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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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東陵位於直隸遵化州的一處山溝裏。據說當年順治皇帝前往遵化打獵,最喜歡的一條獵犬突然發了狂一樣地向前狂奔,他與一幹侍衛策馬緊追不舍。那條獵犬翻過一道山梁,就地一滾,累死在山頂下,死時頭向南方,昂首不垂。順治皇帝追到獵犬屍體旁,順著犬首方向登高一望,驚訝地看到一股龍氣蒸騰而上,在半空盤成一圈,方圓幾十裏的山水全都籠罩其下。

    順治皇帝下令安葬獵犬,並宣布“此山王氣蔥鬱,可為朕壽宮”。說完把手中佩鞢擲出,佩鞢飄飄悠悠飛到山下。侍衛們下山去找,很快找到落地之處,即插杆標旗,定為吉穴。

    這山,就是東陵風水的核心——景瑞山,而佩鞢落地之處,即是景瑞山下的順治皇帝的孝陵,東陵最核心的區域。此後安葬於此的皇帝、皇後、妃子的陵寢皆以孝陵為中心,分布左右,錯落有致,形成一個氣勢宏大的陵墓群落。

    乾隆時有一位風水大師盧麒祥,曾主持皇家園林有功,被皇帝禦賜建八字門樓風水堂。他前往東陵堪輿,進去以後手一抖,羅盤“啪”地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弟子問他為何手抖,盧麒祥說此地風水佳至極致,四麵環山而格局開闊,二河中流而不雍滯,砂水齊諧,朝案並臻,千岩萬壑,朝宗回拱,實在是一處天造地設的帝王陵寢。這麽好的風水,一望便知,根本不須羅盤勘測。

    這些傳說真偽不知,但以風水而論,東陵確實是一塊極品寶地。可惜風水再好,也保不住滿清的氣運。清帝遜位以來,原本守陵的八旗兵、綠營、禮工部、內府等部因為無人發餉,跑了大半,隻剩下一個東陵承辦事務衙門駐在馬蘭峪的鎮子上,靠著民國政府的菲薄撥款和宗室捐助勉強度日。

    這一日正是正午時分,大晴天兒,五月的日頭已顯出幾分毒辣,整個東陵地勢開闊,被這無遮無阻的陽光潑灑下來,好似是滾油入鍋,地麵隱有蒸蒸的熱氣升騰。這麽熱的天,偏偏有一個人站在最南端的石牌坊前,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這清室先人的歸宿。

    許一城身著淡黃色的哢嘰布短褲和短袖馬甲,頭戴遮陽扁帽,儼然一個考古學者的模樣。他時而眯起眼睛,舉起一個三角板對準北方,時而在一塊隨身圖板上勾畫著什麽。烈日當空,他的額頭上很快沁出了汗水,然而他並沒有去擦拭,隻是嘴唇緊抿,全神貫注地塗畫,就像是一個專注沉浸在有趣遊戲中的孩子。

    從他的視線向北望去,一條筆直的寬闊神道,一直延伸至昌瑞山南麓,與孝陵相連。神道兩側諸陵、碑、殿排列嚴整,寬闊坦蕩,彌漫著一股莊嚴的氣勢。可惜神道上的青石被人撬走不少,坑坑窪窪,像是康熙臉上的麻子。地麵滿是枯葉灰土,四周殘牆破殿,護陵樹木所剩無幾。偌大的一個東陵,看似宏大,細處卻透著無比的蕭索。

    極宏偉的死宮闕前,站著這麽一個極渺小的活人。一大一小,一靜一動,構成了難以言喻的奇妙意象。

    過不多時,一隊騎士也來到陵區。騎士們一到石牌坊前,紛紛下馬,先在牌坊前跪地叩拜一番。為首之人雙耳厚長如彌陀,正是毓方,緊跟其後的是富老公,還有一個渾身貴氣的胖子,走起路來戰戰兢兢,好像地上撒滿了釘子似的。在胖子身後是一名年輕漂亮的大姑娘,齊耳短發,穿著白衫黑裙的文明新裝,隊伍吊尾是一個精瘦老頭,胡子花白,動作卻精悍得很。

    這一行人走過石牌坊,聚到許一城身後。毓方好奇地探身過去看了一下,忍不住問道:“許先生,你這是在畫什麽?工筆不似工筆,白描不像白描。”許一城轉過頭一推扁帽,咧嘴笑道:“難得來一趟東陵,我順便做一下考古素描。”

    “哦……”毓方聽不懂這詞兒,又不願意露怯,便一搖扇子笑道:“也就是在民國,這要擱到大清那會兒,窺探聖陵可是砍頭的罪過兒。”富老公冷哼一聲,顯然對許一城這種僭越十分不滿。許一城徑自收起畫板往身後一背,把三角板與鉛筆插回口袋:“放心好了,這跟堪輿沒半點關係,亂不了你們的龍脈風水。”

    滿清滅亡十多年了,現在還談什麽龍脈風水,自然是在打臉。富老公雙目一瞪,就要發作,卻被毓方攔住,輕輕搖了搖頭。富老公氣哼哼地一甩手,站到了一旁。毓方掃視一圈:“藥先生果然沒來,這麽說五脈是不打算插手此事了?”

    許一城淡淡答道:“東陵盜墓之事,一城一力承擔。”毓方盯著他看了一陣,嗬嗬一笑,不再追問,側身讓過身後幾人,一一介紹。

    那個戰戰兢兢的男子,叫作毓彭。許一城一聽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東陵守陵大臣。一看他那兩個黑眼圈,就知道這小子這些天來沒少挨罵,寢食難安。毓彭一躬到底:“毓彭戴罪之身,見過許先生。”他穿的還是前清官服,就是舊了點。一打千,許一城聞到一股香甜味,再一看,兩個馬蹄袖邊都有火燎的焦黃痕跡。

    毓方又指著隊尾那頭發花白的老者道:“這位是東陵左翼長阿和軒,鑲白旗的,姓瓜爾佳氏。”說到這裏,又歎息著搖了搖頭,“當年駐守此處的有兩千兵馬,如今護陵衙門裏能使得動的,隻有他麾下的幾十名忠勇兵丁了。”

    阿和軒雖然年紀不小,頭發花白,整個人卻極有精氣神兒,往那兒一立,如同淬火的精鋼鐵條一般。許一城注意到,他穿的仍是八旗的軍服,腰間懸一把短刀,那隻骨節粗大的右手始終握在刀柄上。至於那個穿文明新裝的姑娘,毓方說是阿和軒最小的女兒,叫海蘭珠,剛從英國留學回來。這一對父女都不怎麽說話,隻向許一城微微致意。

    許一城看了看天色:“時辰不早了,咱們快點動身吧。”這一次他來東陵目的很簡單,就是做一次現場勘察。許一城的老師李濟曾經說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凡事不可隻依賴文獻,一定要親自調查一下源發現場,綜合考量,才有意義。雖然他說的是田野考古,但天下萬事道理皆通,若要查清東陵盜墓一案,實地調查是必不可少的。

    毓方對此不太理解,覺得你隻要查文物來源就足夠了。不過許一城再三堅持,他隻好答應,但終究有些不放心,於是也從京城趕來,說是陪同,也有點監視的意思。

    這一行六人穿過石牌坊,順著神道朝裏走。滿清規定陵區嚴禁馳馬,恐驚擾地下安寧。這些滿人不敢壞了規矩,於是大家都步行。

    毓彭知道許一城是來調查盜墓的,一直在刻意討好。他操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邊走邊給許一城講解陵區布局,那聲音嘎嘣立脆兒,煞是好聽:“從這兒往北,大紅門、大碑樓、石像生、龍鳳門、七孔橋、小碑樓、隆恩門、隆恩殿、方城明樓,這還隻是孝陵。西邊兒是裕陵、新太後和舊太後陵、定陵,東邊兒是孝東陵,景陵、惠陵,諸陵分別還有八圈九營,聽我數給您聽啊……”

    “好家夥,您這是報菜名呢。”許一城嘖嘖讚歎。毓彭賠笑道:“嗨,總在這鬼地方待著,除了數墳頭還能幹啥?”毓方眉頭一皺,低聲喝道:“別胡說!講正事!”毓彭一哆嗦,似乎很怕他這位大哥,連忙正正官帽,把那天盜墓的情況講給許一城聽。

    在事發前一日,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日本支那風土考察團來拜訪東陵。這些學者彬彬有禮,禮數周全,還捐了一大筆錢用於維護。毓彭帶著這個團在東陵溜溜兒地轉了一整天,然後日本人就回北京了,團長堺大輔還送了毓彭幾瓶洋酒以示感謝。

    當天晚上,阿和軒帶隊,去了陵區最東邊的定陵。隻剩下毓彭和其他幾個人在最西邊的惠陵圈營房裏待著。圈是指各陵內府人員居住的營房,九陵共有八圈,雖已廢棄,但營房設施比較好,住得舒坦。

    毓彭嗜酒如命,阿和軒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開了酒瓶暢飲,喝得五迷三道,很快就沉沉睡去。到了夜裏二更時分,毓彭突然沒來由地驚醒,聽到外頭有怪聲。他準備下地去看看,剛一趿拉上鞋,低頭一瞅,頓時嚇得一身冷汗。他看到地板上竟冒出半截被拉長的人形黑影,頭正對著床邊。

    毓彭惶然抬頭,才發現營房外頭正站著一個人,背對月光立在窗玻璃前,影子正是他映進來的。毓彭忙問是誰,然後就聽“嘩啦”一聲,門玻璃給搗碎了一塊,伸進一隻黑漆漆的遼十三式長槍。外頭人自稱是義和團的後人,當初爺爺幫著老佛爺打洋人,現在討點餉銀,並不想傷及人命,隻要他不出屋,彼此相安無事,不然休怪槍下無情。

    毓彭嚇得篩糠一樣,哪還敢出去,就待在屋裏。外頭那人影舉著槍,始終對著窗戶裏。過了好一陣,聽到外麵一聲爆炸,毓彭才意識到,他們不是來搶地上建築,而是要深入陵寢地宮。可那槍始終架在那兒,他一動都不敢動。外麵那人沒再說話,始終保持著一個舉槍的姿勢,雙肩僵硬,脖子反而有點歪。

    一直到了阿和軒巡視回來,這才發現,外麵站著的竟是一具不知哪個墳裏刨出來的幹屍,全身斜靠在窗前,那長槍是掛在窗玻璃上,連扳機都沒有,不知是賊人從哪裏撿來的。阿和軒把毓彭從地上拽起來,急忙出去查看,找了一圈才發現被盜的墓是淑慎皇貴妃的。

    “當時可把我給嚇壞了,幸虧盜的不是惠陵。這要是同治爺的墓被開,我爹還不剝了我的皮!”毓彭口無遮攔地拍著胸膛。

    “那人什麽口音?”許一城問。

    “像是關外的,跟奉軍口音差不多。”

    “還有什麽特征?”

    “隔著玻璃呢,又是背光,哪看得清楚。再說了,就算看清楚,那也是副死人骨頭,活人我一個都沒瞅見。”

    許一城問:“你就沒想過衝出去?”

    毓彭支支吾吾說喝醉了腿軟站不起來。毓方恨鐵不成鋼,說堂堂護陵大臣,居然讓一把死人骨頭嚇得縮在屋子一宿不敢動,實在太丟人了,又把他訓斥了一番。

    許一城“哦”了一聲,沒再詢問,繼續趕路,一路上都在沉思。整個東陵陵區廣大,又是步行。一行人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到位於雙山峪的惠陵。天氣太熱,大家累得滿頭大汗。隻有阿和軒大概是走慣了,絲毫不喘。

    惠陵在整個東陵的最東邊,同治皇帝生前未選擇陵址,駕崩以後兩宮皇太後才選定在了雙山峪,不過那時候清廷已經財政惡化,無法大興土木,連神道和石像生都沒有,倉促建成,比其他諸陵都寒磣。

    被盜墓的淑慎皇貴妃是同治的妃子,自然陪葬惠陵附近。妃園在東,惠陵在西,隔一條馬槽溝相望。相比起其他陵寢來,惠陵群孤懸整個陵區的東邊,盜墓賊選擇這一座,也是花過一番心思的。

    毓彭先引著眾人去了惠陵圈營房,親自打了桶井水給大家解渴。海蘭珠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小白瓷杯子,大家各自舀了一杯。這裏山清水秀,這井水品質極佳,清冽冰涼極解暑氣,不比玉泉山的差。許一城喝完水,在營房左右轉了幾圈,毓彭還把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指給他看。許一城問那具幹屍去哪了,毓彭說反正是無主的餓殍,扔山溝裏去了。

    “夠意思了,能扔到皇陵附近,算他修來的福氣。”毓彭嘟囔道。

    許一城站在營房門口,抱臂觀瞧。這個位置可以俯瞰整個惠陵,方城明樓清晰可見。他突然眉頭微皺,回頭問道:“這營房瞧著,可有點特別,可又說不上哪裏特別。”毓彭笑道:“您看出來啦?這營房是護陵用的,所以和一般南北朝向的房子不一樣,門是開在西邊的,正對惠陵,我們都叫望陵房。”

    許一城大為感歎:“這些細節,不親自來看一眼,是根本不知道的啊。”他照例拿出圖板,勾畫了一陣。富老公斜眼看去,低聲哼道:“誰知道他不是為了日後盜墓方便。”海蘭珠攙起他的胳膊,笑著勸解道:“您想多了,素描是洋人學畫畫兒練手用的,指著靠這個盜墓,還不如拿相機拍呢。”姑娘聲音清脆,煞是好聽,富老公不再言語。

    大家歇了一氣,然後離開營房,前往惠陵妃園。

    妃園本來也有值守,如今也荒廢了,燎爐和銅鶴早已被盜,享殿香火已絕,連儀樹都被附近百姓盜伐一空,飛鳥無處可落,整個陵園靜悄悄一片死寂,隻餘一片慘綠色的琉璃瓦頂。進了寢門,正對著的,就是淑慎皇貴妃的寶頂,四周用朱紅色的牆垣圍住——所謂的寶頂,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一個大墳包,上植樹木,周圍以磚牆圍住,放置棺槨的地宮墓室就在寶頂下方。

    這座陵寢最醒目的部分,是寶頂下方那一條巨大漆黑的豁口。豁口邊緣發黑,一看便知是被蠻力炸開。盜掘案發後,宗室派人收拾過這裏,遺體也重新入殮,可修補這個豁口需要的工程量太大,如今還未完工,隻搭了幾個竹製腳手架在上麵。從寢門向裏頭望去,寶頂狀如人頭,豁口為嘴,兩側封樹長枝如爪,真有點像是一個旗頭女子在幽冥中張口慘叫,伸出骨手要爬出地麵,格外扭曲詭異。

    盡管烈日當頭,眾人看到這個豁口,周身都是一寒。看來王老板太太所見的鬼影,倒也未必是虛妄之言。

    富老公一踏進妃園就神情激動,此時看到這等慘狀,忍不住又放聲大哭。海蘭珠過去,輕輕扶住富老公。阿和軒的刀柄握得更緊了,麵露自責之色。

    不過這些宗室的心思,許一城一點也不關心。他背著手,圍著這座陵寢來回轉了幾圈,或俯身去捏弄碎石,或登高眺望。許一城觀察了一陣,突然“咦”了一聲,停住了腳步。毓方問他怎麽了,許一城說這裏的布局,有點古怪。

    毓方咳了一聲,讓毓彭給解釋。毓彭一遇到自己拿手的話題,精神百倍,問您覺得哪裏古怪?許一城抬手一指:“咱們一進來,迎麵正對著是一座寶頂,後麵還有三座排成一條線。這前一後三的布局是怎麽回事?這裏葬的都是妃子,又不是皇後,難道不該左右相稱麽?”

    毓彭笑了:“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同治爺一共有一位皇後和四位皇貴妃,這園子就是為他們四位修的。大清那會兒隻葬進了一位淑慎皇貴妃富察氏,七年前恭肅皇貴妃才入葬此處,其他兩位至今都還健在呢。老佛爺一直最憐愛富察氏,看她與別人格外不同。她去世以後,老佛爺下了道懿旨,把格局改了一下,富察氏在最前,其他三位在後頭,以凸顯寵愛。”他頓了一頓,指著那個豁口道,“您進去看就知道了,隻有淑慎皇貴妃用的是石券拱門,其他幾位都用的是磚券——總之處處都格外關照。”

    “支那風土考察團來過這裏沒有?”許一城忽然問。毓彭回答說沒有,這裏太偏,他們參觀的是西邊的裕陵和定陵,而且沒靠近陵園,隻遠遠望了幾眼,拍了幾張照。

    聽完毓彭的介紹,許一城走到那大豁口裏,信步邁進,頓時涼氣撲麵。他往裏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裏麵其實很狹窄,重新入殮後這裏已經被打掃幹淨了,地宮通道用磚重新砌妥,進不去。整個空間除了陰森一點以外,並無異狀。

    許一城看了一陣,從那個豁口重新往外鑽,身子剛出來一半,突然耳邊聽到一聲輕微的“喀拉”聲,心中立刻湧起一陣警惕。他還未顧上左右觀察,海蘭珠在外頭突然驚呼:“小心!”許一城一抬頭,眼見頭頂的竹製腳手架不知為何猛地坍塌下來,幾十根尖銳毛竹朝他身上紮來。

    阿和軒眼中精光暴射,“唰”地拔出佩刀擲出去,霎時釘在許一城頭頂的土壁之上。刀身擋住了衝在最前麵的幾根尖竹,許一城得了一點點緩衝時間,身子往回急忙一縮。隨即那些竹槍劈裏啪啦地掉落下來,有十幾根直直紮在了許一城剛才站立之處。倘若晚上半秒,隻怕許一城已經被萬箭穿心了。

    這一通砸搞得整個寶頂前塵土彌漫,毓方和毓彭趕緊衝過去,拔開尖竹,把灰頭土臉的許一城拽了出來。毓方問他有沒有受傷,許一城掏出大白手帕擦了擦臉,說還好,隻是手背蹭破了一點皮。毓彭在旁邊憤憤地看著寶頂尖念叨:“您老人家有氣朝賊人撒啊,衝自己人來算什麽?”毓方瞪他一眼,訓斥道:“你督工不力,還想找借口?”

    海蘭珠身上帶著擦傷藥,她走過來大大方方拿起許一城的手掌,塗上藥膏。許一城衝她多謝救命之恩。海蘭珠道:“先生言重了,這點藥膏算什麽救命之恩。”許一城道:“剛才若沒姑娘那一聲喊,恐怕我已經死了。”海蘭珠抿嘴一笑,塗妥了藥,把他的手背拿到唇邊,輕輕吹了幾口氣,這才淡然笑道:“您是幫我們宗室做事的,我不去救您,難道還要害您不成?”她笑得明豔,許一城卻聽得眉頭一動。

    毓方問他有什麽收獲沒有。許一城望著金頂,歎息說事隔太久,已沒什麽線索可尋,看來還是得從銅磬來源入手去查才行。此地事情已了,還是早日返京吧。

    “好,回城以後我做東置一桌酒席,為許先生壓驚。”毓方撫掌笑道。宗室的人對望一眼,看來許一城被這一場意外折了銳氣,沒心思再多待了,不知為何都鬆了一口氣。這個家夥自從進了皇陵以來,既不敬畏也不刻意蔑視,而是帶著一種好奇的閃亮眼光,仿佛整個東陵隻是一個有趣的研究對象。這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心態,令他們心中莫名不安。

    眾人轉身離開妃園,許一城走在了隊伍的最後頭。他邁出園門的一刹那,突然轉回頭去,多看了一眼那狀如鬼妃嘶吼的豁口,露出一絲奇妙的笑意。

    位於戶部街的京師警察廳最近比較清閑,雖然各個單位還在照常運轉,但所有人都有一搭無一搭,倘若有人來報案,往往連筆錄都不做,隨口就打發走了。大家跟抽走了主心骨一樣,魂不守舍,三五成群低聲談論著時事。

    吳鬱文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拿著新出的《世界日報》,一杯清茶熱氣散盡,他也沒喝上一口。報紙上在副版有一條新聞,說京師警察廳偵緝處吳處長會同京商義賣古玩,所得善款用於各處濟良所、養濟院、留養局和務本社善堂等處,呼籲各界體恤戰亂孤苦,足彰慈善仁德雲雲。可吳鬱文更關心的,是下麵一條不起眼的小豆腐塊:“京奉鐵路局三名比利時籍工程師前往山海關檢修線路,日方以管轄權不同提出抗議,國府未發表評論。”

    他心裏明白,這是要給張作霖離京打前站了。這幾天時局更加飄搖,本來警察廳每日都要呈報《治安谘文》給上級,這是頂頂要緊的事,如今也沒人催了。總統府那邊什麽都不管,估計都在忙著打包裝行李呢。現在的警察廳,全依靠慣性在運作,不知何時就會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到了那時候,京城會亂成什麽樣,就沒人能預料了。

    這時有手下來報,說一位許先生求見。吳鬱文一聽,趕緊吩咐請進來,然後疊起報紙,正襟危坐。許一城西裝革履邁步進來,一臉淡笑。

    吳鬱文當日放過五脈,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許一城在南邊有人,可以做北伐軍的介紹人。所以兩邊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問南邊的事如何了。許一城從懷裏掏出一張名片,輕輕擱在辦公桌上,吳鬱文拿起來一看,眉頭一皺,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農,頭銜也不是很大,不過是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上尉聯絡參謀。

    “一城老弟,這是怎麽回事?”吳鬱文陰森森地問道。他好歹是處長,跟一個上尉聯係也太跌身價了。

    許一城蹺著二郎腿,悠然用指頭晃了晃:“您再仔細看看。”

    吳鬱文也是老於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這個上尉聯絡參謀雖小,可卻是總司令部出來的。經常隨侍蔣中正身邊的,必是親信。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可比認識什麽師長旅長更方便。

    許一城道:“年初蔣公下令,成立了一個聯絡組,專事對北方諸省聯絡,就是我這位朋友管著。你與他聯係,恰到好處。”吳鬱文聽了心中有些驚訝,原來這機構才新立不久。許一城看穿了他的顧慮,又說道:“正是新機構,才好辦大事。他急於立功,您急於投效,這價錢就好談了。”他用指頭點了點片子,“不是我誇口,這位戴雨農將來可會成大氣候,不趁他未起之時熟絡,等到成龍成虎之時,再攀附就晚了。”

    吳鬱文立刻把陰臉給散了,眉開眼笑,把片子收好。兩人又客套了幾句,許一城不經意地一抬眼:“一城此來,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求吳處長幫忙。”吳鬱文知道這是要提條件了,一拍胸脯:“隻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義不容辭。”許一城說那天拍賣物中有一件銅磬,不知吳處長可還有印象從何處得來?

    吳鬱文一愣,隨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鬧鬼了?”他身為偵緝處長,京城耳目眾多,這點事情瞞不過他。

    許一城不能說出東陵的事,這些人都是貪狼星轉世,如果知道那一條生財之道,斷然不會放過。他索性將錯就錯,回答說:“我是幫人幫到底,查問下這東西的源頭,也好對症下藥幫他驅邪。”

    吳鬱文雙手抱臂,陷入沉思。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從犯人家裏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經手數量一大,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許一城盯著他的臉,手指輕輕敲著桌子,腦子裏也在飛速轉動。淑慎皇貴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盜,到了五月份銅磬就落到了吳鬱文手裏,這期間周折肯定不長。如果要追查來源,從吳鬱文這裏最快不過。

    吳鬱文實在想不出來,一拍桌子喝道:“長發,進來!”一個馬臉愣小子跑進辦公室,說叔叔你找我?吳鬱文說:“咱們原來弄過一個銅磬,你還記得是從哪得來的麽?”長發撓撓腦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來了,這不是裴翰林拿來贖兒子的麽?”

    許一城這才知道,原來在上個月中,六馬路的日本商人報案說丟了一批煙土,警察廳一查,是一個姓裴的小子幹的,人贓並獲,當時就拘了回來。他爹是個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數上繳罰款,還送了吳鬱文幾件古玩,這才把人給贖出去,其中就有這件銅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濤?”許一城問。長發找出當時的保書來,一看底下簽名,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果然是裴濤。許一城眉頭一展,笑了:“哦,原來是他。”

    這位裴濤裴翰林,在京城古董圈裏可算是一位名人。不是因為他文采風流,而是因為這個老頭子對古物十分癡迷,到處搜羅。可惜他眼力欠佳,收的東西幾乎都是假貨,好多騙子時常上門賣些假東西。裴翰林家裏藏著伏羲氏的九棘金幣、大禹的青銅鼎、顏魯公祭侄文的拓石、唐太宗的二十尺葵口大盤,經常孤芳獨賞,感歎世人都是不識貨的蠢材——這已經成了古董界茶餘飯後的笑談。

    東陵的盜墓者居然把銅磬賣到裴翰林家裏去,這可真是個好算計。銅磬是東陵的陪葬物件,流到市麵上難保不會被人發現。而裴翰林名聲太差,銅磬收在他的手裏,根本不會有人當真。

    “他送這件銅磬來時,有沒有說是哪個朝代的?”許一城問。

    這可把長發給難住了,他不識字,抓耳撓腮了半天,才說好像提了一句是啥周代的貨。許一城聽了有點蒙,佛教在漢代才傳入中國,周代那會兒佛祖還沒出來呢。這裴翰林再糊塗,也不至於買一個周代的佛家法器吧?

    “哪個周?”許一城追問了一句。

    “您可把我給問住了,五……五,反正有五個周還是六個周來著。”長發翻轉著手掌,反複念叨。

    聽他這麽一說,許一城才明白。武周,那就是武則天稱帝那會兒了,她沒用大唐國號,改為大周。武則天篤信佛法是出了名的,估計賣家說那銅磬是她親自敲過的法器,那位裴翰林真信了。

    麻煩在於,裴翰林這人雖然鑒古水平不濟,脾氣卻偏執得很。他自信絕無走眼,是撿漏聖手,誰敢說他的藏品是假的,那一定是出於嫉妒。包括五脈在內,京城正經玩古董的人都被他罵過一圈。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們這麽能耐,怎麽你們不是翰林呐?”

    這麽一個固執老頭兒,想從他嘴裏挖出來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許一城心中一轉,大概有了主意。他不動聲色地跟吳鬱文又閑扯了兩句,起身告辭。一走下警察廳的窄台階,他正左右張望找黃包車,忽然聽見對麵茶館裏有人喊他名字。許一城一抬頭,看見劉一鳴和黃克武正趴在臨街的茶座邊衝他揮手。許一城沒想到這兩個小家夥居然守在這裏,略微一怔,然後走了過去。

    這茶館叫天匯軒,當年是提督衙門的差役們常聚的地方。後來提督衙門改組成了警察廳,這裏就更熱鬧了,隻要是打官司的、跑人情的、刺探消息的,都會來這兒喝口茶,順便盯著對麵的動靜。老北京說去天匯軒喝茶,意思就是惹上官司了。

    最近戰事紛亂,茶館裏頭的人不多。許一城進了天匯軒,一屁股坐到劉、黃二人對麵。黃克武叫夥計加個茶碗,給他倒了一杯。許一城也不客氣,一仰脖喝了個精光。兩人的茶壺不知是續了第幾次水了,茶水淡而無味,看來是等了好一陣了。

    許一城把杯子擱下,十指交疊,似笑非笑:“你們兩個都聽說啦?”兩人點點頭,都露出憤憤的神色。

    沈默和許、藥二人在素鼎閣的談話並未公布,但劉一鳴從藥慎行的一係列動作裏,輕而易舉就推斷出談話結果。

    “既然知道五脈不會插手此事,你們又何必來找我?”

    “他們又想做縮頭烏龜,把責任推給您一個人扛。我們實在是看不下去。”黃克武憤憤不平地說。劉一鳴也嚴肅地點點頭。

    許一城豎起一根指頭,正色道:“這你可說錯了。調查東陵盜掘案這件事,不是沈老或藥大哥推給我,是我自願的。有些事情,旁人看著再蠢,也得有人去做才行——還記得譚嗣同當年說過的話麽,‘自古未聞變法不流血而成功者,有之,則從嗣同始。’”

    一提譚嗣同,黃克武血氣“呼”地上湧。譚嗣同最好的朋友是大刀王五,那是京城武術界所有年輕人的偶像。他一拍胸脯,脫口而出:“習武之人講究俠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許叔你要當譚嗣同,我倆就當您的大刀王五。”

    劉一鳴推了黃克武一把:“別胡說,多不吉利。”黃克武吐吐舌頭。劉一鳴轉頭對許一城道:“許叔,雙拳難敵四手,這趟差事您一個人辦太困難,得有幾個幫手——甭擔心五脈,我們倆用個人名義參加,他們管不著。”

    許一城卻搖搖頭:“這次東陵的事情,太過凶險,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你們是五脈的種子,可不能出事。”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兩人當即就炸了,紛紛表示這是看不起人,黃克武梗著脖子,甚至說要不簽個生死契,性命我們自己擔著!

    來回爭了幾回合,饒是許一城也被這兩個熱血少年吵得頭昏腦脹,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道:“你們兩個真想幫忙?”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是。許一城道:“這樣好了,咱們按五脈的老規矩來。我給你們出一道寶題,做出來,我就答應你們;做不出來,乖乖給我回家去。”

    劉一鳴和黃克武麵麵相覷。寶題是五脈針對小字輩的入門培訓,長輩會給出一件物品——可能是古玩,也可能是今物——不給任何提示,要求說出這件物品特色何在,值錢在哪裏,或者蘊藏著什麽門道兒,一物一題。寶題的目的不是辨認真假,主要是培養小孩子對各種物件兒的觀察和熟悉程度,這是鑒古的基本功。

    他們兩個都是各門的精英子弟,從小到大寶題做過不知多少。現在聽到許一城要出一道寶題,都大感興奮。黃克武一拍桌子:“許叔你可不能食言!”

    許一城笑道:“你看我這身材就知道了,從來不食言而肥。”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出來,身上也沒帶什麽,就拿茶館裏的東西來出題吧……”他掃視一圈,最終把視線停留在曲尺櫃台後頭,伸直胳膊說,“就它吧。”

    劉一鳴和黃克武同時抬頭,看到許一城指尖的延伸線上,是茶館二櫃後的一座神龕,龕裏供著一塊包著紅紙的木牌,正麵貼著縐金紙剪的五個字:天地君親師。

    “這、這有什麽可說的?”黃克武一愣。

    天、地、君、親、師五個字,是儒學認為需要拜祭的五位對象,象征了倫理綱常。這五個字古已有之,到了雍正年間定下次序,供奉這個五字牌位的地方多了起來。無論是私宅中堂、私塾、祠堂、書房、商鋪、衙門還是茶館,都得給它準備個位置。任何一位老夫子,都可以就這五個字的意義喋喋不休地說上一天。

    這道題,未免太簡單了吧?

    許一城指頭在半空一劃:“我給你們出的題,不是那個牌位,而是牌位上的字兒。”他們倆一聽,又把視線挪過去,想看出有什麽端倪。許一城站起身來,掏出一把銅元付了茶錢,“我正好還有點東西要準備,你們倆慢慢琢磨。半天以後,咱們還在這兒見。”然後就走了。

    劉、黃二人顧不上跟他道別,全聚精會神研究那五個字。這字是館閣體,但寫得有點醜,“天”“地”二字扁扁的,跟後麵三個字大小不搭。那個“君”字底下的口封得拘謹,“親”和“師”甚至缺了幾筆,整個看起來潦草得很。可這是寶題,跟真假沒關係,不是找破綻,而是尋道理。

    兩個人從小長在大家族裏,這五個字不知看過多少遍,真不知道這裏頭又能有什麽奧妙。

    “你看出來沒有?”黃克武問。劉一鳴搖搖頭,仍舊盯著那字看。黃克武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淡而無味的茶水,卻捏在手裏不喝。過了好一陣,劉一鳴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問黃克武:“你記不記得,五脈的祠堂裏貼的那張是怎麽寫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黃克武把杯子重重擱下。

    兩個人連忙離開茶館,跑去五脈的祠堂。讓他們驚訝的是,家裏祠堂前供的五字紅紙木牌,雖然書法比天匯軒強得多,寫法卻極其類似。“天”“地”二字渾扁,“君”字拘謹,“親”和“師”少了一筆,而且連缺少的位置都一樣,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兩人大為吃驚,又去別處轉了幾圈,甚至還去了國子監,發現京城裏的五字牌位,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寫法,也有不是這麽寫的,但多是新立的牌位。

    有些東西太過習以為常,反而會視而不見。他們從小看得太多了,所以對這五個字從來沒仔細留意過,一經提醒,才發現居然這裏頭還隱藏著從未發現的細節。他們蹲在國子監的集賢門前,神情沮喪。若是因為一道簡單的寶題而不能參與許叔的大事,那可是要抱憾終生的。

    黃克武猶豫道:“要不咱們去問問別人?”然後趕緊又擺了擺頭,“不成不成,這不就是作弊了嘛。”聽到這句,劉一鳴鏡片後的眼神一閃,他拍了一下身旁的石碑,開口道:“你說許叔為什麽給我們出寶題?”

    黃克武愕然,他不知道劉一鳴為何問這個問題。劉一鳴也沒打算等他回答,自顧喃喃道:“如果許叔不想我們插手,直接出一道真偽鑒別的難題,咱倆就沒戲了,可他卻出了一道寶題。寶題是作什麽用的?不是辨認真假,而是教你道理的……”他說到這裏,猛然跳了起來,“我明白了!許叔不是要拒絕咱們,而是想借著出題,讓咱們明白這五個字裏隱藏的道理!”

    “這不是回到老問題了嘛,咱們不知道是啥道理啊?”黃克武絲毫也不興奮。

    “你第一次被大人問寶題,是怎麽解決的?”

    黃克武回憶了一下說:“我爹拿了一把誡子椅讓我坐,我說不出道道兒,又怕挨打,隻能到處去問,最後問到沈家二哥。他家是青字門,精通木器。我幫了他做了三天木工活兒,他才告訴我,說這椅子是訓誡小輩坐姿,象征君子正襟危坐。”

    劉一鳴一拍腦袋:“對呀!就是這樣!寶題的用意不是為難你,而是逼著你主動去找、去問!這樣學來的東西,比老師教記得更牢。許叔出寶題,就是讓我們去尋找其中道理——不正是要請教別人嗎?”他想通了此節,撒腿就跑,黃克武也趕緊跟了上去。

    半日之後,許一城重新回到天匯軒,劉一鳴和黃克武已經坐在對麵,滿麵笑容。許一城一坐下就問:“那五個字兒你們弄清楚了?”

    劉一鳴朗聲道:“‘天’‘地’二字寬寫,取天寬地闊之意;‘君’字下方口字封嚴,寓意君王口不亂開;‘親(親)’字目無底,寓意親不閉目;‘師(師)’無左撇,意為老師不當撇開。”

    許一城輕輕鼓了一下掌:“完全正確。誰告訴你們的?”兩人麵色都是一紅,劉一鳴道:“我們問了好幾個人,最後是國子監邊上一個遛彎兒的老學究告訴我們的。”

    許一城喟歎道:“這五個字的本意是要講清一番道理。可惜現在世風日下,很多人光知道這五個字,天天頂禮膜拜,卻不知其中深意,可謂是買櫝還珠。”他看了兩個小家夥一眼,豎起指頭,“其實每樣東西裏頭,都藏著一個道理。看透它的道理,可比計算其價錢更有意義。”

    劉一鳴反應快:“考古與鑒寶的差別,即在於此。所以您想告訴我們的是,調查東陵之事,出於公心,與其中古玩值多少錢沒有關係。”許一城的方正麵孔上浮現出笑容,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黃克武不管這麽多彎彎繞繞,甕聲甕氣道:“這麽說,我們可以幫您嘍?”許一城故作無奈:“我現在就算不答應,你們也不幹呐。”兩人一陣歡呼,引得周圍茶客紛紛看過來。

    “那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劉一鳴眼神閃亮,摩拳擦掌。

    許一城把目前的調查進度略作解說,然後開始分配任務:“克武,你一會兒跟我去趟裴翰林家。”黃克武一聽,一下挺直腰杆,滿眼喜色。許一城又看了一眼劉一鳴:“至於一鳴你,回五脈去吧。”

    劉一鳴先是微怔,旋即嘴角微翹,麵露興奮,仿佛覺察到了對方意圖。許一城大笑:“真的是什麽都瞞不過你。”他從懷裏掏出一疊信紙,雲邊紅格,上頭密密麻麻許多墨字,“我叫你回五脈,不是信不著你,而是請你幫我暗中調查一件事。”

    “這是?”

    “這是淑慎皇貴妃墓裏的陪葬品名錄與特征,富老公親自寫的。你回到五脈,設法搞清楚市麵上最近是否有名單上的東西出現過。”

    沈默已經表態,五脈不參與此事。許一城讓劉一鳴回去,自然是想要偷偷利用五脈人脈,裏應外合。劉一鳴想到自己成了許一城安插在五脈裏的間諜,心中一陣竊喜。跟隨許一城去調查不算什麽,憑自己本事作出巨大幫助,這才是劉一鳴想要的。

    “可是,咱們不是有銅磬的下落了嗎?為何還要去追查其他物件?”劉一鳴問。

    “你再仔細看看。”許一城道。

    他打開信紙,忽然發現一共有兩張,明顯是兩份名單,不由得一驚。許一城低聲解釋了幾句,劉一鳴“哦”了一聲,把信紙鄭重其事地疊了兩疊,揣到懷裏,恢複到滴水不漏的沉靜神態。

    “事不宜遲,盡快開始,預祝咱們馬到成功。”

    劉一鳴和黃克武一聽,連忙要拱手,卻看到許一城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過來。兩人對視一眼,也各自伸出手臂,三隻手緊緊地握了握。他們倆覺得這禮節頗新鮮,比拱手更顯得親近。

    握罷了手,劉一鳴帶著名單高高興興離去,留下黃克武一個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筆直,就是眼神總往左右掃視,頗有些局促。以往都有劉一鳴出主意,他照辦就是。現在兩人分開行動,黃克武單獨麵對偶像,多少有點緊張。

    許一城端詳他片刻,後退一步,突然伸出右掌朝他輕輕一推。黃克武平時拆招拆習慣了,下意識地左臂一彎,身子輕轉,連消帶打。兩人過了三四招,許一城收住招數:“架勢不錯。你們黃家,曆來是文武兼修。你的形意拳,練了多少年了?”

    “十一年了!”黃克武回答。

    “哦?童子功?不得了啊。師父是誰?”

    “大興宋世容。不過五脈有規矩,習武不是正業,所以我們師徒相稱,卻不列入山牆。”黃克武說到這些武學話題,神情就輕鬆多了,“怎麽您也會這個?”

    “我這就是花拳繡腿,健身而已。”許一城擺了擺手,雙眼朝遠處望去,“接下來不知會碰到什麽樣的敵人呢,我不能分心,就靠你保護了。”黃克武一挺胸膛大聲道:“您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別人碰掉您一根毫毛。”說完以後,警惕地左右看去,許一城笑著說你也不必這麽緊張,咱們這還沒開始調查呢。黃克武撓撓頭,不太好意思地笑起來。

    兩人離開茶館,許一城問黃克武聽沒聽說過裴翰林,黃克武老老實實答道:“聽我爹提過,說那個老頭子又蠢又頑固,腦袋比盧溝橋的獅子都硬——咱們怎麽對付他?”許一城一拍衣衫:“我已經有了幾個法子,不過既然有你在,咱們先這麽試一下。”黃克武看到那衣衫高高隆起,似乎裏麵藏著什麽東西,大概就是許一城這半天準備出來的。

    許一城忽然問:“哎,你演過話劇沒有?”

    “那是啥啊?沒參加過。”黃克武呆愣愣的。

    許一城嘿嘿一笑,猛拍了下他的肩膀:“這次你可以試試。”說完他邁步開走,不明就裏的黃克武趕緊跟上。

    裴濤裴翰林家在東直門,臨街不遠,雖不是豪門宅邸,但門麵相當敞亮,兩邊還貼著一副館閣體的對子:“海東日南就瞻王會,佛書道藏依據聖言。”橫批:“玉堂清秘。”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稱,清秘是翰林的別號,可見這位老先生對自己前清翰林的身份十分自得,唯恐旁人不知。

    門口的大楊樹下常年都蹲著幾輛黃包車,車夫們都知道,時常有人去裴翰林家賣古董,出來都帶著真金白銀,心情好,坐車願意多打賞幾個錢。

    這不,一個車夫正斜靠在車座上,布毛巾蓋臉正犯著瞌睡,忽然被同伴捅醒。他揉揉眼睛起來,同伴說快看快看,裴翰林又有買賣上門了……喲!這回新鮮嘿,是個小孩兒。那一群車夫定睛一看,看到一個穿著綢子衫的少年懷揣著布包,探頭探腦地到了裴府門口。

    這個少年虎頭虎腦,在門口轉了幾圈,幾次想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一直猶豫不決,腦袋一直低著,生怕讓人瞧見。車夫們在旁邊看得不耐煩了,開始吹口哨起哄,少年嚇了一跳,臉色一紅,這才下定決心去扣門環。

    過不多時,裴家的一個胖丫鬟打開門,一看是個抱著布包的年輕後生,就知道大概又是給老爺獻寶的,見怪不怪。丫鬟問他名字,少年漲紅了臉不肯說,翻過來掉過去就一句話,說要見裴翰林賣東西。丫鬟沒辦法,回去稟報老爺,裴翰林聽著一叫他進來吧。結果少年又不肯,說深宅大院進去就出不來了。裴翰林哭笑不得,不過獻寶之事不拘身份,脾氣越怪,東西說不定越好,於是他親自來到門口。

    少年見了裴翰林,也不作揖,直通通地說我這裏有件東西你買不買。古董行的一般不說買賣,說收讓,這家夥上來就來了一句“賣東西”,一聽就是外行人。裴翰林捋了捋花白胡子,笑著說你要賣什麽,讓我先看看。

    少年把布包一打開,裏頭擱著一個木魚。這木魚脊圓中空,兩側彎成雙龍銜首,腹部臥虎,雕工相當精美。裴翰林見這個木魚雕工不凡,先有了幾分喜歡,他從少年手裏接過去,伸手摩挲了一番。這木魚質地是紫檀木,不過表皮灰白暗啞,像是日積月累磨蝕而成,隻隱隱透著幾分檀木光澤,看上去頗有些古意。

    裴翰林聽別人說過,瓷器看釉,木器看漆。但凡是木器,老物的漆暗而剝,新物的漆亮而油。他自負是鑒寶聖手,伸手去蹭這木魚上的表皮,觸感有些毛刺刺的,這是漆麵長年累月破蝕成極小的細縫所致,若是假的,碎不成這麽均勻,隻會裂成大塊。於是裴翰林立刻判斷,這木魚的年份肯定不近。

    他放下木魚,問少年你這東西哪裏來的,少年臉色又漲紅了,說你要買就買,管我哪裏來的。裴翰林一捋胡子,語重心長道:“你這孩子,幸虧今日碰到老夫,不妨教誨你一下做人的規矩,賣人器物,須得說清來曆,不然這若是賊贓,豈不是陷老夫於不義麽?孔子尚且不飲盜泉之水……”

    少年一聽盜字,臉色大變,一把奪回木魚說我不賣了,轉身要走。裴翰林一看,趕緊一把拽住,說老夫不過是打個比方,又沒說你。兩人正在拉扯,從街對麵跑過來一個男子,身材頎長,臉色蠟黃,戴副小圓墨鏡,手裏拿著根文明棍。少年一看是他,嚇得立刻把包裹一卷,矮身要跑,卻被蠟黃臉一把拎住衣領,破口大罵:“不長進的東西,又偷家裏東西賣!”劈手把那包裹奪了下來,揮起文明棍狠狠抽了他一下。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猛一蹦高。

    旁邊圍觀的車夫一陣起哄,都興奮得不得了。

    蠟黃臉打完少年,衝裴翰林歉意一拱手:“這個兔崽子把家裏的傳家寶偷出來換煙土,家門見辱,讓您見笑了。”裴翰林一聽,頓時感同身受。他那個兒子也是抽大煙上癮,上個月就因為偷人家煙土,差點抓到牢裏去,眼前這又是一個偷自己家東西出來的家賊。

    蠟黃臉把布包一卷,轉身要走。裴翰林趕緊攔住他,說這位先生,你剛才說,這是你們家傳家寶?

    那個木魚雖然看著古,但畢竟就是件木器,裴翰林覺得值不了多少錢。如今聽說它居然是一件傳家寶,可見背後必有名堂。裴翰林一向自況撿漏高手,於草莽間救回無數至寶,哪肯放過這個機會。

    蠟黃臉猶豫了一下,說沒錯,這是我們家傳的寶貝。裴翰林道:“老夫忝為前清翰林,經眼過不少古物。適才略作賞鑒,恕我眼拙,沒看這木魚有何家傳之妙哇?”蠟黃臉一聽,頓時不幹了。他把布包重新打開,指著木魚道:“您老年高勳著,可不能亂講話。這個木魚,當年可是唐明皇在明堂禮佛時用過的。”

    “唐明皇?”

    “對啊,唐明皇給楊貴妃建的明堂嘛,戲文裏不都寫了?”

    裴翰林哈哈大笑,手指點著那人:“這可真是貽笑大方了。明堂乃是武則天所建,後有天堂,中有大佛,後來毀於大火,跟李隆基、楊玉環有什麽關係?無知,無知甚矣!”

    蠟黃臉大驚:“真的假的?”

    “我一個翰林,還能騙你不成?”

    “可我們家世代相傳,就是這麽說的啊?你看,底下還有花紋呢。”他忙不迭地把木魚翻過來,裴翰林這才注意到,木魚底部雕有一些玄妙花紋,覺得有幾分眼熟,可又說不上來。蠟黃臉道:“您看,這花紋是梵文芬佗利華,意思是大白蓮花,那不就是楊貴妃在蓮花池裏頭嗎?”

    裴翰林又好氣又好笑:“古史古物,就是被爾等半通不通的人搞亂的。什麽蓮花池,那叫華清池!能和蓮花聯係到一起的,隻有武則天!她自稱是彌勒轉世,有蓮花相伴。這蓮花標記的法器,既然是供奉在明堂裏,是給她用的才對。”

    “啊?您是說,這是武則天的?”

    裴翰林點頭,心中大為得意,自己慧眼通識,又斷了一樁公案。蠟黃臉摸著木魚喃喃自語:“我說怎麽祖上說這木魚不可丟棄,原來不是楊貴妃在華清池裏泡著的,是武則天明堂用的——哎,裴老板你知道哪有帶蓮花紋的磬沒有?”

    裴翰林沒計較他稱呼錯誤,反而心中一頓,皺眉道:“你說什麽?”

    “我家祖上說的,說明堂裏除了這木魚,還有一個磬,都是蓮花紋的。叫我多多留意,如果能湊成一對,就有大功德……”

    裴濤聽在耳裏,心中頓時劃過一道閃電:哎呀,不會這麽巧吧?我上個月為了去贖那個敗家子,送了一個武周時期的銅磬給吳閻王,好像上頭也有蓮紋。他連忙又把木魚討過來,反複看那蓮紋,越看越像,越看心裏越著急。

    釋門弟子在誦經禮懺時,木魚銅磬兩件法器並用,以節製經頌,所以這兩件物品,向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古玩講究成對,一套茶具,齊全的比缺一隻的得貴上數倍;一對屏風,比兩扇單屏的價格高出許多。裴翰林腦子裏心念電轉,這武則天明堂用過的木魚和銅磬倘若能湊成一對,將是何等的至寶啊!

    吳閻王不懂古玩,那個銅磬說不定還能贖回來,再把這個木魚收了,我就又拯救了一件國寶!

    想到這裏,裴翰林咳了一聲:“君子不奪人所好,但老夫曾經在菩薩麵前發過誓願,要供奉一百個有佛緣的木魚,如今就差一個就圓滿了。不如你成全老夫,價格你開。”

    蠟黃臉卻連連搖頭:“孩子胡鬧拿出來賣。家傳的東西,豈能隨便出賣。”裴翰林再三要求,蠟黃臉就是不從。最後裴翰林說你找到我府前,也算緣分,咱們不談買賣,進府裏坐坐總可以吧?莫非我前清翰林的麵子,還不夠嗎?

    蠟黃臉無奈,隻得答應。裴翰林把他領進書房,引著他看自己的收藏。不過這蠟黃臉顯然是個白丁,不知其中精妙,評價隻一個標準,凡是大的就好,凡是小的就不好。裴翰林無論拿什麽出來,他就四個字兒:“挺好,挺大。”

    裴翰林解說了一陣,覺得實在是對牛彈琴,索性也不說了,隻拉扯些閑話。談了一陣,裴翰林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長長歎道:“如今是斯文掃地,道統淪喪,古董一道被一群無知的商賈之徒把持,他們讀書少,偏又愛信口雌黃,黨同伐異。倘有外人指斥其非,就群起而攻之。老夫雖然苦心孤詣,搶救了不少,奈何世風日下……”他拖了個長腔兒,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那男子,“實不相瞞,這東西我是真心喜愛,不如讓給我吧。”

    蠟黃臉有些尷尬,說這是祖傳之物不能出讓,上個月有人出高價要買,他都沒答應。裴翰林一聽是四月份,頓時上了心,那個銅磬他也是四月份買的,忙問是誰要買。蠟黃臉說是什麽鋪子的人又好像是哪個店裏,嗯啊了半天也沒說清楚,裴翰林著急了,問是不是墾殖局的。

    蠟黃臉一聽,立刻點頭說:“對對,那人個頭也不算高也不算矮,長得挺有意思,是姓……哎,姓什麽來著?”

    “姓孫?右眼下有顆黑痣?”裴翰林道。

    “對,對,您也認識他?”

    “孫六子嘛,哼,他出高價買?他自己就是個窮鬼,哪出得起錢收古董。”裴翰林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想,他湊近對方,心跳開始加速,“他還說了什麽?”

    “他說自己手裏有個啥銅器,正需要我的木魚湊一對。不過我沒理他。”

    “蓮花紋的銅磬?”

    “啊?對,您見過?”

    裴翰林捋髯道:“你沒答應就對了。這小子經常來我這兒賣東西,假的居多。那個銅磬前一陣他也拿來給我看了,一看就是假的。”他看了蠟黃臉一眼,語重心長道,“敬惜祖傳的寶物,這是對的。不過這木魚流傳了一千多年,能和原來那銅磬湊一對的可能有多大?還不如老夫幫你收著,供在佛前,還有幾分功德可賺。”

    可這蠟黃臉脾氣夠倔強,任憑裴翰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是不鬆口。僵持了半天,裴翰林拗不過,說你給我留個地址吧。男子接過筆去,一下子沒抱穩,那木魚“啪”地摔在地上,竟然裂成了兩半。

    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有些愕然。那蠟黃臉俯身把木魚拿起來,哭喪著臉說現在怎麽辦。裴翰林見這寶貝居然摔開了,頓時意興闌珊。他生怕這小子借機訛錢,一揮手,說這是你自己摔的,與我無關,請你快快出去吧。

    蠟黃臉失魂落魄地離開裴翰林家,走出去不遠,突然收起窮相,迅速拐進附近一條小胡同,鑽到一家成衣鋪裏。剛才那少年正等在裏間,一見他,急忙問套出來沒有,男子摘下墨鏡,掏出手帕把臉上的蠟黃都擦掉,露出熟悉的從容笑容:“得手了。”

    少年是黃克武,這個蠟黃臉的人自然就是許一城。

    許一城把手帕疊好揣進口袋,坐到藤椅上拿起茶杯,咕咚咕咚一口飲幹:“這個裴翰林真夠可以的,我進門跟他嘮了那麽久,連杯茶都舍不得沏,渴死我了。”

    黃克武對許一城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才進去裴邸沒一個小時,就把消息探出來了。許一城放下杯子,擺了擺手:“其實這事說來也簡單。裴翰林這個人眼高於頂,太過自負,聽不得別人的勸。所以你得喂著話,讓他覺得所有的判斷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就好辦了。”

    “從前我隻聽人說過上杆子,沒想到許叔你玩得這麽熟。”黃克武欽佩地說。

    “上杆子”不是古玩行裏的術語,而是天橋黑話。要布這種騙局,騙子先拿話鉤住目標,故作疏遠,讓目標主動湊上來,非要上杆子進套。一般人覺得,越是不願意賣的人,越不可能是騙子,不知不覺就會著了道。

    許一城往椅子後一靠,十根修長的指頭交叉在一起,唇角微翹:“這是我不想騙他,才故意摔碎木魚。要真想騙錢,後頭還有一連串手段,想把這宅院拿過來都不難。”

    黃克武聽了暗暗咋舌。他印象裏許一城是個溫文儒雅之人,想不到也有如此桀驁的手段,如此霸氣的一麵。他又問那個木魚怎麽弄來的。

    許一城一指成衣鋪後頭,那裏有一麵新牆,用布簾擋著,地上擱著一個髒兮兮的石灰木桶,說這事再簡單不過:先找一個大小合適的檀木木魚,泡到石灰水裏,幾分鍾就能泡出灰白顏色,再用成衣鋪裏常用來蠟染的英國蠟抹上一遍做舊,最後拿海底針裏的小刻刀在木魚底部工出蓮花紋就得了,前後花不了半天工夫。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賣古玩三分靠鑒,七分靠嘴。隻要你言語上能把對方忽悠住了,什麽破綻他都看不出來,再假的東西都賣得出去。”許一城說到這裏,看了一眼黃克武,語調嚴肅,“現在你明白為何五脈老祖宗定下‘絕不作偽’的家規了吧?五脈在贗品這個領域的經驗太豐富了,如果真沒了約束,隻怕整個古玩江湖都要大亂。”

    黃克武問咱們接下來去哪?許一城端起蓋碗,不疾不徐地說:“哪兒也不去,在這等!”然後不說話了。

    若是劉一鳴這樣賣關子,黃克武早就揮拳打去。可許一城亮出這副做派,黃克武不敢再問,就在後院裏打拳拿樁。許一城端著茶杯蹺著二郎腿,看黃克武一招一式練得認真,說其實克武你演技也不錯,不考慮去清華參加個話劇社什麽的麽,那裏的女學生不少。黃克武臉一低,繼續打拳。

    “對了,克武,我問你個問題,你可得說實話。”許一城忽然道。

    黃克武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一拍胸脯:“我可從來沒撒過謊。”許一城笑道:“一鳴這孩子一直攛掇我去奪五脈族長之位,他是心氣兒高。你跟著他起哄,又是為什麽?”

    黃克武怔了怔,開口答道:“我記得我小時候做寶題,每樣物件兒都拿麋子皮仔細擦拭過,我是真喜歡,捧在手裏可經心了。現在家裏風氣變了,好多人張嘴就是錢。我二叔有一次收了兩隻秦銅匭,每隻都出了大價錢,然後他居然當眾給砸了一個,說全天下就剩這獨一份了,結果那件價格當場翻了好幾番。是,錢是賺大了,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對,很不對……”

    許一城看他說得眼神有點發直,知道這孩子心思憨,碰到想不通的事情,容易鬱悶。他歎道:“我當初離開五脈,多少也有這樣的原因在裏頭。”

    “許叔您跟他們不一樣,跟著您,我覺得特舒坦,心裏踏實。”黃克武說得特認真。許一城嗬嗬一笑,還沒回答,外頭傳來腳步聲。隨即門簾一挑,進來的居然是毓方,身後跟著毓彭。

    毓方不認識黃克武,隻當他是小夥計,直接衝許一城開口問道:“您探聽得怎麽樣了?”

    許一城道:“問出來了,把銅磬賣給裴翰林的是墾殖局的人,叫孫六子,右眼下麵有顆大痣。”

    一聽到“墾殖局”三個字,毓方和毓彭眼神陡然一凜。

    這個墾殖局聽起來像是個農業機構,背景卻絕不簡單。此局設於民國十年,當時有一個天豐益的商號,偷偷盜伐東陵附近的樹木。毓彭無法阻止,求告政府。直隸省省長曹銳親自下令,嚴加查辦。不料曹銳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著查辦的旗號派兵霸占了東陵,成立了一個機構叫作墾植局,名為墾植,實為盜伐,一直肆無忌憚地亂砍亂伐。在宗室奔走運動之下,這局在民國十五年被裁撤,但東陵裏的儀樹、海樹被砍了個精光,成了禿山。

    毓彭憤憤道:“這些年我可沒少挨這些王八羔子欺負!一個個特別囂張,全不把咱們宗室放在眼裏。”毓方也黑著臉道:“這幾年墾殖局把東陵糟蹋得夠慘,想不到這些人貪心不足,竟要打陵寢的主意了!”

    許一城止住兩個人發牢騷,開口問道:“隻要有主兒就好,這個孫六子你們認識嗎?”

    毓彭搖搖頭:“墾殖局的人都是從京郊、直隸、天津一帶招募來的流氓混混,盜伐時一擁而上,分了錢就一哄而散,沒有固定編製。到底有多少人,什麽來曆,怕是連他們上司都搞不清楚。”說到這裏,毓彭忽然一頓,“不過墾殖局的賬房先生我倒認識,他管發錢的,說不定能知道。”

    毓方斜眼不悅道:“那你還在這裏廢什麽話,不趕緊去問?”毓彭嚇得一縮脖子,連聲說好,然後轉身出去了。毓方又對許一城拱手:“等搞清楚孫六子的下落,還得勞煩許先生出手。”

    許一城眯起眼睛,沒有回答,反而端起蓋碗,不緊不慢又啜了一口清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