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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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鄭別村逃離以後,曾經聯絡過藥不然,讓他去安陽火車站跟我交接。我拿到路費以後,當著他的麵登上去徐州的火車,然後在湯陰下車,一路乘坐汽車途徑新鄉、鄭州,然後輾轉來到西安。

    這一段周折的旅程路線,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就算木戶加奈我都沒提過。而藥不然剛才那一句話,卻讓我猛然警醒:他知道我是坐汽車去的西安。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邁前一步。付貴這時聽出情況不對,他扭上水龍頭,抬起眼來也盯著藥不然。藥不然勉強笑了笑:“我就隨口那麽一說嘛,坐汽車去西安很稀罕嗎?”

    “我看不見得。坐汽車去西安不稀罕,但我們是在火車站交接的,你如果瞎猜,也該說火車才對。”

    藥不然惱怒地瞪著我,右手一拍桌麵:“許願,你什麽意思,你這是在懷疑我嘍?”

    “還有,你剛才說我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騙,你怎麽會知道?”

    “我是聽木戶小姐說的啊。”

    “我在岐山,隻騙過一次人,就是假冒賣文物的農民去騙秦二爺。可這件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講過,除了秦二爺與胡哥,沒人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

    藥不然被我問得啞口無言,額頭沁出細細的一層汗水。他還要開口辯解,卻被我一聲大喝打斷:“承認吧,你根本沒留在安陽。你一直在跟著我,跟著我從安陽一直到了西安,又去了岐山。”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腦海裏的疑惑逐漸清晰起來。藥不然忿忿地大叫:“許願你丫兒好荒唐,我好心過來幫你,你這種胡話都說得出口?”我走到他麵前,一把抓起他挽起袖子的胳膊:“你這胳膊上的抓痕,難道不是從我懷裏偷走木戶筆記時留下的?”在他的手臂上,幾道長長的抓痕猶在。

    這一擊,讓藥不然徹底啞口無言。他緩緩把胳膊抽出去,整個人忽然換了一副麵孔,以往的輕佻如蛇皮般蛻去,展露出來的,是一副陌生而冷漠的麵孔。

    “果然是你。”

    我的心疼了一下,他可是我在五脈裏最好的朋友,我覺得這是可以做一輩子的那種好朋友,我對他的信賴甚至要超過黃煙煙……但當我毫不猶豫地把背部交給他時,卻被他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我沒來由地想起父親留下的那四句話,所謂的“悔人悔心”,就是這種滋味吧。

    藥不然悠然走到牆角,掏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仰頭徐徐吐了一個煙圈:“我當初一時心軟沒幹掉你,現在想想,還真有點後悔。”

    “你不殺我,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北京抓我的警察已經抵達,你不想節外生枝吧?”我也報以冷笑。

    藥不然沒回答,反而吐出更多煙霧,把表情遮擋在青煙之中。

    “我記得離開藥老爺子家裏時,你曾經說過:‘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脈那一套陳腐的東西’,我原來以為你指的是搖滾,現在看來,我錯了。”

    我說著這些話,死死注視著他。藥不然並沒逃避我的眼光,他一臉坦然道:“老朝奉說過,隻要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即便背棄家族和朋友,又有什麽關係?”

    “老朝奉到底是誰?”

    “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他話音剛落,突然出手,沒有撲向我,反而攻向一旁的付貴。付貴早看出不對勁,手裏攥起一把水果刀。藥不然剛一動腳,他毫不猶豫地挺刀刺去。藥不然身子一斜,堪堪避過刺擊,右拳揮動,結結實實砸在了付貴的臉頰上。老人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被打飛撞到牆上,又彈回地麵,暈了過去。藥不然收住招式,嘴唇微撇,原本懶散的神情被精悍之氣取代。

    藥不然的手法,不是哪個功夫門派,而是現代散打術,這家夥居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謝老道、姬雲浮和老戚頭他們,大概就是倒在了這種絕對優勢的武力威懾之下。

    藥不然把注意力轉向我:“大許,你我相交一場,若不是因為佛頭,也許還能做個好朋友。”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蓋在沈君臉上的紗布揭開。沈君長長喘息了一聲,歇斯底裏地喊道:“你還要磨蹭到什麽時候,快把我放開!”藥不然冷冷道:“我最討厭別人指揮我做這做那。”說完不耐煩地一掌切到他脖頸,沈君頓時暈了過去。

    藥不然看也不看自己同夥,彈了彈煙灰:“大許,把木戶筆記的譯稿交出來,我還能幫你。”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我冷笑道。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黃煙煙一推門衝進來:“不好了,我們被包圍了。”她剛說完,就注意到了屋子裏的奇怪態勢。她瞪大眼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藥不然指著我道:“煙煙,警察是我叫來的。這個越獄犯和同夥試圖綁架公民,被我公安幹警抓獲,你我舉報有功,可以去討賞錢了。”

    “你背叛了我們?”黃煙煙的判斷簡單明了。

    “不,是想引導你們走入正軌……”

    藥不然還沒說完,黃煙煙已經欺身貼近,二話不說,一雙粉拳砸將過去。藥不然接下一招,表情明顯認真起來,兩個人就在這狹窄的屋子裏纏鬥起來。

    黃煙煙是形意拳的高手,加上她身材好,四肢頎長,打起拳來大開大闔,如狂風驟雨。而藥不然卻像一條孤狼,看似左支右絀,卻始終沒有真正受製。他的每一次移動、每一次出拳或出腳都沒有章法,也不好看,但都最簡單、最具效率。黃煙煙現在處於極度的憤怒,略占上風,可這種狀態無法持久,時間一長,黃煙煙難免落敗。

    “許願,你快走!我不欠你什麽了!”黃煙煙突然發出一聲高亢的喊叫,整個人朝藥不然撞去。藥不然若是想殺她,輕而易舉,但他卻選擇了後退。黃煙煙吃準他不會真下殺手,故意采用這不要命的打法,好為我拖延時間。

    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幾乎呆住了。直到黃煙煙忽然發出一聲呻吟,我才如夢初醒。藥不然一看我要走,移動身體來阻擋,卻被黃煙煙死死纏住。她氣喘籲籲,頭發散亂,卻還在勉力支撐。我猶豫片刻,暗一咬牙,衝到兩人之間,挺直了胸膛。

    “你們別打了!”我擋在了黃煙煙身前,雙手攔住藥不然的攻勢,“我跟你走,你不要為難她了。”藥不然收住招數,沒動聲色地倒退三步。黃煙煙卻怒極:“許願,你還不走?”

    我回頭勉強一笑:“我許家曆代,都有著四悔的宿命。到了我這裏,悔人、悔事、悔過這三悔已然嚐到了滋味。我若棄你們而去,勢必悔心。我不想把這最後一悔,應驗到你身上。”

    “笨蛋……”黃煙煙從嗓子裏擠出一點聲音,全無剛才的氣勢。

    藥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識時務者為俊傑,大許你這麽做,是對的。”我冷哼一聲:“你可以帶我走,但不許為難煙煙和付老爺子。”

    藥不然為難地敲了敲頭:“本來大許你若沒識破我的身份,此事都好商量。可惜你自作聰明,點破了玄機。我現在若放他們離去,必然會惹出大亂子。我看這樣好了,你們都跟我回去見見老朝奉,盤桓幾日。隻要過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問老朝奉便是。”藥不然咧開嘴,笑得天真無邪。

    ……我摘下眼罩,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賓館裏,裏麵隻有簡單的一床一桌一沙發,別無餘物。這個房間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拉住,大白天的也得把燈打開。

    藥不然遞給我一杯水:“甭找了,付老爺子和煙煙都被安置在別處,他們的安全,就全靠你的表現了。”

    “卑鄙。”我說了兩個字。

    藥不然聳聳肩,似乎對這個稱呼完全不在意。他把腰間那個大哥大擱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回到沙發:“等一下老朝奉會來見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發現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不要有半點遺漏。”

    他語氣輕鬆,和平常聊天一樣,但我聽得出裏麵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這也從一個側麵表示,藥不然雖然對我實施了跟蹤,但是關鍵的幾次談話,他都沒有聽到,所以才這麽急於讓我說出岐山的發現。我強壓住心中忿怒,開口道:“我能先問個問題麽?”

    “問吧。”

    “謝老道、姬雲浮和老戚頭,都是你殺死的?”

    藥不然毫不遲疑地答道:“不錯。”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們三個人的遇害時間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殺死謝老道,又趕回去殺死老戚頭和姬雲浮?”

    藥不然眯起眼睛:“大許你不妨猜上一猜。”我沉思片刻:“我想到的隻有一種可能。你對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捷徑可走。”

    “嗯,雖不中,亦不遠。”

    “告訴你海螺山捷徑的人,是老朝奉。真正熟悉那裏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經去過海螺山。”

    “哎呀,大許我就佩服你這點,腦子太清楚了,靠一片葉子就能推斷出整片森林。”藥不然讚賞地看了我一眼。我冷著臉道:“你原本的計劃,是殺死謝老道,毀掉棧道,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山中隧道的存在,想把我們困死在山頂。但你們萬萬沒有料到,我們靠著方震的好眼力,居然把那條隧道找了出來,順利脫困。當你返回岐山殺死姬、戚二人後,發現我們居然也平安返回了,倉促之下,隻得找汽車來撞我,是不是?”

    藥不然懊惱地抓抓頭:“那次是哥們兒失算了,一時心軟沒殺死你,隻拿了手稿走,結果還他媽拿錯了。”

    “別扯淡了。”我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他的謊言,“你不殺我,是因為你知道北京來的警察已抵達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給他們。”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操作的。他千方百計想看我出醜,我可不會那麽容易遂了他的心願。”

    “那麽,你是怎麽殺的姬先生?”我盡量保持著鎮定。

    一提到這名字,藥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雲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風範,腦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剛一進屋,他把我的底細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爾摩斯和波洛都厲害。他那麽一說,我不想殺也得殺了。當然哥們兒我挺文明的,給了他一片藥,他很明白事理,知道掙紮也沒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請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藏,最後還寫了幅字才病發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

    我看他神采飛揚的臉,恨不得一拳打過去,心中卻在冷笑。他大概還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聰明,讓姬雲浮留了暗號,我才會得到譯稿。

    藥不然頗為失落道:“要不是你運氣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燒光姬府,省得如今這麽麻煩。”

    我實在忍不住,拿起水杯潑了他一臉。我打不過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裏,隻好用這種方式表達憤怒。藥不然沒生氣,跟狗似的抖抖頭發上的水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過來:“你要覺得這麽做能過癮,我拿花灑頭給你。”我看他一副刀槍不入的厚臉皮,悻悻地把水杯放下,隻有雙目依舊怒氣騰騰。

    藥不然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語重心長道:“大許,其實老朝奉挺欣賞你的。你要是願意,也能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幫你們造假贗品害人?白日做夢。”

    藥不然歎道:“知道老朝奉怎麽評價你們麽?從許一城、許和平到你許願,你們祖孫三代,都是一樣的固執,一樣的軸。”

    “我們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則。”我平靜地回答。

    就在這時,大哥大在桌麵上突然開始劇烈顫動。藥不然拿起來嗯了一聲,遞給我:“老朝奉打來的,你接吧。”我微微一愣。我本以為他會親身來見我,卻沒想到是通過電話。藥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開門走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我和這一部大哥大。

    “喂,是小許嗎?”電話裏的聲音很奇怪,似乎經過特別處理,別說聲線,就連男女都聽不出來。這位老朝奉,做事相當謹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沒錯。”

    “或者我該稱呼你為——姊小路永德?”我握著電話,挑釁般地先發製人。這是和劉一鳴對話的時候學到的,要牢牢地把握發問權,永遠不要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麵對我的質問,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發出爽朗的笑聲:“許願,我果然沒看錯你。”

    藥不然剛剛提及,老朝奉對海螺山附近很熟悉。而去過那裏的人,除了許一城、木戶有三,就隻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頭案發以後,一個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筆記。不難推測出,這兩個其實是同一個人,也就是電話另外一端的那個神秘人物——如果這個猜測成立的話,這位老朝奉年紀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你想要什麽?”我主動問道。

    老朝奉見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當地說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

    “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話筒那邊輕輕笑了起來:“許家的人,果然都是這麽固執。當年許一城、許和平都說過類似的話,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聽到。被拒絕了三次,你要理解一個老人的心情……”

    我握著大哥大,保持著沉默。老朝奉似乎挺傷心,隔了好久才再度開口道:“提這麽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錯,真是對不起。換一個吧,我要木戶筆記的譯稿。”

    “木戶加奈不是帶回日本了麽?”

    “我相信以小許你的記憶力,不會忘記裏麵的內容。”

    我嗬嗬一笑:“看來你們也不是無所不能嘛。木戶加奈手裏明明有現成的,你們卻束手無策,要用這麽低級的手段來問我。”

    “沒辦法。小藥辦事不力,打草驚蛇,方震對木戶加奈加強了保護,一直保護到她返回日本。我們隻好來請教你了。”

    老朝奉一點也沒有文過飾非的意思,反而說得很坦率。我發現藥不然的說話風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們都很少表現出情緒波動,無論是多麽無恥多麽嚴重的事情,都可以麵色如常像聊天一樣地說出來。這是一種典型的利益思維,完全不摻雜任何道德因素在裏麵,也就是說,跟他們談論道德與廉恥毫無意義。憤怒的指責與咆哮,對他們這種人沒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斷,並暗中調整了策略。電話裏這個老頭子,能夠在五脈中隱忍這麽多年,暗中積蓄勢力,其心誌與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況他手中還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須要冷靜,非常冷靜,像浸泡在冰水裏一樣,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我說出來,有什麽好處?”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把情緒穩住。

    話筒那邊顯得很意外:“小許,我才誇你聰明,你怎麽就犯糊塗了?現在黃煙煙和付貴在我們手裏,你怎麽還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我看不見得。”我冷冷道,“若隻是為了木戶筆記,你們何必費如此大的心思。你們把我拘禁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圖謀,這圖謀非我不能完成。不知這是否有資格討價還價了?”

    “不簡單,這都被你猜到了。”話筒那邊是遮掩不住的讚歎,“你比小藥、小沈他們都強得多。真的不肯過來幫我?”

    “我說過了,不可能。”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輕人這麽固執……”老朝奉顯得頗為無奈,“算你說得對。不過你想要什麽?想仔細再開口,機會可隻有一次。”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頭案的關鍵節點,是千年恩怨的中轉,是許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對它的了解,還隻是模模糊糊的一點而已。為了拚湊這張巨大的拚圖,我還有許多空白需要填補。

    話筒那邊的老朝奉倒沒顯出意外:“我就猜到會是這個。看來你還是沒放棄給你爺爺恢複名譽嘛。”

    “我爺爺身背漢奸之名而死,我父親隱姓埋名,仍無法逃脫,還因此而自盡。我們許家四悔俱全,背負汙名幾十年,兩代人的悲劇,若連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實在無法厚顏與你們合作。”

    我現在稍微掌握了對話的節奏,對於他們這些人,就要赤裸裸地以利益相脅。

    “你為什麽會認定我知道真相呢?”話筒裏的聲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經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領取筆記,這就不難猜了。我甚至懷疑,第三本筆記如今就在你手裏。”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這個問題算是問對人了,除我以外,還真沒別人能夠回答。好吧,我很欣賞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誠意。你猜得不錯,第三本筆記就在我手裏,但內容是什麽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為引,給你講個故事吧。這故事連小藥、小沈他們都不知道,這麽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聽到的。”

    他停頓了一下,又開口道:“不過誠意是雙向的,你得答應我,聽完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們合作,把木戶筆記的內容講出來,並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交。”我毫不猶豫地說道。

    老朝奉這個故事,是從1931年的春天開始。當時的老朝奉,還是五脈的一個年輕學徒,年紀輕輕就表現出卓越的手藝,尤其得到掌門人許一城的青睞,被視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許一城找到老朝奉,說他將與一位日本學者木戶有三去陝西考古,需要一個助手,讓他打點行裝。老朝奉受寵若驚,二話不說就趕往岐山。

    到了岐山,許一城才告訴他,他們的真正目的不是協助日本人考古,而是要設一個騙局。老朝奉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許一城卻語焉不詳,隻讓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當時許一城還找了第三個人鄭虎,在岐山當地鑄出一尊青銅關羽像。鄭虎離開以後,許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運到山頂布置在廟內,然後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來,木戶有三教授如約抵達岐山,與許一城匯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許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戶有三登上海螺山以後,發現了小廟的存在,並從廟後的石柱下挖出玉佛頭和墊襯的木身。木戶有三欣喜若狂,數度流淚。老朝奉心生疑竇,便趁許一城不注意時,偷偷摸摸去套木戶有三的話。木戶有三心思單純,在老朝奉有心詢問之下,幾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來木戶有三的家族曾經秘藏過一枚大唐玉佛頭,奉為家族至寶。結果在大明萬曆年間,一個叫許信的錦衣衛借著明倭戰爭的時機獨闖日本,將佛頭盜來中國。木戶家的當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戶明雄潛入大明內陸,全數戰死。但木戶明雄在臨死前將玉佛身軀毀掉,記下了佛頭的封印地點,並把這個消息傳回了日本。

    這條遺訓被木戶家世代傳下來,一直傳到木戶有三這一代。恰逢“支那風土會”編製《支那骨董賬》,資助他來中國考察,木戶有三決意把佛頭找出來,以遂家族夙願。而海螺山上的關帝廟,正與祖上傳下來的遺訓完全吻合,他認定這玉佛頭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寶物。

    許一城發現了老朝奉的行為,把他狠狠痛罵一頓,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麵上唯唯諾諾,實際上並沒有遠離岐山。他憑著自己的智慧推測出,許一城很可能是許家後人,他協助木戶教授找到的玉佛頭,肯定是贗品。以許一城在金石玉器領域的手段,做出一個假玉佛頭不算困難。

    老朝奉知道日本人的秉性,他們這次沒找到,下次還會來;木戶教授就算死了,還會派其他人來調查。與其讓他們一次又一次來尋訪,不如一勞永逸,用一枚贗品了結此事。這就是許一城的計劃。

    可是,老朝奉有一個疑問:如果海螺山頂的佛頭是假的,那麽真佛頭會在哪裏呢?

    他一個人悄悄返回岐山,憑著自己對風水的理解,很快鎖定了一個疑點——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墳墓。他盜掘了那座墳墓,發現果然是明代許信的墓。墓裏的陰碑記敘,許信雖從日本取回了佛頭,卻讓木戶明雄毀掉了佛身,痛悔不已,遂自封墳墓,甘願在此為海螺山鎮魂贖罪。真正的佛頭,不在海螺山,而是藏在許信墓中。可墓中卻是空空如也,佛頭不知去向。

    老朝奉從墓裏爬出來,卻發現許一城等在外頭,一臉陰沉。老朝奉連連叩頭求饒,許一城才饒他一命,把他驅逐出五脈。老朝奉心中無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後,聯絡報館,揭露出許一城盜賣佛頭一事。一時間輿論大嘩,許一城也因此被捕。

    許一城可以說出真相,洗清汙名,但日本方麵也會覺察到佛頭是贗品,必然會卷土重來。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著指責。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們在海螺山探險時曾經拍過照片。老朝奉雖然沒出現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會知道他也參與過此事。好在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經書院衝洗,隻被許一城取走過一張。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餘的照片做了修改,銷毀了底片,這次終於如釋重負。

    (被取走的那一張,正是許一城送給付貴,後來又送給我的那張合影原版。我聽著故事,在心裏想。)

    可是在味經書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個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許一城曾經在這裏買了三個筆記本,裏麵用加密的文字記錄了探險的全過程。如果這些筆記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蹤仍會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聽,發現三本筆記被當成佛頭案的證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筆記全部取走。

    許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沒有了後顧之憂的老朝奉,決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資本,正是手裏的三本筆記和關於佛頭的真相。木戶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筆記,卻不承認佛頭是假的——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麵子,佛頭是已經公開宣揚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於是這件事被壓了下來,當事人均三緘其口。木戶有三從此再不願提及佛頭之事。

    而老朝奉借著木戶教授這根線,搭上了“支那風土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與“支那風土會”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賬》的指導,一邊在五脈積蓄力量,一邊把許多中國文物偷偷運往日本。因為這事做得隱秘,沒多少人知道。

    後來曆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老朝奉憑著機智,沒有讓任何人覺察到他與日本人有染。建國以後,文物市場極度萎縮,他跟隨著五脈蟄伏起來,並不動聲色地吸引了五脈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輕人。到了“文革”期間,一次偶爾的機會,老朝奉才驚恐地發現,木戶教授居然把其中兩本筆記送還給了許氏後人。這兩本筆記如同定時炸彈一般,隨時可能解密,毀掉老朝奉的聲望和地位。老朝奉別無選擇,隻能派出沈君,去毀掉許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段長長的故事講完,我的耳朵都聽得有些滾燙。我對故事的真實性並不懷疑,許多細節都可以對應上。老朝奉相當坦承,絲毫不掩飾自己在這故事裏的膽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認了自己的全部圖謀。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許一城的過程。

    “也就是說,我爺爺是為了保守佛頭贗品的秘密,才選擇了犧牲?”我的手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大哥大。幾十年的謎團,終於要呼之欲出。

    “對,他真是個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蓋一個並不高明的謊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

    我二話沒說,直接掛掉大哥大,然後一個人在屋內嚎啕大哭起來。

    這既是悲憤之淚,又是喜悅之淚。一種喜悅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爺爺不是漢奸,他從來都不是。一直鬱結在我心頭的陰霾,此時已經全部散去。我爺爺和許家曆代祖先一樣,忠誠地執行著許衡的遺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守護著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沙發上,心情突然變得輕鬆,然後再度沉重。一個塵封多年的曆史真相終於被揭破,但這樣一來,我的責任更加艱巨了。1931年許一城完成了他的責任;“文革”期間我父親完成了他的責任,現在聽完老朝奉這一段自白,這份責任轉移到了我的肩頭。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終結。

    諷刺的是,我獲取真相的代價,卻是與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著冥冥中的父親與祖父,希望他們能夠給我以啟示,可是卻沒有回應。不知為何,劉一鳴在晚宴上送給我的那句話,突然跳入腦海:“鑒古易,鑒人難。”老朝奉之於許一城,沈君之於許和平,藥不然之於我,豈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鈴聲再度響起,我拿起電話,老朝奉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哭夠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無比坦承地把許一城的故事告訴我,我應該對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是我們許家貫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許你的心情。這麽多年來,我難得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給別人聽。我年紀已經不小,能這麽回首往事的機會,已經不多啦。”他的聲音裏帶著幾許滄桑,幾許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後,跑出去揭穿你嗎?”我反問道。

    “事隔這麽多年,已不可能被證實,沒人會信你的。”老朝奉輕鬆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計算之內。

    “你為什麽要跟‘支那風土會’合作盜賣文物?就因為許一城要把你趕出五脈?”

    “嗬嗬,年輕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錯,我恨許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趕出五脈,而是他那種泥古不化的態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戶教授考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什麽事嗎?”老朝奉的聲音忽然變得激動起來,似乎我的問題觸及到了他的痛處。

    “什麽?”我問。

    “我們在進入陝西境內以後,親眼目睹一座墳墓被掘開。周圍的鄉民一湧而上,瘋狂地從那座墳墓裏搶劫明器。那是一座晉代貴族的古墓,裏麵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還有許多帛書、竹簡和珍貴的墓葬遺骸。可那些愚昧的村民隻認金銀玉陶,卻把更有價值的絲絹書簡踏在腳下。我當時很心痛,裏麵任何一件東西拿出來,都有可能改寫中國的曆史,可它們就在我的眼前被踐踏成碎片。當搶劫結束以後,整個墓葬已經被搬運一空。木戶教授在這裏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鏟一點點把殘片搜集到一起,拚回原狀,並花了大錢將其中的內容用電報拍回日本。日本人對文化與古物的態度,遠遠勝過我們中國人。”

    “你這是在為自己的漢奸行為找借口。”

    “荒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裏度過千年,又有什麽意義呢?中國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東西。你看看長城,在中國人手裏被毀得亂七八糟;你再看看圓明園裏那些被搶走的東西,在大英博物館裏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國古籍,連中國自己都沒有了,都要從日本去抄。與其為了一個愛國的虛名而讓寶物蒙塵,不如讓文物落入識貨人的手中!不錯,我是往日本運送了許多文物,但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而那些留在中國的呢?在戰亂中被毀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毀去多少?你覺得我是在毀它們,還是在救它們?”

    老朝奉的聲音略顯激動,似乎對我的評語非常委屈,對此我沒有發表任何評論。我現在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靜,也是因責任而生的冷靜。

    老朝奉發了一通議論,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換了個口吻:“行啦,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應該朝前看。鄧小平同誌不是說了麽?曆史問題,宜粗不宜細。”

    “可是你並沒有收斂。姬雲浮告訴我,現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與‘支那風土會’仍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想必那就是你的傑作吧?”

    “你連這個都查出來啦?不簡單。不錯!改革開放以後,文物市場複蘇,我跟日本‘支那風土會’的老熟人取得了聯係,以他們的財力支持,繼續完成《支那骨董賬》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著電話,一時無語。

    “好了,現在到你履行你的諾言了。”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麽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戶筆記的內容說了出來。這裏麵涉及到許多古文常識以及引用書目,老朝奉一聽便知,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講完以後,老朝奉卻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許一城的堅持,居然隻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家族諾言?這可太讓人失望了。”

    “你這種人,大概是無法理解我爺爺的原則。”我反唇相譏。

    “哼,許一城還自詡絕不造假呢,到頭來,不也弄了個假佛頭來騙日本人麽?所以別跟我談什麽原則。”老朝奉在電話那邊撇了撇嘴,“隻有這點內容?”

    “是的,隻有這些。”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開始自言自語:“第一本筆記是素鼎錄,講的是許家的古董鑒別法;第二本筆記是佛頭考據,講的是玉佛頭的前世今生;看來,第三本筆記裏,記錄的才是許一城在1931年的真實曆程。他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呢?他那個人,我到現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拚命想把三本筆記的內容都搞清楚?”

    “當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裏他寫了我的壞話,萬一泄露出去,總是不好的。可恨那個木戶有三,我好心送筆記過去,指望他能破譯,結果他卻束之高閣,不還給我,否則哪兒還用費這麽多手腳。”

    “如果老戚頭在,也許就能解開這個謎——可惜藥不然把他殺死了。”我諷刺道。

    “好了,這些陳年舊事就說到這裏。”老朝奉痛快地轉移了話題,“你還答應幫我做一件事,不會反悔吧?”

    “到底是什麽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木戶加奈已經說動了東北亞研究會,即將把佛頭運抵北京。屆時會有一個佛頭新聞發布會,各級領導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這次鑒定會之前去告訴劉局,這個佛頭是真的。”

    我聞言一愣。如果老朝奉關於1931年真相沒說謊,那麽木戶家的這個佛頭,其實是許一城偽造的贗品。他如今讓我去指認為真,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發布會一定會請許多專家,劉局怎麽會聽我的?”我謹慎地問。

    “可除了你,誰又是許家後人呢?誰又有《素鼎錄》呢?誰又對31年佛頭案有那麽深切的了解呢?劉局既然把你牽扯到這件事裏,對你必然信任。你的鑒定,一定會被他當作成最終的鑒定。”

    我握著電話,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盤。佛頭歸還是劉局與劉一鳴一力操持,如果我堅持是真品,他們就會依照原定計劃召開新聞發布會,將此事公開。而在這時,老朝奉站出來指出佛頭是贗品,那麽上級必然會為之震怒,劉局和劉一鳴的位子絕對不保。以老朝奉在暗處的實力,便可輕易奪取中華鑒古研究會的大權。一想到這裏,我冷汗涔涔。屆時以研究會的底蘊和人脈,加上老朝奉這麽多年苦心構建的文物網絡,做起贗品和盜賣生意來,絕對是如虎添翼。

    而我,將是扳倒劉一鳴和劉局最關鍵的一枚棋子。

    “劉局和劉一鳴,一個小東西,一個老東西,本想借著佛頭歸還之事打擊我的勢力。他們死也想不到,他們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卻被我捏在手裏。”

    我一聽,頓時無語。原來這一切早有預謀。劉局那麽積極地把我引入局中,張羅著什麽五脈聚首,原來是存了打擊老朝奉勢力的心思。而這老朝奉一麵清除著和自己有關的黑曆史,一麵不動聲色地醞釀反擊,手段也強得驚人。我這可憐的凡人一心為洗清祖父名譽,到頭來卻隻是這兩撥神仙手裏的法寶罷了。

    如果我順從了老朝奉的計劃,五脈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我祖父許一城的忍辱負重,將付之東流;父親許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將永遠無處伸張。

    可是,我能拒絕嗎?

    我沒法說不。一個“不”字出口,黃煙煙和付貴都將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準了我重情義這個軟肋,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所有的陰謀都告訴我——這已經不算是陰謀,而是陽謀。

    “我得考慮一下。”我努力調整著呼吸。

    “我知道這不容易。給你一天時間,不能再多了。具體的安排,你可以跟藥不然說。”老朝奉的語氣不容商量,他說完這一句,立刻把電話給掛掉了。

    藥不然似乎有心靈感應似的,電話掛掉的一瞬間,他推門從外麵進來:“談完了?”

    “談完了。”

    “順利麽?”

    “我看不見得。”

    藥不然咧開嘴笑了:“大許你還真是個強嘴鴨子,都答應老朝奉了,還擺出這番不情願的臉色。”他看我臉色很不好,也沒過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裏:“你今天就待在這房間吧,需要什麽,用這個房間通話器告訴我。這屋子裏沒電話,你也甭想跟外頭聯係——不過大許你是聰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別人多嘴的結果。”

    我端坐在沙發上,忽然問道:“你為什麽會選擇跟著老朝奉?作為藥家嫡長孫,你的前途應該足夠美好了。”

    藥不然發出一聲嗤笑:“美好?從他們禁止讓我加入搖滾樂隊開始,我就知道,從那裏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然,旋即又隱藏起來。我想到我們離開藥家前的那場談話,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還是經過計算的演技——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們之間已經被姬雲浮等三個犧牲者結成了死結,我知道這點,他也知道。

    “別管別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藥不然哈哈一笑,推門離開,把我一個人剩在屋子裏,像是一隻被困在籠中的鳥。

    我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拚命思考。我隻有一天時間。我必須在這段時間裏,想出一個辦法。現在我們的信息完全不對等,老朝奉手裏多捏著數張大牌,而我手裏的牌卻悉數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張王牌,到了新聞發布會那一天,我將隻能按照老朝奉的劇本出演。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把所有的線索都梳理了幾遍,卻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因為過度緊張,我頭疼得厲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腦袋似乎要被盤古一斧劈了兩半。我閉上眼睛睡了幾分鍾,疼痛卻絲毫未止,隻得爬起身來,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卻依然幹燥得厲害。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發現滾燙,都有點燒手。我暈暈乎乎地走進衛生間,用涼水撲了撲臉,這才稍微感覺好點。我抬頭看了看鏡子,驚訝地看到一張蒼白、疲憊而且全無生氣的臉,就像是一張被水泡過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過文昭關,一夜愁白了頭,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轍。我比伍子胥還慘,人家愁白了頭,還能過了關去,我卻還不知道要如何過關。

    我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間甚至想過,學我父親自盡,會不會是一種解脫?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把我嚇得冷汗直冒,幾乎站立不住,隻得伸手扶住鏡子。

    一道光芒霎時閃過。

    等一等,鏡子?鏡子!

    我忽然想到,我遺漏了一個關鍵線索。許一城臨死前曾送給付貴一麵海獸葡萄青銅鏡,這鏡子後來被鄭國渠收購,已然化為碎片。不過鏡子上刻的兩個字卻保存了下來:“寶誌”。這個線索,除了我和鄭國渠,沒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寶誌”那兩個字隱藏著什麽隱秘,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於是我俯下身子,按動通話器:“藥不然,給我送一套《景德傳燈錄》來。”

    姬雲浮給我的譯稿題頭,寫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當與《景德傳燈錄》同參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不會亂寫,這部書一定跟佛頭有著密切的關係。

    《景德傳燈錄》和“寶誌”,這是我手裏剩下的最後兩張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機,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藥不然雖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沒多問,很快就給我找來一本,而且還是上海書店出版社的《四部叢刊三編》。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閱著,希望從中找出啟示來,直到抱著書沉沉睡去……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飯,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訴藥不然我已經準備好了。藥不然開門進來,說咱們走吧,我卻把他攔住了。

    “我要跟黃煙煙通話,確定他們平安。”

    “不行,等到你辦好了事情再說。到時候別說跟她說話,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藥不然笑眯眯地回絕了我的要求。

    這個反應是在我預料之中,於是我又提了第二個要求:“那麽我需要你們的保證,一旦老朝奉得手,你們必須立即放人,一分鍾都不許耽誤。如果這個要求不答應,我就不去了。”

    藥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應得很爽快:“這沒問題。現場有大哥大,馬上就能證明給你看。”

    “好,接下來我們去哪?”

    藥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入此事的最初起點,是我家那個名叫四悔齋的小店。在那裏,方震趁夜拜訪,把已決意安靜度過這一輩子的我,推入到五脈的漩渦中來。

    藥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廠就走了。我慢慢推開四悔齋的大門,屋子裏的一切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熟悉的氣味彌漫在四周,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這裏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點。

    我安靜地坐在屋子裏,父母的平反申訴材料和《素鼎錄》擺在我的麵前,向我無聲地訴說著不該遺忘的故事。我閉上眼睛,心境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平伏。許衡的一生、許信的一生、許一城的一生、許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這許許多多人的一生,劃成許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響,讓人難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這時候,屋子外麵傳來一陣聲音。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及近,虎伏著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裏頭擱著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人,正是方震。

    這番情景,簡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著想。

    我此時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時,表情卻波瀾不興,仿佛早就預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齋布置了監控係統,我一回來,他肯定第一時間知道。

    方震道:“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現在不用藏了,通緝令已經取消,黃家也已撤訴。”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

    我點點頭。藥不然給我身上裝了一個竊聽器,所以很多話我是沒法說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謊話。他沒有繼續追問我這幾天的行蹤,隻是淡淡說道:“我這次來,是接你去見劉局。木戶加奈已經把佛頭帶來北京,在新聞發布會前,劉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歎,一切都和老朝奉預料的一樣。

    紅旗車早已在門口等候,我上了車,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簾,帶著我一路西行,來到八大處的那個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頭,我獨自走進院子,來到當初的那間會議室。

    會議室裏隻有三個人在:劉局、劉一鳴和木戶加奈。而在他們中間的大台子上,正擺放著那一尊惹起多少風波的則天明堂玉佛頭。

    “許桑!”木戶加奈看到我,急忙跑過來,抓著我的手臂,眼神裏充滿了關切。自從我在岐山被警察帶走以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我注意到她的神態十分疲憊,想來從日本帶回玉佛頭,也費了相當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戶加奈把頭撲到我懷裏,我身體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跡地將她推開,卻又不知該怎麽做。這時木戶加奈抬起頭,語氣充滿喜悅:“許桑,我把佛頭帶回來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為情人織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澀中混雜著自豪。

    劉局和劉一鳴站在一旁,麵帶著微笑,都很識趣地沒吭聲。

    我懷抱著木戶加奈,朝那佛頭看去。這尊佛頭用一個特殊的支架支起,實物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加華貴雍容。沉靜的麵孔晶瑩剔透,雙頰隱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諧,唇邊還帶有一絲神秘。佛頭頂嚴層層剝開,一直延伸到寬闊的佛額處,斜過兩側,像是兩扇幕簾徐徐拉開。確實是大日如來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會被這精妙的工藝而驚歎;而現在,我像是個早已知道考試答案的作弊學生,對眼前這個贗品隻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說服劉局和劉一鳴,讓他們相信這個贗品是真品。

    許家的家訓是“絕不作偽,以誠待人”,我祖父許一城違背了一次,現在我也不得不違背一次。

    木戶加奈終於放開了我,劉局這才嗬嗬笑道:“小兩口兒等一下再親熱不遲啊,咱們先把正事辦了。”劉一鳴還是那副閉目養神的樣子,一句話也沒說。

    我慢慢走過去,劉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許啊,你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這才幾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頭弄回國來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還好,還好。”

    我謙遜了幾句,沒表現出多大的熱情。劉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複雜的心理鬥爭,以為我還在為被羈押的事情忿恨,便開口道:“黃家的事情,你放心。這次佛頭回歸,許家一定會重回五脈,到時候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我幾次猶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寫給劉局,可衝動臨到實行,又都被壓回去了,風險太大。別看我如今身在此處,可身上卻係著看不見的絲線,絲線的另外一頭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裏。

    我別無選擇。

    劉局拍拍桌子:“你先來看看這佛頭吧。我相信這個是真的,專家也都鑒定過一圈,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們三個人讓開一個位置,我走過去,雙手捧在佛頭兩側,慢慢地摩挲著。即使這是件贗品,它的做工精細程度,也已經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我爺爺許一城的製偽手法,當真是妙至毫巔。

    可是無論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這尊佛頭都給我一種奇妙的不協調感。這種感覺光看照片體會不到,直到親眼目睹實物,從多個角度反複揣摩,才能體會得到。

    佛像的雕刻,並非隨心所欲。額角之間、眉宇之間、唇鼻之間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規。即便是描摹武則天麵容的盧舍那大佛,也是依循這一比例關係進行發揮。看多了佛像以後,心中自然會形成一個直觀概念,再看到不合標準的佛像,一眼就會覺得有問題。

    而這尊大日如來玉佛頭,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它的臉龐與五官單看都很絕美,可綜合到一起,卻說不出地怪異。更不要說那離奇的頂嚴,說不出地突兀,與唐代佛像的形製根本不符。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暗暗歎息道,卻不敢表露出來。如果是在一個公平的場合來鑒定,我一定會說,這是一尊贗品。可是我現在能說什麽呢?藥不然還在竊聽器旁支著耳朵聽著。

    “確實是真品無疑。”我把佛頭放下,轉過臉對屋子裏的三個人平靜地說。

    劉一鳴突然把眼睛睜開了,目光如刀:“小許,你確定?”

    “是的,這確實就是那尊則天明堂佛頭。”

    “你可知道,這樣一來,你祖父盜賣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這個與我的家世無關。”

    劉一鳴笑了:“很好,能夠拋棄雜念,隻專注於鑒古本身,小許你已有了入五脈的資格。”他轉頭對劉局道:“既然如此,你就盡快安排吧。”劉局道:“是,新聞發布會已經開始準備了,媒體也已經預熱起來,各級領導都已知會——上頭已經有了指示,這次要配合好當前外交形勢。”

    劉一鳴滿意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起身離開。當他走到門口時,我忽然喊了他一聲,劉一鳴卻像是沒聽到一樣,依然前行。

    “有什麽事跟我說就行了,老爺子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必須按時睡覺。”劉局笑眯眯地解釋道。我連忙道:“沒什麽,就是想表達一下謝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話,真是受益良多。”

    “嗬嗬,哪句來著?”

    “鑒古易,鑒人難。”

    劉局“哦”了一聲,拍了拍巴掌。兩名工作人員從會議室外麵走進來,把佛頭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訂製的金屬箱內,劉局親自檢查了一遍,掏出鑰匙鎖好,還在箱子邊縫貼了一圈封條。如果什麽人試圖打開這箱子,就會讓封條損毀。

    工作人員把箱子搬走了,劉局一指隔壁辦公室:“走,去我那兒喝茶去。”他興致很高,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將了結的關係吧。

    我和木戶加奈跟著走了過去,半路上木戶加奈悄悄牽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牽著,感受著女孩子細膩滑嫩的手指,心裏卻沉重得像被景山壓住了。

    辦公室裏的陳設還是一點沒變。劉局和我們兩個對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來,給我們擺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壺,放了點茶葉進去。那紫砂壺一看就是養了很久,色澤內斂光亮,是把好壺。

    劉局把滾水倒進壺裏,一直快要溢出壺口才停。他把壺蓋蓋住,又澆了一遍壺身。

    “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這喝茶一樣啊。”我說道。

    “當時你心懷疑慮,這茶,隻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劉局把茶碗擺出來,先洗了遍茶,然後給我們斟滿,對木戶加奈道:“你們日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來,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實喝茶喝的是個心境,隻要心境在,怎麽喝其實都不重要,搞那麽多儀式,就著相了。”

    木戶加奈道:“我對茶道不是很懂,讓您見笑了。”我們各捧起一杯,慢慢喝完,頓覺滿嘴生香。劉局道:“許願,怎麽樣?跟我第一次讓你喝的茶比,有什麽不同?”

    我放下茶碗:“第一次澀,但苦味悠長;這一次香,但繚繞不散,各有千秋。”

    劉局大笑:“看來你還是個懂茶之人。等這件大事了結,五脈聚首,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地品上一品。”

    我們各自飲了幾杯。我滿腹心思,根本無法細細品味。劉局這時又倒滿一杯,對我正色道:“我真的沒看錯你,許願。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典型的許家中人,都是一樣固執、聰明且有原則。如果沒有你,這次的事是必然不成的。這杯茶,是我代表國家,代表五脈多謝你。”

    我沉默地舉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卻什麽也沒說。劉局微微一笑:“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年輕人肯定有不少話說。等到新聞發布會那天,我讓方震去接你們。”

    我們告別劉局,離開了大院。我要回四悔齋,木戶加奈卻扯住了我的衣袖,她的聲音幾乎小得聽不見,頭深深垂著。

    “嗯?什麽?”我問。

    “我們兩家的羈絆,馬上就要合二為一了。我們的人生,也將因此而合二為一。我想,發布會那天我們能不能一起出席?”

    “呃……這個……”

    “我是說,以真正夫婦的名義出席……”木戶加奈鼓起很大的勇氣,把頭重新抬起來,雙頰紅得好似刷了一層海棠紅釉,雙眸含水欲滴,“我回到日本以後,一直在想著許桑你,一直都想著。我知道,這與家族、宿命什麽的沒有關係。”

    麵對她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我唯有苦笑。如今的我,怎麽能接受這份心意?我舔舔幹澀的嘴唇,看到木戶加奈勇敢地直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賓館吧,咱們發布會上見。”

    木戶加奈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黯淡。我拍拍她的肩膀,徑直離去。我不敢回頭,我無法正視她失落的表情,因為還有更深的一層羈絆,在等著我去解開——為了救出黃煙煙,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接下來的三天裏,我的生活非常平靜。無論是劉局那邊還是老朝奉那邊,都沒有來騷擾我,木戶加奈也沒有再次出現。報紙和電視上開始對佛頭進行報道,左鄰右舍和業內的朋友也開始談論,大家都對這個傳奇故事頗感興趣。隻有我一個人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每天隻在四悔齋裏擦拭古董,整理文件,掃掃地,過得波瀾不驚。我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正視即將麵對的未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方震開車過來接我,說新聞發布會定在今天上午十點,讓我快過去。

    我把家裏那件很久不穿的西裝翻騰出來,還弄了一條皺皺巴巴的領帶,怎麽看都像是一個蹩腳的土包子。我打扮完以後,又從屋子裏拿了一件工具,揣入懷中。方震看到那件工具,眉頭一皺,但什麽也沒說,低頭把車門拉開了。

    新聞發布會的地點,是在著名的大會堂內。宴會廳內張燈結彩,一道大紅橫幅掛在正中,上書“則天明堂佛頭歸還大典”。橫幅下是一張精致的鑲金檀木方台,上麵有一個用紅絲綢罩著的大玻璃罩,兩側擺著好幾個花籃,幾名保安把玻璃罩圍得水泄不通。

    還有兩台攝像機對著玻璃罩,線路在紅地毯上雜亂地盤著,幾個技術人員在調試。看這架勢,隻怕是要搞現場直播。

    我進來的時候,宴會廳裏人來得已經相當多。除了一些在電視上總能見到的大領導以外,大部分都是文化界、考古界的名人,京城這圈子的菁英們差不多一網打盡了。五脈的人也去得不少,我見過的幾位掌門全都來了,各自被一群記者簇擁,在高談闊論。我注意到,黃克武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悶悶不樂,大概是在擔心失蹤的孫女黃煙煙。

    我的視線在主席台右側停住了。在那裏,木戶加奈身穿一套華貴的晚禮服,正擎著酒杯跟日本大使聊天。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著正式禮服。和平時的知識分子氣質不同,今天的她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如同從敦煌壁畫上走下來的古典美女一般,一瞥一笑都有種難以言說的魅力。

    我沒有走過去。如今的我,從什麽立場都沒有接近她的資格。我微微歎息一聲,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待著,這裏大部分人我都不認識,樂得清靜。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居然是藥不然。他今天打扮得西裝革履,頭發還抹了摩絲,簡直可以去競爭電影男主角了。

    “幹嗎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他明知故問。

    我冷冷地回答道:“等著宣判一個人的死刑。”

    藥不然哈哈一笑:“你那天表現得不錯,我把錄音給老朝奉聽了,他很滿意,又把你誇獎了一番,真讓人嫉妒啊。”

    “你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根本不接他的話頭。

    “放心吧,等一下老朝奉做完事,我這邊立刻就放人。”藥不然聳聳肩。我環顧四周,老朝奉這個神秘人物如今就藏在這些人群之中,等著施展雷霆一擊。這位神秘人物,在蟄伏了這麽久之後,終於要站出前台了。

    “這次的排場可真不小啊,文化界的大領導和日本大使也都來了,嘿嘿,劉一鳴這回可真下了血本。”藥不然咧開嘴,露出閃亮的白牙齒。他的語氣裏,對這位五脈掌門一點尊敬也沒有。

    “無論如何,今日可以有一個了結了。”

    我望著主席台上的玻璃罩。

    十點差五分,擴音器裏開始宣布儀式馬上開始,出席者們紛紛落座。領導們在第一排,各個媒體的記者們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後。我注意到,木戶加奈和劉一鳴、劉局三個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個靠後的位置,但視野很好,剛好能看到主席台的展台位置。至於藥不然,他的位置離我不遠,大概隱含了監視的意思。

    十點整,儀式正式開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紹,各級領導講話,捐贈者木戶加奈小姐講話。木戶加奈說的話不多,隻是簡單地說我的祖父希望中日世代友好,希望佛頭的回歸能為中日邦交做出自己的貢獻雲雲。在講話結尾處,木戶加奈聲音突然提高了:“這次來到中國,受到了許多人的照顧。今後我回到日本,會一直銘記中國朋友們的熱心,致力於中日文化交流。”

    我聽到以後,心中一沉。她這是變相地在告訴我,她在儀式結束後就回去了。中國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將變成過去。

    可是我又有什麽資格遺憾呢?

    木戶加奈下台以後,新聞發布會的重頭戲到了。劉一鳴和劉局起身,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劉一鳴以中華鑒古研究會會長的身份,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佛頭的來曆,不過中間省略掉了不少細節,略微提及許衡,許信和許一城卻根本沒提,隻簡單地說了一句“曆經戰火,國寶流落日本”雲雲……

    在座的人早在發布會前,就通過各種渠道拿到相關資料,所以對劉一鳴的講話給予禮節性的掌聲。劉一鳴講完話以後,請上來兩位高官,一人一邊,各執絲綢一角,輕輕一扯。宴會廳霎時暗了下來,隻有玻璃罩頂上的小燈悄然亮起。那尊則天明堂玉佛頭,緩緩出現在觀眾麵前。

    在精心設計的燈光照射下,這佛頭顯得流光溢彩,生動無比,儼然如盧舍那大佛一樣睥睨眾生,氣度恢宏。宴會廳裏一下子變得無比安靜,隻聽見攝像機嗡嗡的轉動聲。過了一分鍾,台下的觀眾才清醒過來,紛紛發出驚歎,閃光燈劈裏啪啦響成了一片。後排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翹著脖子拚命往前張望。

    在群情激動中,我端坐不動,緩緩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的一幕。

    “劉先生,這尊玉佛就是您剛才說的,在武則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毗盧遮那佛嗎?”一個記者大聲問道。

    劉一鳴道:“不錯,根據我們多方考證與論證,認為它就是毗盧遮那玉佛真品。”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個洪亮而蒼老的聲音突然在大廳裏響起:“我看不見得!”這聲音極具穿透力,霎時把喧鬧全都壓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這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從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來,高舉起右手,大聲又重複了一遍:“那個佛頭不舊!”

    這一聲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身的老者頓時鶴立雞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驚,因為那老者我很熟悉,正是藥不然的爺爺、玄字門的掌門——藥來。

    在台上的劉一鳴眉頭一皺:“老藥,你是什麽意思?”

    “這個玉佛頭,是贗品。”藥來大聲道。

    這一句話的威力猶如投向廣島的原子彈,在觀眾席裏一下子炸開了花,喧嘩聲幾乎掀翻了房頂;那幾位政府高官,也紛紛交頭接耳,對這個意外情況很是吃驚;日本大使低下頭去,一個翻譯飛快地在他耳邊說著什麽。整個儀式的主角,劉一鳴、劉局和木戶加奈三個人,全都變了臉色。沈雲琛、黃克武兩個人,也眉頭緊皺,顯然對這個意外沒有心理準備。

    “請安靜,請安靜。”劉局對著話筒連說了好幾聲,觀眾席才慢慢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盯著藥來邁著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台。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別踏實,如同踏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攝像師捂了一下耳麥,把機器垂了下來。想必這是接到了導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著藥來負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竇越發濃鬱。

    藥來我接觸過兩次,感覺是個挺隨和的老人。沒想到今天發難之人,居然是他,難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這怎麽可能?藥不然話裏話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藥家門,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爺爺,他何必多此一舉;而且,我去安陽前曾與藥來見過一麵,那次藥來特意提醒我,“文革”時我父母的死亡有疑問,若沒他提醒,我根本想不到要從這個方向去查。

    可如今藥來就這麽施施然地站了起來,高舉著右手,攪亂了劉一鳴苦心經營的局麵。除了老朝奉,誰會這麽做?

    我在思考的當兒,藥來已經走到了展台前。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圍繞了一圈,輕輕擺了擺頭。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又引發了一輪低沉的議論。

    “藥老爺子,您到底是什麽指教?”劉局還保持著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藥來道:“咱們五脈,是從古代傳承至今的鑒古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這麽久,憑的就是一個信字。買古董的、賣古董的,都信咱們這塊招牌,相信咱們掌眼的玩意兒,絕不會被打眼。我今天看到這‘信’字眼看就要被毀,按捺不住,所以特意站出來說句話。”

    劉局道:“藥老爺子,您在瓷器方麵的造詣,可稱大師,想不到在玉石領域,也這麽有眼光。”

    他這麽說,其實就是在暗示,這根本不是你的專業範圍。藥來也聽出來了,卻未動怒,用手拍了拍玻璃罩道:“你們紅字門是搞字畫的,也在這裏公開鑒定佛頭。許你們附庸風雅,就不許我來插一嘴了?”

    劉局意識到,周圍許多人在盯著呢,再這麽繞圈子,恐怕會對自己更不利,便拿起話筒單刀直入:“藥老爺子,您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藥來眯起眼睛,一字一頓:“我剛才說過了,這個佛頭啊,它不舊。”劉局道:“隻一句不舊,未免難以服眾。”藥來似乎早等著這句話,他一擺手:“佛頭代表了中國近代史的屈辱,它的回歸是中國人民的大事,必須要慎重才行。你不妨把玻璃罩掀開,咱們就當著諸多朋友的麵,一起來說說這佛頭。真理不辯,它可不明呐。”

    那幾位高官饒有興味地把視線投向劉局,看他如何應對。劉局看了一眼劉一鳴,劉一鳴沉思良久,方才緩緩道:“既然藥家人堅持要再掌一次眼,咱們就給他個機會。”台下觀眾們都激動了,他們可沒想到會看到這麽一場大戲,紛紛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木戶加奈朝著觀眾席焦慮地掃視,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頭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員走上來把玻璃罩掀開,玉佛頭立刻袒露在幾百道火熱的目光之下。藥來從兜裏掏出手套戴好,輕輕拿起佛頭,上下端詳了一番。

    劉局道:“您可看仔細了。”藥來道:“我看得很仔細,一看就看出來三個破綻。”他伸出三個指頭,向台下擺了擺,觀眾們的好奇心被徹底調動起來了。

    “願聞其詳。”劉局不動聲色。

    藥來眉毛輕挑:“剛才劉一鳴掌門說了,這佛頭乃是則天明堂供奉之物,曾為兵火所侵,身首異處。請問這其中細節,可有史料佐證?”

    木戶加奈已經把木戶筆記的內容交給了劉局,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劉一鳴略做思忖,便答道:“當日佛堂大火,曾有賊人盜取佛寶,意欲離開,被一名衛士發覺,尾隨追擊。這一追,便是數千裏。最後兩人爭搶之中,玉佛被一摔為二,以至有今日之憾。衛士著有《自敘》一篇,記錄很詳細。”

    河內阪良那和許衡的故事,早在佛頭回歸前,就在報紙和電視上介紹過,公眾對這段傳奇故事都很有興趣,盡人皆知。

    藥來道:“這《自敘》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為如此,反而襯出這佛頭的假來。”

    “此話怎講?”發問的是台下一位政府高官。

    藥來道:“大家要知道,玉器摔斷留下的斷口,和被鋸斷的斷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性開裂,裂隙參差不齊,高低不均,是不規則的曲線;而如果是人為鋸斷,受外力金屬切割,那麽斷口應該是一條直線。這尊佛頭,是許衡和河內阪良那在爭搶過程中摔斷的。那麽它的脖頸斷裂處,該是一條曲線才是。”

    他把佛頭拿在手裏,脖頸斷麵朝向觀眾,前排的人都紛紛湊過去細看,後排的也踮起腳,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幾位領導都過目之後,藥來又說道:“大家看了沒有?這尊玉佛頭的脖頸斷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鋸斷或斬斷,絕非摔斷,可見根本不是明堂那一尊。”

    他的話,在觀眾裏引起了巨大波瀾。劉一鳴卻不為所動,待到議論停息,他才開口說道:“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這麽長的時間裏,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再有棱角的金剛石,也會被打磨平整。這佛頭在民間流轉那麽長的時間,曆經風霜,脖頸處縱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條線了。老藥你這個指責,不大妥當。”

    劉一鳴答得合情合理,台下輿論似乎又朝他這方倒來。

    藥來冷笑道:“容你先狡辯幾句,咱們接著來看第二個破綻。”他背著手,圍著佛頭來回踱了幾步,等到觀眾胃口都被吊得老高,這才朗聲說道:“大家都知道,武則天崇佛是出了名的。可是你們可知道她為何如此佞佛?”

    這是個反問句,不需要回答。藥來很快又繼續說道:“因為武則天是一個女人。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王朝,一個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則天為了不讓老百姓說三道四,就想了一個辦法。她利用民間普遍的迷信心理,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世,前來搭救世人,為她統治的合法性辯護。”

    藥來說到這裏,一指佛頭:“這一尊佛,乃是如來的法身、毗盧遮那佛,也就是俗稱的大日如來。按照劉掌門的說法,這佛臉是按照武則天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試問一下,一個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世的女皇帝,為何要在大日如來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這豈非自相矛盾?”

    這一次質問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說話,都等著劉一鳴回答。劉一鳴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並不稀奇。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則天的相貌麽?”

    藥來道:“盧舍那是報身佛,而大日如來是法身佛,雖然如來在立名的時候,把法身與報身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報不二,但兩者之間還是有細微區別的。所謂法身,代表了佛法本身的智慧;而報身,則是指佛領悟佛法以後凝結成的身體。法身隻有一個,報身卻有許多,彌勒佛也是報身之一,與盧舍那性質一樣。所以盧舍那佛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可以說得通,但大日如來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卻是佛法難容!”

    劉一鳴聽了這一通佛法宣講,卻沒出言反駁。台下觀眾轟然開始議論。藥來道:“接下來,是它的第三個,也是決定性的破綻。”

    他一把將玉佛頭上的頂嚴抓住,好似拔蘿卜一樣把佛頭抓起來,環場繞了一圈,方才說道:“這東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為頂嚴,乃是佛像標誌性裝飾之一,在藏傳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在武則天時期,中原絕沒有一尊佛像會有頂嚴,那時連藏傳佛教都沒有——這就好像我們不可能在漢代發現自行車一樣。”

    這第三次質問擲地有聲,大家全都不說話了,宴會廳裏一片寂靜。

    無論是劉一鳴還是劉局,麵對這個質問都保持著沉默,臉色鐵青。他們的態度,讓正確答案呼之欲出。觀眾們先是恍然大悟,然後再一想這麽大的排場和宣傳聲勢,最後居然發現國寶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驚,想看劉一鳴如何收場。

    藥來站在佛頭旁,頭高高地仰起,又拋出一枚炸彈:“其實在佛頭回歸之初,我就曾經寫過匿名信提醒劉掌門和劉局,告訴他們佛頭是贗品,需要慎重。誰知他們為了一己私利,一意孤行,欺騙了黨、欺騙了政府、欺騙了人民,以至演變成了今日之局麵。我年紀雖大,卻不能坐視損害國家利益的事發生。我們鑒古學會,怎能讓‘信’字被玷汙!”

    他的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這才醒悟到,當初寄給劉局,聲稱佛頭是贗品的匿名信,原來是藥來寫的。這一招伏筆相當毒辣,頓時讓劉局顯得更加無能,讓藥來的質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幾位高官有些坐不住了。這時候丟的,已經不是劉局或者劉一鳴或者五脈的臉,而是政府的臉。其中一個老者讓劉局和劉一鳴過去,看他的臉色,似乎是在訓斥著什麽。藥來獨身一個人站在台上,台下閃光燈閃成一片,許多記者湊過來發問,儼然把他當成了民族英雄。木戶加奈站在一旁,渾身顫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樹葉。

    觀眾席位上,更多的五脈成員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場和光同塵的盛宴,卻變成了難堪的鬧劇。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鑒古學會就要變天了。我閉上眼睛,實在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的發生。

    “大功告成。”藥不然忽然出現在身後,拍拍我的肩膀,語氣無比快樂。

    他說得沒錯,老朝奉的奪權計劃,已經完美地實現了,劉一鳴和紅字門已徹底垮台,五脈馬上就會重新洗牌,屆時能夠統帥鑒古學會的人,舍老朝奉其誰?然後“支那風土會”和《支那骨董賬》的計劃將會再度啟動,中國的文物市場,會充斥著贗品與偽造,真品卻源源不斷地流入日本……

    這樣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讓我額頭沁出汗水。

    “藥不然,我們的約定呢?”我閉著眼睛,連頭都沒回。

    “真是情聖啊。”

    藥不然一邊感慨,一邊掏出大哥大撥了幾下,說了一句,然後遞給了我。我把耳朵貼進聽筒,黃煙煙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許願!你沒有答應他們吧!?”

    她的聲音高得幾乎要把我震聾,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遠一點,反問道:“你們都平安了嗎?”

    “他們剛把我和付老爺子放出來,這群混蛋!我恨不得……”

    “煙煙,先別激動。你聽我說,你和付老爺子,確實已經身處安全之地了嗎?”

    “算是吧,我們現在大街上,周圍人很多,旁邊就是個派出所。”

    “好,你快帶著付老爺子去四悔齋,方震在那裏等你們。”

    說完這一句,我沒容黃煙煙再多說,立刻掐斷電話,扔給藥不然。藥不然嗤笑道:“你還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經是喪家之犬,他能成什麽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誰也翻不去盤了。”

    我沒理睬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調整了一下呼吸。當我在心裏默數到三十時,雙眼“唰”地睜開,直直地目視著前方。

    時候終於到了。

    恰好在這時,一位記者問藥來是如何得知這佛頭是贗品的,藥來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尋真相的意誌和幾十年的經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後也要為文物鑒定貢獻力量雲雲。

    “我看不見得!”我運足了力氣,大聲吼道,頓時把場內所有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我站起身來,大踏步朝著主席台走去。藥不然覺得不對勁,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臉啊!事到如今,你還想翻盤嗎?”我繼續朝前走去,藥不然似乎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衝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說的,回到最初。”藥不然聽到這四個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賓們沒料到,玉佛頭這件事居然還有意外的發展,紛紛屏息凝氣,連那幾位高官都停止了訓斥,把注意力轉向這邊來。

    我就在這一片安靜中,坦然地走上展台,站在了玉佛頭的左側,與右側的藥來並排而立。我環顧四周,深吸一口氣,用沉靜而緩慢的腔調說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許願,是許一城的孫子。”

    這是我的開場白。

    台下觀眾麵麵相覷,一個嘉賓高喊道:“許一城是誰?”

    “他是個大漢奸。”黃克武在觀眾席裏忽然大聲喊道。

    “沒錯,他是一個大漢奸。在1931年,是他將玉佛頭盜賣給了日本人,從此玉佛頭流落到日本。一直到今日,才被日本友人歸還。”我看了一眼驚愕的木戶加奈,向她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幾個記者低頭開始記錄,那位嘉賓又喊道:“那你剛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麽意思?你覺得這玉佛頭是真,還是假?”

    “在判斷佛頭真偽之前,我希望你們能聽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漢奸的故事。”我把臉側過去,望著同樣驚訝的藥來,“藥老爺子,可以嗎?”

    “你講吧。”藥來摸不清楚我的意圖,於是從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從許衡與河內阪良那的糾葛開始說起,然後是許信,然後是許一城、許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調查結果綜合起來,融會貫通,我相信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段往事。我們許家塵封多年的經曆與宿命,今天就在這大會堂中當著眾多嘉賓的麵,被我娓娓道來。

    我不是想洗刷什麽,也不是想澄清什麽。我隻是希望,許家人曆經千年的執著,在今日能夠驕傲地大聲講出來,他們的付出與犧牲,不會被永遠掩藏在暗處,會有人記得,會有人緬懷,會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記,不至被徹底遺忘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許家宿命的記錄者、傳播者,也是許家宿命的終結者。

    故事裏唯一略有改動的,是關於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沒有提及他就是藥來,而是以“老朝奉”代稱。

    這一講,就是半個多小時。整個宴會廳裏鴉雀無聲,都被這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所震驚。他們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麽一個家族,持續了千年的守護,代代不輟。黃克武麵沉如水,手指捏著扶手,青筋綻露,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震驚。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結局,這個也不例外……”我緩緩抬起頭,手指指向天花板,“……而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在今天,就在這裏。諸位都將成為見證人,見證一段漫長宿命的完結。”

    一位記者站起來道:“這是一個好故事,但它到底能說明什麽呢?許一城也許是無辜的,但和這個玉佛頭的真偽,好像沒什麽關係吧?剛才這位老師說了三個破綻,你有相應的證據反駁嗎?”

    “不,我沒有。”我搖搖頭,“藥老爺子說的,都是實打實的質疑,辯無可辯。”

    台下觀眾轟的一聲,噓聲四起。藥來和台下的藥不然對視一眼,眼裏神色都稍微緩和了些。我突如其來地站出來,不在他們計算之內。現在看到我隻是在講家族史,對他們不構成威脅,都鬆了一口氣。木戶加奈站在遠處,神色又變得緊張起來。

    我看了一眼劉一鳴,老先生神色還算平靜,可右手卻在微微顫抖。我再度開口道:“劉一鳴老師曾經告訴我一句話:鑒古易,鑒人難。這句話讓我受益匪淺。古董的鑒定,往往不局限於器物,也在於鑒人。比起死物來說,人性的千變萬化,才是最難了解的。一旦熟知了人性,則器物真偽,便可應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頭處,撫摸著它的頭頂:“古董的真與贗,並非簡單地如我們肉眼所見的那樣。有時候,你必須要了解人,才能了解器物的價值。隻有了解我爺爺的情懷和堅持,才能知道這佛頭的真假。因為我們鑒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

    台下一片寂靜。

    “那麽這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

    喊出這一句話的,是藥不然,他帶著一絲狠戾的笑意。我能體會到他的用意,這是一個兩難境地:如果佛頭是真的,那麽許一城就是漢奸;如果佛頭是假的,那麽五脈的終結,就在今日。無論我堅持哪一個主張,都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頭是真的,同時也是假的。”

    台下頓時嘩然。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答案。藥來皺眉道:“小許,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解釋道:“藥老爺子剛才提到,這佛頭有三個破綻:脖頸處的裂隙;佛像的麵容以及頂嚴風格。我在第一次看到佛頭時,也注意到了這三點。那時候的我,和藥老爺子一樣心存疑竇,直到了解了我爺爺許一城的臨終遺言,才發現其中的微妙之處……”

    藥來的眼神霎時變得驚駭,他應該知道這青銅鏡的存在,但沒想我已參透了個中奧秘。

    “我爺爺在行刑之前,曾經把一麵唐代海獸葡萄青銅鏡交給一位朋友。這麵青銅鏡很奇怪,它被故意擱在一處冰窖裏。大家都知道,在低溫狀態下,青銅鏡很容易沾染錫疫而化為粉末。以許一城的閱曆,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所以結論隻有一個:他是想通過這不正常的狀態,做出暗示,希望在不被日本人注意的前提下,傳達出一條關鍵信息。可惜那位朋友對古董不熟,未能留意。後來這鏡子流落到河南,很快因保存不當化為粉末——好在暗藏於鏡中的提示被保存了下來,這個提示,隻有兩個字:寶誌。”

    台下大部分人麵麵相覷,不明白這兩個字有何玄妙。沈雲琛忽然起身:“寶誌,莫不是南朝的那位高僧?”我點頭道:“沈奶奶說對了。寶誌,乃是在南朝齊、梁之間活躍的一位高僧大德。他舉止頗為怪異,長發赤足,在錫杖上掛滿剪刀、扇子、鏡子,行走於城鄉之間,屢現神跡,頗為百姓所信奉,被尊稱為寶誌大士。”

    “一個南朝的和尚,跟唐代女皇有什麽聯係?你繞了半天圈子,佛頭到底是真是假?”藥不然跳起發難,他顯然也想到了什麽,有些發慌。我抬手讓他少安毋躁,朗聲道:“寶誌和尚一生,有許多靈異事跡,《景德傳燈錄》中有過許多記載。其中有一個故事,最具神奇色彩。這個故事,與我們今日的佛頭之爭,密切相關。”

    觀眾們瞪大了眼睛,等著我說,記者們甚至忘記了拍照。整個局勢,已隱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齊武帝時,寶誌和尚因妖言惑眾的罪名,被關入監獄。一直到梁武帝即位,他才被放出來。梁武帝沉迷於釋道,對寶誌和尚尊崇有加,特意請入宮中供養。當時在南朝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丹青聖手,叫做張僧繇,被梁武帝召進宮中,為寶誌和尚畫像。寶誌和尚問梁武帝:請問陛下是要畫皮相,還是要畫法相?梁武帝說當然要畫法相。於是寶誌當著梁武帝和張僧繇的麵,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麵門豎著一切,一張人臉頓時被一分為二,向兩側裂去,裏麵出現的,竟是觀世音菩薩的麵孔。這觀音相分為十二麵,神色各有不同,流轉變幻,玄妙不可言說,張僧繇端詳良久,根本無法下筆描摹。

    “多虧了一位好朋友的提示,我才把寶誌與《景德傳燈錄》裏的這個故事聯係起來。這個故事,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提示。有了它,我們才能解開佛頭之謎。”

    說到這裏,我緩緩從懷裏拿出從四悔齋帶出來的一件工具。這是一把小榔頭,鐵頭,木身,握手處還裹著一圈膠皮。我麵帶著微笑,拿起榔頭朝著玉佛頭砸去。

    見我突然暴起發難,觀眾席上發出驚叫。幾個保安見狀不妙,要衝過來阻止,但他們的速度哪有我手裏快。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揮舞著榔頭,重重地砸在了佛頭的頂嚴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一聲深沉悠遠,如古寺晨鍾,像是敲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我又敲了第二記、第三記……在保安把我按倒在地之前,我一共敲了五下,每一錘,都砸在了那突兀而高聳的頂嚴之上。

    “佛頭碎了!”一個坐得近的嘉賓顫聲喊道。

    隻見玉佛頭頂的頂嚴被我敲出數條粗大的裂隙,那些裂隙朝著下方瘋狂伸展,眼看就要遍布到佛頭。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裂隙發展到玉佛額頭時,卻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所阻止,像是奔流的洪水被導入兩條水槽一般,繞過佛臉,沿著那兩道裝飾用的額簾向兩側延伸開裂,到耳廓,到脖頸,到腦後勺,整個佛頭除了臉部,都密布著裂紋。

    隨著“嘩啦”一聲,這些裂紋終於玉碎崩解,大片大片的碎片掉落在台子上。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與其說是崩解,不如說是剝落,碎裂的隻是佛頭的一層外皮,就像是蛇蛻掉了一層舊皮一樣。當碎片全部落光以後,出現在所有人麵前的,竟是一個全新的佛頭。

    這尊玉佛頭的麵部仍是武則天的雍容造像,可頭頂、耳部、腦後等地方,卻與剛才截然不同,流光溢彩,靜謐不可名狀。

    我甩開驚駭的保安,捧起佛頭,平靜地對台下所有人說道:“給大家重新介紹一下,這一尊,就是武則天供奉在明堂內的仿則天麵容彌勒玉佛。”

    全場的人都呆住了,沒有人說得出話來。一尊假佛毀去,一尊真佛現身。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人的大腦無法立刻反應過來。即使是藥來,也瞪大了雙眼,目光不肯從那尊玉佛上挪開。

    “這是怎麽回事?”藥來喃喃自語。

    我告訴他,在許家《素鼎錄》的最後一頁,記載了一種叫做“包玉術”的技術,可以把一塊整玉包裹在另外一塊玉內,不見任何破綻,天衣無縫。我爺爺許一城用這種手法,在真正的彌勒玉佛外麵,包了一層同樣質地的玉皮,巧妙地遮掩住了彌勒佛的造像特征,重構了大日如來,就好像給人蒙了一層人皮麵具一樣。兩層玉重疊在一起,須要無比精確的手法和計算,才能不凸顯疊線,也不影響折光率。這可真是神乎其神的技藝。

    而那個頂嚴,則有兩重功效。一是故意留出破綻,讓人以為這是贗品;二是作為破解機關。外包的那一層玉,結構應力全都集中在頂嚴處,隻要這裏被敲碎,偽裝立刻就會被解除,露出佛頭真容。在知悉真相的人眼中,它就是一把鑰匙。

    至於脖頸處的折紋,隻要簡單地把曲線磨成直線,就可以偽造出人為鋸斷的破綻了。

    自古從來都是贗品偽真,誰又能想到,我爺爺竟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品來偽贗呢?

    這時候觀眾們才如夢初醒,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如同海潮撲向沙灘。閃光燈以前所未有的強度閃個不停,記者們顫抖著雙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這種新聞,絕對是百年難遇的好素材。政府的幾位高官和日本大使表現得比較穩重,可是閃閃發亮的眼神,暴露出了他們內心的震驚和興奮。

    黃克武激動地站起身來,衝到台上:“許一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日本人一心要得到玉佛頭,他無力阻止,隻得設計了這麽一個真中帶假、假中帶真的雙重圈套。第一重圈套騙過了木戶有三,讓他誤以為真;第二重圈套騙過了老朝奉,讓他誤以為假。”

    說到這裏,我苦笑著搖搖頭:“我爺爺唯一失算的是,他的手法太過精湛,把幾乎所有人都騙了過去,幾十年來,竟沒一個人能夠領悟他的暗示。所以我剛才說了,隻有了解許一城這個人,才能弄清楚這佛頭的真假。”

    姬雲浮的臉,慢慢浮現在我的心中。他真是一個天才,可以說,他才是許一城真正的知己。這麽多年來,隻有他了解到了許一城的用意。

    麵對台下的熱潮,藥來呆立在台上,眼神有些茫然。當玉彌勒佛頭展露真容之時,他剛才列舉的那些破綻,反成了證明是正品的最好佐證。他辛苦一場,卻給我做了嫁衣。他苦心經營出這麽一個局,卻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劉局正在和領導們談笑風生,劉一鳴緩緩走上台,拍拍我的肩膀:“小許,辛苦了。”藥來這才如夢初醒:“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還記得那晚劉局請我喝的茶嗎?”我似笑非笑,“雖然藥不然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可惜他卻看不到,我和劉局之間,是在用茶陣交流。”

    劉局第一次見我,就是用茶陣考驗。後來我找了些資料,也學了一些切口。那一晚,我在劉局辦公室內喝茶,不動聲色地用茶碗擺出了我想要表達的信息。此後的一切,都是我與劉局默契設置的一個局,誘使藥來跳進坑來。一等到黃煙煙和付貴脫困,立刻發動。

    “老朝奉,如今你大勢已去,準備好為你手裏的幾條人命負責吧。”我冷冷地對他說,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這時劉一鳴卻把我攔住了:“小許,你錯了,他不是老朝奉。”

    聽到劉一鳴這麽說,我一愣,心中掠過一絲陰影。

    “怎麽可能?不是他今日跳出來跟你們為難的嗎?”

    劉一鳴道:“小許,你也許很懂鑒古,卻不懂官場之道。在大庭廣眾之下跳出來質疑佛頭真偽,固然能使我們紅字門垮台,同樣也掃落了領導的麵子,這樣的人,絕不可能上位。老朝奉一生工於心計,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老藥,隻不過是他安排了與我等同歸於盡的棄子而已。”

    “可是……”

    我把目光轉向藥來,陡然發現他的嘴角,有一絲鮮血流出來,大叫不好。比我先動的是黃克武,他一個箭步衝過去,右手虎爪卡住藥來的下頜,試圖把他吞下去的東西卡住。可是他還是慢了一步,藥來整個人軟軟地癱了下去,目光開始渙散。

    “老藥!”黃克武大吼道,把他半扶起來,連連拍打背心。可這種努力也是徒勞,藥來似是下了決心,始終緊閉著嘴唇,不肯張開。一直到我走到他的麵前,藥來才倏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一條胳膊,嘴唇囁嚅。我湊得近了些,才聽清他在說:“小許……救救我的孫子,救救他……”說到一半,他頭一歪,一代掌門,就此氣絕身亡。

    我抱著藥來的屍體,抬頭環顧。整個宴會廳裏,大多數人還在熱烈地討論著剛才的逆轉,混亂不堪。黃克武緩緩放平他的屍身,劉一鳴在一旁歎道:“老藥一生灑脫,唯獨卻對這個孫子用心至深。老朝奉用藥不然做鉗製,迫使他今日來做棄子。這祖孫之情,真是令人可佩,也可歎。”

    藥來一代掌門人,若非是至親受到脅迫,又怎會做出此等事來。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日與我透露“文革”情形,正是良心未泯心中有愧。我若是早早覺察到,就不會有今日的慘事了。

    一股悲涼鬱悶的氣息,開始在我的胸中鬱結。這個老朝奉真是何等的用心,視人命若草芥,全然不把人類情感當回事,在幕後玩弄著人心與人命,簡直就是一個惡魔。

    “對了,藥不然?”我急忙朝台下看去。他爺爺為他而死,這個混蛋如果還不幡然醒悟,就太不像話了。可是我環顧四周,卻發現藥不然消失了,他的座位是空的,上麵孤零零地隻擱著一支大哥大。這小子估計在我敲碎玉佛之時,覺察到事情不妙,不管他爺爺,自己先跑掉了。

    “老朝奉漏算了你,這可真是他的一個失招。他自詡跟隨許一城多年,對你們許家人的秉性,還是不太了解。”劉一鳴嗬嗬笑道,緊接著又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此役失敗以後,老朝奉定然會隱姓埋名,躲藏起來,現在恐怕已經尋不到他了。”

    我看了一眼藥來的屍體,冷冷說道:“我隻希望,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不要老死就好。善終對他來說,太奢侈了。”

    “劉掌門,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哦?請說。”

    “讓鄭國渠買走青銅鏡的人,是您吧?”

    劉一鳴捋髯微笑,卻不置可否,神秘莫測。

    “許桑?”

    一聲怯怯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我轉過頭去,看到木戶加奈向我走來,她似乎對我十分畏懼,不敢接近:“許桑,你覺得我的祖父,是否因為這個原因,才鬱鬱寡歡,以至抱憾終生?”

    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戶教授回到日本之後,對佛頭之事表現得非常低調,十分反常。我估計,他肯定是相信了老朝奉的話,認為佛頭是假的,這才變得十分失落。

    “你會恨我的祖父嗎?”她問道。

    “不會。他畢竟是一個學者,雖然被‘支那風土會’利用,但還有著良心和道德。如果不是他將兩本筆記交還給許家後人,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

    聽到我這麽說,木戶加奈展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她走到我跟前,雙臂伸開,環抱住我的脖子,雙唇在我的嘴上輕輕一點,立刻遠離。

    “那麽我總算是做對了一件事。感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再見了,許桑。”

    木戶加奈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倒退著離開。我想阻止她,可是身體卻動不了。佛頭的真相,在我們之間豎起了高大的藩籬。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戶家和許家的千年恩怨,就此終結,不該再繼續糾葛下去。

    “加奈!謝謝你!”我第一次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木戶加奈默然回首,微笑回應,然後轉身跟日本大使一起離去。她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的眼眸裏。

    此時宴會廳裏已經徹底亂了套,有人發現藥來居然服毒自盡,又是尖叫,又是拍照;有的人想搶先出去發稿子;有的人卻想拚命湊近,想瞻仰一下玉佛頭。幾位大領導圍在一起,輕聲討論著。黃克武守在佛頭一旁,如淵渟嶽峙,把一切試圖靠近的人都一一轟開。

    “小子,我孫女呢?”他忙裏偷閑地問了一句。

    我還沒回答,忽然一陣香風撲來,然後一個紅色的影子撲到了我的懷中,衝擊力之大,差點讓我把佛頭撞倒。我拚命抱住她,卻覺得胸前被硌得生疼,一低頭,看到那一枚青銅環,正夾在了我們兩個之間。

    “你跑不掉了。”她說。

    尾 聲

    一陣嘟嘟嘟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宴會廳內響起,我一低頭,看到藥不然的大哥大顯示有來電進入。我讓煙煙鬆開手,按動接聽鍵,裏麵傳來老朝奉的聲音。

    “喂。”

    “別喂了!”我對著電話說道,“藥不然呢?叫那個膽小鬼來聽電話!”

    “他就在我身邊,不過不方便接電話。”老朝奉還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語氣,絲毫不見沮喪,“小許我果然沒看錯你,你真是個有膽識、有見識的年輕人,不愧是許一城的後人。”

    “少廢話!你的圖謀已經破產了!”

    “嗬嗬,沒想到許一城從一開始,就把我算計進去了,居然用了包玉術。除了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誰敢拿錘子去敲玉佛。這次是我輸了,輸給了你們祖孫二人。”

    “這是因為邪不勝正。”我冷冷道。許家犧牲了三代人,才終結了這段公案,代價實在是高得有些驚人。

    “這次你贏了。不過我倒要看看,你和這抱殘守缺的五脈到底能堅持多久。”

    “我會抓到你;我會扼斷那條贗品暗流;我會找到那本《支那骨董賬》,把那些流失的文物都一一找回來。”

    我一字一句地說給老朝奉聽。他聞言大笑:“哈哈哈哈,你的決心很好,我忽然很期待,咱們這千年的恩怨,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結束。”

    “千年?”

    “嘿嘿,年輕人,你看了木戶筆記,還想不起來麽?當年守護明堂的,可不隻是許衡一個。”

    電話從掌中滑落,身體瞬間變得冰冷。我想起來了,當年守衛明堂的衛士一共有兩個人,統領叫許衡,他還有一個副手。副手的名字,叫做魚朝奉。

    我看向佛頭,重生的玉佛頭依然雍容,眉宇間,卻多了一絲淡淡的、悲天憫人的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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