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凰山下的意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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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座位於通縣的老舊四合院,旁邊就是永定河。門口擺著兩尊磨得看不清形狀的蹲虎石墩,門楣上還殘留著纏花紋路,看來是座前清的老宅子,原來的主人身份恐怕不低。

    可惜任當年如何風光,如今也成了雲煙。這宅子曆經多變,門前殘破斑駁,東一道煙熏火燎的痕跡,西一片沒抹幹淨的“文革”標語,牆邊一溜兒垃圾筐,還有輛沒輪的破自行車斜躺在大竹笤帚旁邊,前擋泥板高高翹起。

    大門是兩扇刷了黑漆的木門,漆挺新,門板上卻溝壑縱橫,看來頗有年頭。我站在門前,抬起手臂,心髒幾乎要跳破胸腔。

    門的那一邊,就是老朝奉。

    我與他隻隔著一扇門板。

    我們許家三代跟他的恩怨,在今天即將一次結清。

    我伸出手臂,朝前輕輕一推,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鏽蝕的門軸發出生澀吱呀的聲音,仿佛在提醒主人有客上門。

    門後的照壁已被拆掉了,還剩下半截殘垣。我一進門,便能把整個院子盡收眼底。院子不大,最先注意到的是院子正中立著一棵槐樹,這槐樹被雷劈毀了一半,剩下半截歪歪扭扭的枝幹向天空伸展,像極了一個巨人高舉雙手大聲呼救。

    看這槐樹的粗細,想來得有幾百年壽命。老北京一般不在院子裏種槐樹,不吉利,但也有句話,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能有這麽老的槐樹,這宅院來曆應該不一般。

    一個人站在槐樹前麵,背對著我仰望樹頂,像是在欣賞一幅後現代油畫。他個子挺拔,比我高出足有一頭,西裝筆挺平整,一絲都沒起皺。

    奇怪的是,看身形他的年紀並不老——這不可能是老朝奉。

    這人聽到我的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我第一個反應是驚訝,忍不住大喊一聲:“藥不然?”可當最後一個字滑出口之後,我意識到認錯人了。

    他的相貌和藥不然有八成相似,但氣質卻截然不同。藥不然無論何時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浪蕩模樣。而眼前這人麵色木然,眉間有三道淡淡的川字皺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

    “你不用找了,這院子裏沒人,老朝奉不在這裏。”

    他對我說道,很標準的普通話,一點京腔痕跡都沒有。我急忙環顧四周,果然兩側廂房裏都靜悄悄的。我不敢相信,親自鑽進屋子裏找了一圈,裏麵擺設很整潔,但空無一人。

    我一下子怒氣翻湧起來。這怎麽回事?我花了如此之大的代價,好不容易要見到老朝奉,這個橫裏闖入的家夥憑什麽來指手畫腳?

    “你他媽到底是誰?”我怒吼道,攥緊了拳頭。

    他扶了扶金絲眼鏡:“你果然和傳說中一樣容易衝動,許願。”

    “別轉移話題!你到底是誰?”我上前一步,氣勢洶洶。

    他不閃不動,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第一次見麵,我是藥不然的哥哥,我叫藥不是。”

    藥不然的……哥哥?!

    我不由得仔細端詳了他一下,對方的表情冷冽而漠然,像是塊冰。我從前依稀聽藥不然提過,他有個大三歲的哥哥,對古董行當沒興趣,很早就被家裏送去美國了。這哥倆風格差異可真不小,除了相貌相似,沒一個地方相似的。

    可是,藥不是為什麽突然回國?為什麽突然出現在老朝奉的院子裏?難道他也是老朝奉的手下之一?

    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退後兩步。藥不是開口道:“我也剛到不久,老朝奉應該是提前離開了,我沒有見到。”

    他說得坦然,但可把我給氣壞了。原來是這麽回事,老朝奉本來隻約了我相見,一看居然有一個外人先跑過來,以他的警覺性,自然是立刻抽身離開——我人生中大概最重要的一次會麵,居然被這不相幹的人攪黃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們在哪裏見麵?”

    “我一直在監聽你的電話。”

    我顧不得風度,一把揪住藥不是的領帶:“這是我許家恩怨,你來瞎摻和什麽?”

    藥不是個子高,被我把領帶往下那麽一拽,整個人朝前彎下腰。他就這麽俯視著我,一字一句:“我爺爺因為老朝奉被迫自殺,我弟弟成了通緝犯——你說這事跟我有沒有關係?”

    我的手一顫,倏然鬆開他的領帶。

    是啊,老朝奉害的可不隻是我許家一家,藥來受他脅迫,就死在我麵前;藥不然就更別說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為何投靠老朝奉。他們藥家兩代中堅一死一叛,可以說是元氣大傷。

    我盯著藥不是,想從他眼中看到複仇者特有的憤怒,但我隻看到平靜,死寂般的平靜。

    藥不是後退一步,把領帶重新捋平,語調不急不緩:“家中如此巨變,旁人都靠不住,隻好我親自回國來解決。”說到這裏,他扶了扶鏡框,冷冷道,“我必須指出,許願,你真是令我失望。”

    我略感愕然,不知他為何這麽說。

    “剛才一提老朝奉,你就急吼吼的像個瘋子,完全失去了冷靜。以你這種心態,就算真見到老朝奉,又能報得了什麽仇?”他的話就像一根根標槍投過來。

    “說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低聲咕噥。

    “你重返五脈後的一切行動,我都仔細研究過。《清明上河圖》那件事情,你急於找老朝奉報仇,自己犯渾衝動,才一腳踏入百瑞蓮的陷阱。我以為你會因此長點教訓,可剛才你的表現證明,根本沒長進!”

    我忍不住反唇相譏:“把老朝奉驚走的人,可不是我。”

    藥不是道:“即使你見到了老朝奉,然後呢?你認真想過沒有?”

    他這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我。先前我沉浸在即將見到老朝奉真麵目的激動中,還沒顧上想清楚,一旦見了麵,要怎麽和他了結恩怨——到底是扭送當地派出所繩之以法,還是手刃元凶?

    我不吭聲了,藥不是繼續道:“你有沒有想過,老朝奉這麽狡猾的人,怎麽會主動現身邀你見麵?他絕非良心發現,必然有所圖謀。你這點都想不透,就慌慌張張跑過來,隻會一頭栽進陷阱裏,重蹈《清明上河圖》的覆轍。”

    他的聲音冷峻透徹,如同一把手術刀,一刀刀地削去我的僥幸。我被他批評得有些惱火:“這與你無關!”

    藥不是眉毛輕抬:“怎麽沒關係?你得和我一起去把老朝奉給揪出來。我的搭檔,可不能是個白癡。”

    我一時無語,這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和他弟弟一脈相承。這才見麵不到十分鍾,他擅自監聽我電話的事還沒說清楚,倒已經開始挑剔起我的素質來了。

    “神經病!”

    我甩下一句話,轉身朝門口走去。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個莫名其妙的提議。我若是二話不說就聽他的,才是失心瘋了。

    “你不想抓到老朝奉?”

    “這個我自己會想辦法。”

    “難道你也不想搞清楚,我弟弟為何出賣你?”藥不是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邁出門的動作僵住了,像被一根繩子牽住了腳脖子。

    藥不然現在是我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一個謎。如果說老朝奉是我要了結的仇恨,那藥不然就是我急需解開的心結。他確實背叛過我,但也救過我。那家夥玩世不恭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心思,我從來沒搞明白過。

    藥不是輕輕歎息了一聲:“他到了今天這步,我也始料未及。這家夥到底什麽打算,我這個做大哥的,從來沒搞明白過。我們兩個聯手,也許可以弄清楚。”

    我心裏猶豫了一下,這個提議聽起來很誘惑。不過我轉念一想,這大概是藥不是的策略,我可不能被他控製了談話的節奏。

    一個憑空出現的家夥,一份突如其來的邀請。我雖然魯莽,可也不至於如此輕信。

    我沉思片刻,轉過身來:“這件事太大,光我們兩個可不夠。今晚家裏有個聚會,五脈聚齊。你有什麽想法,不妨到那時候提出來,大家群策群力。”

    今晚五脈確實有個聚會。老朝奉的實力深不可測,想要抓住他,必須要借助五脈的力量才有可能。

    不料藥不是“哧”了一聲,一臉鄙夷地搖頭:“藥家的公道,我會討回——但不會指望他們,那些家夥沒有一個靠得住。”

    我雙眼一眯,這可有意思了。聽藥不是的口氣,顯然是打算甩開五脈單幹。可我記得,他根本不是混古董圈的。一個常年在國外的外行人,想單槍匹馬挑戰老朝奉?

    虧他還說我有勇無謀,我看他才是不自量力。

    藥不是似乎無意解釋,他揮了揮手,甩過一張名片來:“我這次回國,五脈幾乎沒人知道,我對無聊的聚會沒有興趣——如果你改變了想法,就來華潤飯店找我。”

    說完之後,藥不是轉過身去,繼續仰頭欣賞著那一棵扭曲古怪的槐樹。不知道他看什麽看得如此入迷。

    我長長歎了口氣,來的時候滿懷期待,沒想到結局會是如此莫名其妙。帶著遺憾和憤恨,我走出了這座宅子。老宅邸的門“吱呀”一聲關起來,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院子、一個人和半棵殘破的槐樹。

    邁出院子,我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一個古老的風水故事。

    一個富商在院子裏種了棵樹,沒想到接下來家裏卻災難連連。一個路過的風水先生說您這院子,不吉利啊,院中有樹,乃是一個“困”字。那富商一聽大驚,慌忙把樹給砍掉,但還是老出事。風水先生說,您把樹砍了,院裏隻剩下人,豈不成了一個“囚”字嗎?

    這一院一樹一人,豈不是我身後那座老宅邸的格局麽?我不是迷信,但這次老朝奉沒見到,卻一頭紮進這樣的風水格局裏。

    困、囚二字,莫非真的是什麽預言?

    五脈聚會,並非一個托詞。當天晚上確實有一場家宴,名義是迎接《清明上河圖》順利歸京,劉局牽頭,召集五脈成員慶祝一下。

    劉局為了攢這一局可是煞費苦心。《清明上河圖》的風波是我惹出來的,五脈中很多人對我十分不滿,借這次機會,也算是彌合一下矛盾,為許家重回五脈鋪墊一下。

    可惜幾位家中重要人物都缺席:藥來去世,黃克武在香港養病未歸,劉一鳴身體不太舒服。煙煙因為要照顧爺爺,也一直留在香港。結果偌大的一個席麵上,我的熟人除了劉局,就隻有青字門的沈雲琛,其他都是各門的小輩,說不上什麽話。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雖然劉局在席間高談闊論,極力想把氣氛弄熱絡點,但我跟這些出席者之間實在沒什麽好聊的,敬了一輪酒後,基本就是各吃各的,席間氣氛有些尷尬。

    在座的人裏,沈雲琛輩分最高。她對我態度還不錯,一見麵就送了我件道光年的檀木小葫蘆掛飾,說可以逢凶化吉。葫蘆上下兩截,各刻著“稱”“許”二字,不值什麽錢,彩頭倒好,也是花了心思挑選的。

    青字門沈家在五脈裏不是大宗,以木器為主營,所以無論是佛頭案還是《清明上河圖》風波,沈家都沒參與。除了有一位沈君跟著老朝奉混之外,青字門一直置身事外,存在感不是很強。正因為如此,我能跟沈雲琛平心靜氣地聊上幾句。

    說起劉、黃、藥幾位掌門的遭遇,沈雲琛唏噓了幾句。她告訴我,鑒古學會的商業計劃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這次成功地阻擊了百瑞蓮登陸之後,正是啟動的好時機。

    我對五脈商業化一直持保留態度,明眼梅花這麽多年的聲望,是靠立身中正才得來的。如今裁判親自下水踢球,摻雜太多利益,這公正程度恐怕要打一個折扣。不過話說回來,五脈的店鋪,早已開了一家又一家,如今不過是把這層麵紗揭開而已。開放搞活,經濟建設先行,這是整個時代的大趨勢,不可逆轉。

    “所以我跟你說,古玩這塊陣地,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去占領。”沈雲琛,眼神裏閃動著光芒。

    不怪她如此上心,鑒古學會商業化真啟動起來,青字門恐怕將是得益最大的。

    要知道,木器在古玩界被稱為“小器”,也叫“青器”。這個“青”既是指木質發青,也指“年青”。其他門類諸如金石瓷器字畫,動輒可以追溯到漢唐宋元。而木器保存不易,收藏以明清為主,再往前就不多了。

    青歸青,但木器一直是個獲利頗豐的行業。古玩講究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貴出貴進。木器卻是薄利多銷,每一件價不高,但買的人多。原因很簡單,別的古玩那是拿來玩賞的,木器——尤其是家具——那是拿來用的。商業化放開之後,單是仿古家具這一項,銷量就不可低估。

    沈雲琛興致很高,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起木器行當裏的這些事,又講起最近準備搞一個仿古家具展銷的全國巡展計劃。我一邊微笑一邊聽著,偶爾還點點頭。沈雲琛說了半天,意識到光她自己說了,於是側過身子來,問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想了想,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拿起一根湯匙,敲了敲茶杯。鐺鐺響過幾下,席上的人都不說話了,全都盯著我。

    “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見了老朝奉。”

    我話一出口,整個席間都沉默下來。在五脈裏,老朝奉是個禁忌之詞,我忽然提起這個名字,大家都屏息凝氣。就連劉局和沈雲琛都擱下筷子,帶著不同的表情看過來。

    我把今天跟老朝奉見麵的前因後果約略一說——當然,藥不是的事兒我沒提,隻說找到了那間老宅子後,卻撲了一個空。

    我環顧四周,開口說道:“老朝奉是什麽人,我想不必多說,諸位心裏都清楚得很。這次我沒有捉到老朝奉,可也不能放任他繼續害人。希望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這隻製販假贗文物的黑手徹底斬斷,履行五脈的責任。”

    在座的人都紛紛點頭,舉杯表示支持。老朝奉是五脈的天然敵人,對付他是理所當然的事。

    “老朝奉讓你去那兒見他,但卻沒出現?”劉局皺著眉頭,插嘴問道。

    “是的。”

    “發現什麽沒有?”沈雲琛追問。

    “有,我在那裏發現了這個,我猜是老朝奉遺落的。”我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輕輕擱到桌上的玻璃轉盤,席上立刻響起不少人的低聲驚呼。

    席間沉默了一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風向開始發生了微妙而有趣的轉變。

    “五脈剛剛渡過危機,個人認為,現在不宜輕舉妄動。”

    “抓老朝奉是應該的,不過之前許願你小子異想天開,把家裏折騰得雞犬不寧,這次得想清楚才成,別又中了別人的圈套。”

    “咱們就是個民間協會,線索給有關部門,讓他們去抓就好嘛。”

    “自古以來,贗品就沒斷絕過。拿下一個老朝奉,就能保證再沒贗品了?天真!”

    不少剛才還點頭稱許的人,現在態度都曖昧起來,還有人大潑冷水,居然一個明確支持的都沒了。就連沈雲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許,此事牽係太廣,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聽著這些話,我的表情還在笑,卻越來越冷。

    我擱在桌子上的那件東西,是一件清代的斷口豆青丹藥瓷瓶。丹藥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麵沉釉無紋,很小的一件東西。

    這其實是一件大開門的贗品,釉色虛浮,斷口白碴,稍微有點文物常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這件東西,同時也是一個試探。藥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經濟,單獨造假不值當。當這個都出現贗品時,意味著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製假勢力,他們已經達到一定規模,連這種小物件都能產生利潤。

    其實這小藥瓶是我來之前隨手拿的,跟老朝奉沒關係。我就是想試探一下,看看五脈中人的真實態度。果不其然,這些家夥一看到這個小瓷藥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後展現的造假實力嚇著了,有的則是自己心裏有鬼,不清不白,從這瓷瓶裏看出了被牽連的可能性。

    俗話說,鑒古易,鑒人難。如今看來,人心也不是那麽難鑒,一個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種心思都給映照出來了。

    他們反對我,有一千個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為何:現在商業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熱忙著賺錢,追查老朝奉這種事吃力不討好,何必去觸那黴頭。

    難怪藥不是沒打算借助五脈的力量,他出身於五脈之中,太知道這些人的秉性如何。

    我原本還有僥幸,但現在徹底明白了。

    我默默地把藥瓶收起來,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朝外麵走去。席上的眾人交頭接耳,卻都安坐不動,隻有沈雲琛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抓住我的手臂挽留:“這孩子,怎麽是個驢脾氣,這不大家商量著來嘛。”

    我低頭對她笑道:“五脈的道,總得有那麽一兩個人去堅持。大家都忙,就我比較閑,那就我去吧。”沈雲琛見拗不過,說你好歹等劉一鳴老爺子回來,再定主意不遲。我卻搖搖頭:“若我猜得不錯,老朝奉年紀也已近古稀,若是他在我逮住他之前死掉,一世都不安穩——歲月不等人啊。”

    沈雲琛見我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終於皺著眉頭把手鬆開了。我拿起酒杯,向劉局方向一飲而盡,辛辣的茅台從嗓子眼滾成一條火線入胃。劉局坐在原地,眉頭微皺,隻得略抬杯子,算是回應了我的舉動。

    他是官場中人,畢竟要以平衡穩定為主,不可能太意氣用事。

    我擱下酒杯,離開房間,心裏既有解脫後的輕快,又有沉甸甸的憤懣堆積。別人如何,我沒資格評說,但我一定要查出老朝奉的真相。

    當我走到飯店門口時,看到一個身影側靠著廊柱,在昏黃的燈光下不顯山不露水,仿佛要融入灰暗中。他的手裏夾著一截點燃的香煙,煙氣嫋嫋升起。

    “方震?”我頗為意外,後來轉念一想,劉局在這裏,他自然也會跟來。不料方震卻對我說:“我不是在等劉局,我是在等你。”

    “呃……你也要阻止我?”我警惕地望著他。這家夥是我出生入死的夥伴,但他同時也是個警察,命令下來,六親不認。

    “不,我是來送你一程。”

    方震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氣。他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了踩,然後走下台階。台階下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掛的武警牌子。我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撇嘴,低頭坐進副駕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麽送我一程。

    方震發動引擎,車子徐徐開動起來,很快遠離了飯店。我搖下車窗,探出頭去,長長呼出一口氣。離開那裏之後,我才覺得呼吸通暢起來。剛才在飯店裏,看著那些人的眼神,真有種喘不過氣的憋悶,跟肺裏塞滿了塑料袋似的。

    車子飛速前行,我看著街道向兩側退去,忽然覺得不對勁。

    “喂,我說,這不是回四悔齋的路。”

    “我知道,反正你又不想回那裏。”方震雙目平視前方,方向盤握得很牢。

    “你知道我想要去哪?”

    “華潤飯店。”方震回答。

    華潤飯店在北京東邊,是棟圓筒狀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頭有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餐廳,頗為有名,很多歸國華僑都喜歡住那裏。我久聞其名,不過一次都沒去過。

    我們倆到了飯店樓下,進了大堂。方震連問都不問,直奔電梯而去。我心中大奇,難道藥不是已經把回國的事告訴方震了?他這次不是秘密回國嗎?

    不過我沒問,問了也是白問。方震這個家夥,該說的他會主動告訴你,不該說的,你一句也撬不出來。我偷偷斜過眼去,他正背靠電梯間,微微垂目,跟個佛爺似的。你完全揣測不出來,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藥不然是話太多,方震是話太少,我身邊的朋友,還真是一個正常的都沒有。一想到“朋友”這個詞,我的心情忽地沉重起來。藥不然現在到底算不算我的朋友?他是個背叛者,手裏幾條人命,不可原諒,但在九龍城寨時他卻對我舍命相救。本來我已說動他去自首,可他後來又被老朝奉帶走,行蹤不明。

    我自己都不知道,這麽執著於尋找老朝奉,是不是也有那麽一點藥不然的關係。

    帶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處房間前。方震按動門鈴,門立刻開了。時間已經這麽晚了,藥不是居然還是一身西裝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他微微抬起下巴,口氣跩得像是一個算命先生。我苦笑著搖搖頭,沒說什麽,徑直走進房間去。藥不是“砰”地把門關上,我覺察有異,回頭一看,發現方震居然沒進來。

    藥不是道:“我們認識了許多年,所有和五脈相關的人裏,隻有他我才完全信任——但是他身份所限,接下來的事情不便參與。”

    我點了點頭。方震畢竟是公安身份,個人原則性又強。這種民間行為他能保守秘密就算是幫大忙了,不指望能暗中協助。

    方震的這個態度,也暗示了劉局以及有關部門的立場——對抓老朝奉這事,他們不是很積極,至少不讚成像我這樣的民間人士參與抓捕。所以方震所能做的,就隻是把我送來華潤飯店而已。

    不過我原來都不知道,藥不是和方震居然是多年好友。這兩個人一個不苟言笑,一個沉默寡言,真不知道相處的時候怎麽聊天。

    我到一個新地方,習慣先觀察四周。房間裏的陳設精致而簡潔,靠大床邊上是一個碩大的行李箱,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皮夾和一疊文件,還有一把精致的電動剃須刀。這就是藥不是這次回國的全部行李了。

    看來他這人的個人欲望很低,自律性極強。這次回國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為了給藥家報仇。

    藥不是不喜歡寒暄客套,連茶也不泡一杯,各自落座,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既然來到我這,看來那頓晚宴吃得並不順利?”

    “嗬嗬。”我幹笑了一聲,把那個豆青藥瓶拿出來,擱到茶幾上,“忠義刻牌位,財帛動人心,這是人之常情。一個小瓶,就探出了他們的海底。”

    藥不是擺了擺手:“我對古董不在行,別用這些江湖術語,直接說結論吧。”

    “大家都忙著賺錢,沒人願意節外生枝——除了我。”

    藥不是“嗯”了一聲,雙手抱臂:“我在那宅院裏就說過了,五脈的人不值得信任。你要抓老朝奉,就隻能跟我合作。”

    我抬起手:“你先別著急。我還有一個疑問:你不是古董專業,連基本的術語都不懂,又久居國外,在中國缺少人脈。我為什麽要跟你合作?”

    藥不是似乎早預料到我會質疑,他慢慢踱步到我麵前,凝神盯了一陣,盯得我一陣心慌。然後他才開口道:“你不覺得,之前你犯的錯誤,就是因為太執著於古玩了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佛頭案裏,若你不執著於佛像本身,恐怕早就發現藥不然不妥;《清明上河圖》那件事,若不是你自作聰明以為發現了圖中真相,又怎麽會有後麵那一係列風波?許願,你確實是古董鑒賞的一把好手,可有時候這反而會成為障礙,讓你繞很多路。”

    “你是說,一個棒槌反而會更容易找出真相?”我半是諷刺地反擊道。

    藥不是道:“你聽過愛迪生的故事沒有?”

    “沒有……”

    “有一次,愛迪生想要測量一個燈泡的容量。他的一位高級助手又是測算深淺,又是計算弧度,忙得滿頭大汗。這時實驗室裏的實習生把燈泡接過去,倒滿水,然後又把水倒進量杯,輕而易舉地算出了體積——高級助手的數學功底比實習生要強多了,但他就是因為太過執著於計算,反而忽略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你的問題也一樣,鑒賞知識讓你專注於古董,解決問題往往先入為主,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說到這裏,藥不是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不懂古董,我原來是學醫的,後來改學了商科。這兩個專業,都需要邏輯——我會運用邏輯,引導你走上一條正確、高效、清楚的路,而不是被層出不窮的古玩繞暈了頭。”

    這家夥倒真是從不知謙虛,說話直來直往。我之前認識的人裏,大概隻有戴海燕是這種風格。

    “老朝奉這個人,心思縝密,手段毒辣。若想逮住他的尾巴,尋常思路是不可能做到的,隻能出其不意。他了解你,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藥不是顯然已經有了通盤考慮,侃侃而談,就像是在作一個學術報告。我盯著他,心中逐漸有了決定。

    他說的沒錯,上次我信心十足地去追查老朝奉,結果反被百瑞蓮當槍使,這讓我一直心存顧忌,生怕再次被仇恨蒙蔽雙眼,中了人家圈套。我確實需要一個搭檔,能夠裨補闕漏,幫助我及早覺察問題。

    “問題隻有一個,我怎麽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老朝奉故意派人來騙我。”

    我尖銳地問道,這個問題很可能會讓他不高興,但必須要說清楚才成。藥不然、鍾愛華,我先後遭到過兩次背叛,而且對方都是我認為的絕不可能背叛我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還是兩次被咬,我必須得謹慎。

    藥不是讚許地點了點頭:“問得好,說明你現在開始學著思考了。我說的當然都是真的,不過我沒法證明,你隻能賭賭運氣。”

    這算是一次坦誠而開放的對話了。我們兩人對視片刻,同時笑了笑——準確地說,隻有我笑了,他的唇角隻是微微上翹了一下,與其說是微笑,倒不如說是一種矜持。

    “我賭。”

    我伸出手來,兩個人簡單地握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反老朝奉聯盟,就此結成。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樣做?”我問道,隨即說了幾個可能的調查方向,“我的大哥大隨時保持開機,老朝奉有可能會再次打電話過來,可以看他打什麽主意。還有,五脈裏有些人也和他關係匪淺,咱們抓住一點,順藤摸瓜……”

    “這些都不行。”藥不是手掌往下用力一切。

    “啊?”

    “老朝奉對你太了解了,你目前能接觸到的任何線索,全都可能是他安排的圈套,皆不可用。”

    “那該怎麽辦?”我有點發愣。

    藥不是豎起兩根指頭:“首先,你得切斷一切和五脈的聯係,徹底從他們的視野裏消失,讓老朝奉無法掌握你的行蹤。然後,我們去挖掘新的線索。”

    “新的線索?”

    “沒錯。送上門的好處,都是可疑的,隻有自己主動發掘,才能獲得幹淨的線索。這就好像一座土匪盤踞的大山,常走的大路一定都埋著陷阱,我們隻能另辟蹊徑,親自在荊棘中劈出一條安全的路來,才能直搗蛇窟。”他難得使用了一個比喻。

    “那……我們該去哪找新的線索?”

    藥不是走到床頭櫃前,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我:“我這裏恰好有一把現成的鑰匙。”

    看來他早在美國,就已經著手開始準備了。

    這是影印的一份英文文件,好在旁邊附了中文翻譯。文件的第一頁,是數張彩色的青銅爐照片,各個角度都有,旁邊還標有刻度。我們許家在五脈的主業是金石玉器,看到這香爐,立刻上了心。

    照片上的香爐不是很大,高腳雙耳,饕餮紋飾,品相完好,但質地卻與幽玄青銅有所差異。我一看腹底題款,頗為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這……這是潞王爐啊!”

    潞王爐的來曆,乃是源自河南衛輝的一個傳奇。

    明代萬曆年間,萬曆皇帝封自己的弟弟朱翊鏐為潞王,藩地就放在衛輝府。

    朱翊鏐深受萬曆喜愛,封賞無數,潞王府裏的金銀堆滿了十座倉庫。有一天,府中忽然走水,搶救不及,其中一個庫房被燒成了白地。庫房裏的金銀被大火生生燒化,熔煉成了一大團金餅。潞王有錢,並不在意,於是這塊金餅就閑置在府中,無有用處。

    朱翊鏐有個兒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歡收藏文物,號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後,無意中發現這團金餅,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風雅的處置辦法。

    朱常淓請來匠人,把金餅重新化開,改鑄成延善香爐。這金餅太大,匠人們前後一共鑄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爐,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覺得此爐雖然形製仿古,但古意還不夠,於是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把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氣——在現代人看來,其實就是用酸土給爐身咬出鏽蝕痕跡,以便做舊。

    誰知剛埋下去沒幾年,李自成的軍隊就打到衛輝。朱常淓為避鋒芒,逃去杭州,後來被清兵擒去北京,慘遭殺害。而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究竟埋在哪裏,也就不為人知了。

    這套香爐,在古玩圈裏被統稱為潞王爐。在我爺爺的《素鼎錄》裏,特別提過這個,稱讚其為良心之作。為什麽呢?因為朱常淓身為天潢貴胄,不屑造假,仿古就是仿古,卻不是拿來騙人的。每隻爐的底部,都刻著“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xx器”一排小字,xx是指編號——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我仿製的,連編號都有。

    在市麵上,曾經零星出現過幾個爐子,都說是潞王府的香爐。但到底那三百六十尊香爐被挖出來多少隻?誰挖出來的?從哪裏出土的?一直沒人知道,成了當地一個小小的寶藏傳說。

    藥不是拿的這份報告,居然是和潞王爐相關,讓我興趣大增,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報告很長,應該出自專業的調查機構之手。簡而言之,在1937年,衛輝當地有兩個地痞動了貪念,想去盜朱翊鏐的潞王墓。他們的舉動被守陵的村民發現,被迫逃跑。兩個地痞退而求其次,又想去盜潞王妃子的墓,結果在挖盜洞的時候居然算錯了方位,稀裏糊塗挖開了一個大坑。在這個坑裏,地痞發現了一個潞王金爐,題款是“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伍拾貳器”,編號是52。

    他們如獲至寶,把爐子拿回家,結果卻因為分贓不均打起來了。當地的保長聽到這個消息,打著懲辦盜墓賊的旗號,把兩個地痞抓進牢裏,嚴刑拷打,兩人挨不住,隻得乖乖把金爐交出來。

    當地古董業有懂行的人告訴保長,潞王埋爐,不可能隻埋一個。那個坑裏附近,一定還有更多的金爐。保長聞言大喜,再回過頭去找那兩個地痞,詢問埋爐地點。可兩人因拷打過度,已經咽氣了,臨死前隻留下三個字:鳳凰山。

    衛輝當地有鳳凰山,占地極廣,潞王陵寢就在附近。保長帶人找了幾個月,也沒找到真正的埋爐之處,隻得作罷。日本人占領河南之後,保長攜家中細軟逃跑,一路隨中央軍退到昆明。保長不久就病死,他兒子為了維持生計,把那個金爐賣給一個陳納德飛虎隊的飛行員。飛行員把它連同它背後的故事都帶回美國。幾經輾轉,這個金爐被飛行員的後人捐贈給了一家私人博物館。

    像這樣的博物館,對於文物來源很重視,聘請了專業人士調查其背景來源。這就是這份報告出台的前因後果。

    我看完報告,抬起頭來,疑惑不已:“這尊潞王爐,現在你的手裏?”

    “我從來不收古董,沒興趣。現在它還在那家博物館裏擺著呢。”

    “那麽你知道真正的埋爐處嗎?”

    “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

    “那麽……這爐子裏有關於老朝奉的線索?”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

    我徹底迷糊了,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潞王爐固然是一件珍貴文物,但和我們的目標似乎毫無關係。

    藥不是斜靠在窗邊,露出那種教訓別人的表情:“這就是我要指出的,許願,你不能執著於文物本身。換一個思路,再想想。”說完他的右手手臂平伸,猛然抬起,然後徐徐放下,重複了三次。

    “你這是在釣魚嗎?”我有點不耐煩了。

    “沒錯。”

    藥不是認真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我的智商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回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四悔齋落鎖關門。最近亂七八糟的事太多,我的這家小店關門倒比開張的時候多,鬧得鄰居們紛紛傳言,說我不是欠了巨債,就是賺了大錢。

    然後我找了一個北京台的編導朋友,他們正好要去西安拍文物紀錄片。我好說歹說,讓他給我在劇組裏弄了個顧問的身份。談妥了以後,我把這事知會給了方震,讓他轉達給劉局,說我隨劇組去外地,恐怕得幾個月不在北京。

    這樣一來,五脈中人都知道我是尋找老朝奉未果,外出散心——至於信不信,那是不歸我管了。

    在一個彌漫著輕霧的清晨,我在北京站跟隨劇組上了火車,什麽都沒帶,連大哥大都扔家裏了。

    按照藥不是的要求,我要徹底消失,斷絕一切聯係,讓任何人包括老朝奉都找不到我。隔離得越幹淨,老朝奉可玩的手段就越少。

    火車緩緩駛出北京,我向車窗外看去,窗上的露水還未消散,緩緩後移的高樓大廈如同籠罩在一片曖昧不清的水汽中。

    此時我的心裏,頗有些忐忑。瞞著別人也就罷了,連劉一鳴都要隱瞞,讓我有點過意不去。當初我闖下滔天大禍,若不是劉老爺子力排眾議,出手維護,恐怕我早就沉淪下去了。

    好在我們此行的目標是老朝奉,大不了抓住他之後,再去跟劉老爺子賠罪。我相信,劉老爺子若是得知老朝奉伏法,一定很高興。

    火車出發大約半天之後,我先換了節車廂,和劇組分開,然後隨便找了個車站下車。我在月台上待了一陣,重新補了張票,登上另外一個方向的列車,再坐了兩三個小時,下車出站。接下來我沒和任何人接觸,找了一處僻靜的公共廁所,做了一番打扮,重新出現在街頭。

    此時的我,戴著一副厚底近視眼鏡,頭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禿頂,用一頂褐色畫家扁帽蓋住,嘴邊還拿炭筆畫了幾撇胡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離看也認不出我是許願。

    這樣一來,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動用省級公安的刑偵力量,否則不可能鎖定我的行蹤。

    我本來覺得用不著如此謹慎,隻要隨便找個地方一換車,應該就沒人知道了。藥不是卻堅持說一切都必須謹慎為上,結果這一連串行動,搞得我跟國外小說中的間諜似的。

    而在這期間,藥不是也去做了一些準備。我們兩個分別走不同的路線,而約定碰頭的地方,正是潞王爐的出土地點——河南省衛輝市。

    河南這個地方,曆史底蘊實在是太厚了。隨便一個縣市,都會牽扯到如雷貫耳的曆史名人;隨便一個鄉鎮,一追溯過往都是幾千年。衛輝位於豫北,打從商周就有這地方,乃是薑子牙和比幹的故裏,當時叫作牧野——沒錯,就是周武王和商紂王大決戰的那個牧野。您想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這些名人,這地方還曾經出過一起特別有名的盜墓案,成就了文化領域一個著名事件。在西晉年間,這裏叫作汲縣。一個叫汲不準的盜墓賊,盜掘了一座春秋時期的古墓,挖出好幾車竹簡。西晉朝廷組織知名學者把竹簡進行整理,發現裏麵記載了許多先秦典籍,還記錄了一段隱秘的周代曆史,講述周穆王駕八駿西遊昆侖山,與西王母把酒言歡的經曆。後來這些竹簡結成了《竹書紀年》,成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們許家是金石專業,接觸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對這段曆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將抵達的衛輝,是《竹書紀年》的發源地,我就有種慢慢步入曆史的興奮感。

    火車進站停穩,我發現眼前是一棟頗有歐洲風格的候車室,正中頂端凸起一個三角形的翹簷鍾塔。晚清到民國時期,這裏是豫北最繁忙的鐵路樞紐,這麽算下來的話,這個候車室估計也快百年曆史了。雖然明顯翻修過幾次,可那一股子曆經百年的故舊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來。

    走出候車室,我看到一個戴墨鏡的小年輕倚在出站口的欄杆邊,舉著一張打印紙,上頭印著“接北京汪懷虛老師”。

    汪懷虛是我的化名,我現在偽裝的身份,是北京來的曆史係講師。

    我走過去說我是汪懷虛,小年輕的打量了一番,說您跟我來吧。他開的是輛綠色老嘎斯,年頭不小,一開就抖。我一低頭上了後座。小年輕的回頭道:“您要沒別的安排,咱們就直接去賓館吧,康主任等著呢。”我說“好”,然後問他李約瑟先生到了沒,小年輕說他們正一起談事呢。

    衛輝市不算大,才撤縣立市沒幾年,就是個普通中國北方小城市的布局。街麵上以自行車和牲畜車居多,兩邊小攤小販不少,車鈴聲和馬鳴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當地罵人的土話。雖然場麵有些混亂,但洋溢著一股粗礪的活力。

    我們去的地方叫新鄉賓館,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聞到刺鼻的裝修味道。停車的時候,旁邊是一輛國內還不多見的奔馳fc轎車。這是一汽引進奔馳技術組裝的禮賓車,全國一共隻有九百輛,用作政府部門接待。

    年輕人羨慕地嘖了嘖嘴:“看看人家這做派,直接把禮賓車開過來了,太帥了。”我也大為驚歎,這藥不是的手筆,還真是不得了。

    一進大廳,我就看到藥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幹部聊天,幹部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藥不是一身西裝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時還要趁頭,儼然一副國際精英範兒。他看到我來了,立刻和幹部走了過來,指著他道:“介紹一下,這是衛輝市招商辦的康主任。這是北京大學的汪懷虛。”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拚命搖晃。我不動聲色地糾正:“我不是教授,是講師。”康主任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哎呀,反正都是學問人,沒區別。歡迎老師來衛輝呀。咱們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曆史底蘊,一會兒得跟你和李約瑟先生好好說道說道。”

    我“撲哧”一聲,差點沒憋住樂。藥不是這家夥看著不苟言笑,起個假名可真是夠欠的。李約瑟這名字,稍微懂曆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國著名的漢學家啊,就這麽被他拿來當名字了。

    康主任這麽熱情是有原因的。藥不是這次來衛輝,打的旗號是歸國華僑投資考察。不僅開著禮賓奔馳前來,還送了相關領導一人一塊手表,出手闊綽,對當地官員產生了極大震撼。因此當地政府非常重視,都指望這金主能投個大項目落地。

    不過康主任對我和藥不是的態度,有著微妙的差異。投資考察為何要叫個曆史講師來作陪?藥不是沒有解釋,隻說是個朋友,所以當地官員大概以為,我隻是借熟人麵子來蹭吃蹭喝。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就是要他們這樣誤解才好,這對接下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中午招商辦在當地名店德勝樓設宴款待,吃完飯之後,康主任主動提出來,說帶兩位在衛輝附近逛逛。我和藥不是自然說好。

    衛輝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跡還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馬市街、北馬市街,在明代是賣馬的集市,雖然現在早沒了痕跡,但明朝崇禎皇帝親自立的關岔牌還在。再往遠處去,什麽薑子牙故裏、比幹廟、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麽的,都離衛輝不遠。我們花了一天時間走馬觀花轉了一圈,最後來到了衛輝古城的東北角。

    這裏有一個國家重點保護文物——望京樓,號稱是中國最大的石構無梁殿建築。我們走近一看,這是個碉堡一樣的建築,樓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個長方形的磚石建築,石料外青內白,很是考究。本來二層還有五間歇山大殿,可惜現在隻剩殿柱石礎。

    在望京樓的頂層,還立著一座四柱三樓的石坊,名曰“誠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須彌座都還在,雕花依稀可見,十分精致。隻是如今雜草叢生,昔日輝煌隻餘石跡空存,一時頓生蒼涼之感。

    藥不是站在樓上,雙手插在口袋裏向遠處望去。這裏可以俯瞰整個衛輝故城,附近地形盡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辦的,他見客人遠眺不語,立刻見機湊過去解說道:“衛輝這個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當優越。當年萬曆皇帝給咱們這兒批了八個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這兒,能一目了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馬平川,貫穿太行、黃河的樞紐所在,從投資環境考慮,可是塊風水寶地。”

    “那邊,是鳳凰山嗎?”藥不是忽然問,伸出手臂指向西邊。

    康主任愣了一下,隨即驚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對衛輝這麽了解。沒錯,那兒就是鳳凰山。”

    “李約瑟”說:“我曾經聽過鳳凰山下有個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連連點頭:“真的,現在還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鏐的墳,陵園可大了,擱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對了,咱們腳下踩著的這個望京樓,就是潞王給他母親建的——您在美國生活,還知道這些呢?”

    “李約瑟”道:“我家祖上,曾經傳下來一件金爐,據說就是從這鳳凰山裏出土的。”

    康主任眼神一閃,立刻笑道:“那敢情好,這說明您跟咱們衛輝有緣分啊。”然後吹捧了幾句,沒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接下來的三天裏,康主任拽著藥不是去考察投資環境,藥不是全程一臉淡定,滿口都是生意經,絕口不提金爐的事。而我則申請自由活動,自己去潞王陵轉了一圈,那裏可以買票入內,不過生意不好,除了我沒幾個遊客。

    我樂得清靜,邊轉邊寫寫畫畫,逛完了陵園,還順便把鳳凰山周邊也溜達了一圈,玩得不亦樂乎。

    到了第四天,考察基本結束。招商辦在賓館再次宴請,幾位主任作陪。席上大家推杯換盞,喝得酒酣耳熱。不知道為啥,那幾位官員對我特別熱情,連連勸酒,把我灌得最後衝進廁所抱著馬桶吐。

    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說我送汪老師回房間,你們繼續喝。我被他攙著往房間走,路過藥不是時,我有氣無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個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麵前晃了晃。

    進了房間,康主任給我倒了杯熱水。我一飲而盡,然後癱倒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康主任看了一眼門口,笑眯眯地說:“汪老師,李約瑟先生把您叫來衛輝,不是為了投資的事吧?”

    “嗯?”我抬起頭,雙眼迷茫。

    “我本來還挺納悶呢。商務投資,幹嗎特意叫一個曆史講師來,來了也不參加考察,反而自己去鳳凰山附近轉悠,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你在講什麽。”

    康主任走得近些,壓低了嗓門:“汪老師,你的真正目的,是替李約瑟先生尋找潞王爐,我猜的對不對?”

    要不說官場上沒傻子呢,我和藥不是隻露出了一點曖昧暗示,康主任就揣摩出來了。我裝作慌亂的樣子,把視線往床頭櫃那看。那裏擱著一摞資料,中間夾著那份美國那尊潞王爐的調查報告。

    我在那份調查報告上擱了一個茶杯,留有一圈水漬。現在茶杯還在,杯底和水漬卻沒重合。一定是有人偷偷潛入我的房間,把報告拿出來看了。

    康主任露出那種洞悉一切的笑意,也不說破,又湊得近了些:“您別緊張,我不是文物部門的,就算是,也不能把您怎麽樣。其實吧,我就是想讓您知道,那三百六十個潞王爐的事兒,我多少了解一點,因為我認識幾個玩古董的朋友,聽他們說起過。”

    我忽然一陣幹嘔,掙紮著要起來。康主任殷勤地把我扶到馬桶前,邊幫我捶背邊說:“鳳凰山大得很,沒有當地人指引的話,埋爐坑可不是那麽好找。汪老師,要不要我把那幾個玩古董的朋友介紹給你,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他們可是都很有誠意的。”

    我一臉虛弱地抬起頭:“李約瑟先生久居海外,所以這次委托我來進行調查。希望你的幾位朋友能夠保密。”

    我這句話精心打磨了很久,暗示了四件事。一、李約瑟不懂行;二、我跟李約瑟是雇傭關係,不是至交好友,存在可操作的空隙;三、這潞王爐的事,我代表了最終專家意見;四、希望你的朋友能保密,自然是我很願意接受他們的幫助。

    這些話裏的小扣兒,康主任久混官場,自然是心領神會。他哈哈一笑,順手遞過一塊熱毛巾來:“那我讓他們幫忙去找找吧,有消息立刻告訴您。”

    我把熱毛巾敷到臉上:“辛苦,回頭我可得好好謝謝您。”康主任笑逐顏開。

    天下沒有能保密的消息,尤其是反複叮囑隻告訴你一個人的事。康主任告訴那幾個玩古董的朋友,那幾個朋友再告訴自己的親朋好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衛輝的古董圈子。

    衛輝是個小地方,沒過多久就瘋傳開了。說來了一個有錢的歸國華僑,祖上是衛輝人,傳給他一尊潞王爐。他這次回國,想尋找其餘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爐。無論是流落民間的單件還是埋爐處的線索,都願意高價換取。更有甚者,甚至傳言那個歸國華僑乃是潞王後人,這次湊齊三百六十個金爐,就能找到潞王陵內埋藏的寶藏。

    這個故事傳到我們耳朵裏,讓我為之大笑,藥不是也是神情輕鬆,嘴角略帶嘲弄。

    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掌握中。

    這個計策說來簡單,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欲擒故縱。人的心理總是如此,你越給他推銷什麽,他越不相信;你越藏著掖著不給他知道,他越是篤信不疑。在古董行裏,這是個非常實用的技巧,想出手什麽物件,切不可主動勸說,非得一臉心疼舍不得放,買主才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俗話說,上趕著不如冷臉子,就是這個道理。

    經過我們前期這一係列暗示,康主任已經認定李約瑟是個大款,來衛輝的目的是來尋找潞王爐。他除了官員這一重身份,恐怕在當地古玩圈子裏,也有影響,所以才會拍胸脯主動聯係朋友來“幫忙”。

    其實行內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爐的埋爐處在哪裏,這麽多年都沒找到,怎麽可能在這短短幾天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謂的“幫忙”,隻可能是民間獻寶,那爐子哪裏來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家夥,贗品差不多該做出來了吧?”藥不是站在窗邊,手端著咖啡,俯瞰著外麵的城市景色,諷刺地說。

    我蹺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爐坯子,這個耗時不多,關鍵是做舊。過去是把東西埋到酸土裏咬出鏽蝕,怎麽也得三五年功夫,現在技術發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裏泡就成,三天頂三年。給他們一天時間打磨,明天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該來獻寶了。”

    “這麽短時間做出來的東西,破綻肯定不小,他們也敢拿出來?”

    我微微一笑:“別忘了,你是個棒槌,鑒定都得聽我的。隻要他們把我買通,合起夥來蒙你,一切都不是問題。”

    這是一個美妙的釣魚計劃,它的原理非常簡單:故意造勢,把李約瑟打造成一枚香餌,借潞王爐釣出衛輝附近的製假團夥,讓他們主動送上門來。然後我們便有機會從中找出和老朝奉關係密切之人。

    如藥不是所說,我們不是去尋找已知線索,而是去製造一個新的線索出來。

    仔細想想,這個計劃其實跟古董沒關係,把潞王爐換成其他任何一樣物件,邏輯都成立。這無關器物,隻關乎人性。藥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為人師的神情:“你看,這就是操縱人性,如果執著於香爐的細節,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這很好。”

    我翻翻白眼,這家夥最討厭的地方,就在於自說自話。我彈了彈手裏的調查報告:“不過,有一點我一直沒想明白——你怎麽篤定老朝奉的人會前來獻寶?”

    “很簡單,兩個字,利益。”藥不是再次豎起兩個指頭,“老朝奉是中國古董造假行業裏最大的一隻黑手,為了維持這麽大的產業,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壓力肯定不小,注定了經營策略會以短期利潤最大化為導向。咱們放出潞王爐的風聲,在外界看來是塊肥肉,他們絕不會缺席。”

    “來獻寶的造假團夥,估計會有很多,你怎麽分辨哪個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諾給最多香爐的那個。”藥不是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麽?”

    “兩個字,規模。”藥不是又豎起兩根指頭,“別忘了,我們要的潞王爐不是一個、五個或十個,而是三百六十來個。這麽大的數字,加上咱們又故意把時間卡得很緊,製假工坊不上一定規模,絕不可能一口氣拿出這麽多來。按這個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沒跑。”

    這次不等我表示讚歎,藥不是主動開口:“你看,許願,我不必具備古董常識,隻要從企業經營和產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確結論,所以邏輯才是……”

    “行了,行了,你閉嘴吧。”我趕緊起身,離開他的房間,不然耳朵要起繭子了。

    這兄弟倆雖然風格不同,碎嘴子這點還真是挺像的。

    接下來幾天的發展,和我們預測的差不多。白天李約瑟繼續四處考察開會,一切如常。晚上我汪講師開始忙起來,不斷有康主任介紹來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帶著東西來找我。

    一開始來獻寶的,都是帶著一兩個香爐,每人都有一套說辭。有說祖上是替潞王守陵的,蒙藩王賞賜,得了這麽一件寶貝;有的說祖上是盜墓的土夫子,這香爐是在潞王墳裏刨出來的明器。還有的人更幹脆,自稱是潞王後人,要跟李約瑟認親。

    至於他們獻來的香爐,真是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不是腿歪耳斜,就是形製不對,有一位帶來的爐子居然金燦燦的直晃眼睛——拜托,來之前好歹做做功課,潞王爐是金銅爐,不是純金爐啊!

    潞王爐我沒見過實體,但明代的所謂金爐,不能望文生義,不是真的純金,而是風磨銅摻入一定比例金銀,主體還是以銅為主。銅質若是足夠精細,金銀之料浮於表麵,用鹿皮輕輕擦拭,能看到隱隱有金銀光澤泛起,幽深而不奪目。

    那個朱常淓用大金餅鑄香爐的傳說,估計是民間以訛傳訛。老百姓信不奇怪,玩古董的若信那個,按照純金爐仿造,可就太不專業了。

    其實這都怪我們,沒有給他們留出充裕的調研時間。

    麵對這些人,我不得不板著臉來鑒定,然後把他們一個一個客氣地送走。康主任來探過口風,我的回答是這些假的簡直不像話,很容易會被李約瑟拆穿。我這種挑剔惡劣的態度,反倒讓他更篤信不疑,解釋說這些人都是自己聽到流言跑來的,他介紹的“朋友”還沒到。

    又過了兩天,藥不是那邊投資辦廠的合同都快談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姍姍來遲。

    這是個黑瘦老頭,半白頭發,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幹部服,領口敞開,能隱約看見裏頭穿著紅背心——估計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頭自稱叫老徐,他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拿,態度不是很好。一見麵,他翻著眼皮表示本來家裏農活緊,不想來,卻不過康主任的麵子,才不大情願地過來談談,還強調說得給他補誤工費。

    我心裏有數,對方這也是在欲擒故縱,什麽不情願,什麽補錢,都是為了給我造成一個印象,把他當成一個啥也不懂的農民,好掉以輕心。

    “老徐,我也不耽誤你工夫。這樣的香爐,康主任說你見過?”我把調查報告遞過去。老徐拿過去,橫豎還拿顛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見過,不少哩。”

    戲肉來了,我心裏想,裝作驚喜的樣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著腦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年他進鳳凰山砍柴,正趕上暴雨傾盆。他慌不擇路,鑽進一處山坳的洞裏避雨。避著避著,忽然覺得耳邊隆隆聲響起,頓覺不妙,撒腿逃出洞來。剛一出來,就看那山洞轟隆一聲坍塌下來,原來是被山洪衝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後,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塊,裏麵露出很多金燦燦的腿,撥弄開一看,是一尊尊倒擱的小香爐。

    “我看這玩意兒挺有意思,就往家裏扛。每次進山,都拿幾個走,現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這數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極限產能了。我心裏暗暗點頭,口上卻問:“坑在哪裏你知道嗎?”

    “嗨,早沒了,後來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衝平了。你要想看爐子,我家後院都堆著呢。”

    “能拿一件來給我過過眼嗎?”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兒金貴,可不敢帶過來,想看就跟我回村裏看。”

    頭回見麵不帶寶貝,這是古董行當的規矩,先相人,再相寶貝,看你這人靠譜,咱們再談別的。

    老徐說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場,想怎麽搓弄就由著他來了。這家夥真是把一個狡黠老農給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為他鼓掌。

    其實康主任的本意,是讓我和造假者合夥騙“李約瑟”。但這事兒微妙就微妙在這兒了。

    我和老徐初次見麵,不是熟人,沒有默契。所以老徐絕不會明著說:“我這有一百多件贗品,你往真了說。”我也絕不會明著說:“你分我一半錢,我把這件假的說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說。兩邊都得揣著明白裝糊塗,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這是為了留出活動的餘地。等到雙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會挑透。

    我跟老徐約了明日,親自登門造訪驗貨,然後他就走了。我心裏暗暗盤算,他既然敢誇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爐,還不怕讓人看,那跟老朝奉的產業一定會有瓜葛。

    我站在房間窗台邊,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離開賓館,跨上一輛破自行車,丁零當啷地騎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簾,忽然看到對麵街角的小賣店門口站著一個人,瘦瘦高高,一直盯著老徐。隔得太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卻清楚得很,真可以說是咬牙切齒了。等到我回身給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卻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藥不是說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確認跟老朝奉有關係,就可以收網了。藥不是淡淡地說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當初你和我弟弟,也是這麽合作的?”

    我停下腳步:“呃……有點不一樣。咱們是合作者,他是哥們兒……至少在背叛前是。”

    藥不是聽出了這兩個詞之間的微妙差異,感慨地歎了口氣:“那家夥啊,別看平時嬉皮笑臉,跟誰都能貧上幾句,其實心裏頭跟所有人都始終保持著距離,骨子裏有強烈的疏離感。家裏能跟他交心的,隻有我爺爺藥來一個,連我這個當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說上話。”

    “為什麽會這樣?”

    “我爺爺說他是個天生的狐狸命,養得再熟,內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見,誰也動搖不了。”

    “可老朝奉卻能讓他死心塌地,甘於背叛一切去追隨。”

    藥不是把眼鏡拿下來擦了擦:“這就是為什麽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見過第一個能和我弟弟以哥們兒相交的人。”

    “哥們兒?”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禮貌地跟藥不是祝晚安,然後走出門去。

    還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們的心理動機不遲。

    次日一早,我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卻發生了意外。

    按說老徐應該是一早過來,接我去他們村,或者打了電話來,把地址告訴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個上午,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和藥不是商量了一下,決定再等等,也許他們在暗中觀察著我們。可是又等了一下午,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去問過康主任,康主任也覺得奇怪,答應說去問問看。結果他很快回報,說老徐家裏有事,耽誤了,讓我們再等幾天。

    我冷著臉對康主任說,“李約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緊,最多再待三日,否則耽誤不起。康主任無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別熟絡,隻能托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說,何必一棵樹上吊死,老徐不來,還有別的人呢。

    要說康主任也夠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約瑟”談生意,晚上就變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測,他很可能是從那些獻寶的假文物販子身上收介紹費,見我一麵,收多少多少錢,所以我見得越多,他賺得越多。

    接下來的幾天裏,其他獻寶人仍舊絡繹不絕。不過跟前幾天相比,獻寶的質量大幅提高,拿出來的小金爐做工精良,質地純正,雖然還是能看出是贗品,但得仔細摸過之後才能確定。

    連接待了七八個獻寶人後,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他們拿出來的這幾個金爐,色澤、質量、手感幾乎都差不多,甚至連破綻都一樣。

    比如那個“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的題款,真正的標準器上的“大明崇禎”要寫成正楷,因為這是國號君上,不敢不敬;“捌年潞國”要寫成隸書,以示仿古;而最後那個“製”字,要寫成“掣”,和宣德爐是一樣的規製。

    大明對藩王限製甚多,所以藩王們在這種規矩上容不得半點馬虎,以免惹出麻煩。

    我經手的那幾件潞王爐,題款都是一水的隸書,一看就是仿自宣德爐,但顯然忽略了明代禦器和藩王製器之間的區別。這個常識性錯誤,很多人都會犯,但是犯錯犯得一模一樣,可就有點不正常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大家從什麽地方批發來似的……

    這是我接待的第九位獻寶人,一位花襖大媽,自稱叫小蹄子,農村多賤名,好養活,口音重得我都聽不太懂。

    小蹄子拿出的,也是一樣的潞王爐。我搖搖頭,先照例驗看了一遍,然後問她從哪裏得來的。她的故事很經典,說是一直在院子裏擱著當雞食盆,聽鄰居說是寶貝,拿來給專家瞅瞅。

    “你買這個花了多少錢?”我不經意地問道。

    “花了……啥?這是俺自己家的,花啥錢?”小蹄子一瞬間有點緊張。

    我說道:“您看看啊,這個香爐的縫隙裏一點雞食渣都沒有,爐麵也沒刮痕,太幹淨了。”

    小蹄子還強辯說就不興我洗得幹淨?我搖搖頭:“李先生在國外,很講究洋人規矩。收購一件古董,必須得把來源交代清楚,不清楚我們寧可不要。”

    大媽繃不住了,隻好低聲承認是買的。我問是哪裏買的,她卻死活不肯說了,隻是懇求地看著我,說大兄弟你看差不多就收了唄,便宜點也中,我是瞞著家裏男人,拿來年種子錢給買的,你要不收,俺可就沒活路了,說到後來,幾近哀求。

    我歎了口氣,這種事見得太多了。普通人聽到有個暴富的機會,傾己所有想搏個富貴,卻往往墮入奸商的圈套,血本無歸。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都是尋常事。我有心不理,但大媽嘴唇開始哆嗦,手也開始抖,整個人開始微微朝我前傾。我若說個不字,隻怕她能咕咚跪在地上。

    我淡淡道:“我也不跟你為難。你說出從誰那裏買的,我就按原價從你這收走。”小蹄子一看沒別的路可選,隻好壓低嗓門說了倆字:老徐。

    我給了錢,打發大媽離開,然後揣著那假金爐去找藥不是。藥不是正在跟人開會,我過去說有急事,和康主任交換了一下眼神。康主任心領神會,宣布休會二十分鍾。

    藥不是從會場出來了之後,我把金爐遞給他:“咱們可能露餡兒了。”藥不是一愣,忙問怎麽回事。

    “老徐原來說要帶我去村裏看貨,卻再也沒動靜。今天我接連鑒定了十來個獻寶人的貨,東西特征都一樣,都是從老徐那買的。”我憂心忡忡地說,“有可能是他看出我們不懷好意,所以放棄接觸,把存貨甩賣給其他人了。”

    若是如此,我們的計劃可就成了鏡花水月。

    藥不是歪著頭想了一下:“不對……我不懂古玩,但隻從成本和利潤分析來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爐,賣給我們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則就全砸手裏了。即使老徐發現你有疑點,也不會這麽容易就放棄,這不符合商家習慣。”

    “你的意思……”

    “他仍舊在試探。”藥不是豎起一根指頭。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沒有輕易把我帶去村裏,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爐,讓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這來鑒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術;二是看我是否有誠意收這東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藥不是就此匆匆離去,說明我們真正感興趣的點根本不在爐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釣魚就是同行尋仇。

    沒想到,這家夥試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古董江湖裏的門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什麽都不做,裏麵都隱藏著重重深意。我自謂混得有點經驗,可若沒有藥不是提醒,幾乎就栽在衛輝了。

    藥不是道:“你也不用急,應對試探的辦法很簡單,按兵不動,鎮之以靜。”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想試探咱們,不回敬一下,隻怕他會更加囂張。”

    “注意分寸。”藥不是隻是叮囑了一句,沒往深裏頭問,徑直回到會議室去繼續開會了。

    接下來,我們依然待在衛輝。再有獻寶人找過來,我會特意點出金爐的破綻所在,勸他們回去,還會裝作不經意地加上一句嘲諷:“這玩意兒做得太假,隻能蒙騙你們這些外行人。”

    這些人既然是從老徐那兒買的,肯定是信任他們造假的能力。現在被我甩出這麽一句挑事兒的話,這些人回去以後,肯定會找老徐鬧,鬧成鬧不成我不關心,總之會讓老徐頭疼一回,順便也把我的訊息傳達到了:你的潞王爐有破綻,趕緊改,否則這筆生意沒法做。

    就這樣,我和老徐隔著這些個無辜的獻寶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貪小便宜的老鄉圍攻,我心裏就覺得舒服。

    沒過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門了,說前兩天生病了,沒顧上過來。我說不妨不妨,現在看也來得及。我們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提試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這次他沒騎自行車,而是開了個拖拉機,顯示出了十足誠意。我也不矯情,縱身跳上拖拉機後廂,坐進一堆蘿卜和農具之間。老徐突突突地駛離賓館,朝市外開去。

    衛輝市不大,我們不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城區,朝著西邊鳳凰山而去。大約開了四十多分鍾,我們抵達了鳳凰村下的一個小村子,叫作丫鬟墳村。

    據老徐說,這個怪名字是來源於潞王陵。潞王陵頭枕鳳凰山,腳踩老龍潭,是個風水寶地,裏麵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還有個趙次妃的墓,俗稱娘娘墳,娘娘墳周圍有一圈小墳包,傳說裏麵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進了村子之後,老徐給我帶到了村東頭的一個軒敞大院。院裏三間平頂大房,房頂堆垛著各種木料建材,院裏左邊是菜地,右邊是雞窩,中間一條水泥過道伸向正屋前,非常普通的一個農家院。

    老徐打開右側一間房的門,說都在裏頭,你自己去看吧。

    我邁步進去,屋裏擱著那輛破自行車,地上擺放著一百多個潞王爐,橫擺豎放,漫不經心。我俯身撿起來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經改過來了,而且全無破綻。工藝還是工作效率,都非常驚人。我心中愈發確定,這個製假團夥,和老朝奉絕對脫不開幹係。

    我翻檢了一通,起身問:“什麽價?”

    能開始問價,說明我是真有誠意想買,可以開始商談交易細節了。到了這個階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開說話了。

    老徐眼皮一翻,斂起無知狡黠的老農形象,換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個,吹葉子。”

    一方為一萬,這一百多個,就是五十多萬,那可是一筆巨款。吹葉子是說現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換或轉賬。

    我似笑非笑:“最近幾天去獻寶的,人家可都是幾百塊一個往外賣呢。”其實我不是在砸價——又不是我出錢——而是在委婉地問我能得多少。

    “鑒定費三成。”老徐不動聲色。

    一件潞王爐我能抽三成,算下來十幾萬塊,對一個鑒定師來說,幹這一票夠幾年營生了。我飛快地心算了一下,這爐子的成本,撐死也就三百塊,再把給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賺到的利潤仍舊高得驚人。難怪人家說,販假古董比賣真家夥還掙錢。

    這樣最好,巨利當頭,不怕老徐不上鉤。

    我站起身來,拍拍身上,開口道:“我想看看那個坑。”老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雞蛋都在這兒,想吃就炒一個,何必去找母雞呢。”

    “不是我想看你們的隱私,而是這成色還有點問題。”我隨手拿起一個潞王爐,指著那爐邊的光澤說,“你們這是按宣德爐仿的對吧?宣德爐用的是頂級暹羅紅銅,但藩王可弄不到這些料。你們從根兒上就搞錯了。我看這香爐的色澤,應該是用牌號h90銅合金鑄的吧?使勁使過了。”

    還沒等老徐答話,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這個,足底的磨蝕處太刻意,邊緣直露,沒有過渡。這應該是機器磨的。正經應該先用銼手工磨一下,再上拋光劑處理,再磨一次,反複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損的效果。”

    這兩個問題極為專業,又是技術細節。我一經拋出,老徐頓時愣住了,隨即把臉一沉:“可你不是都開價了麽?”

    “李約瑟先生把東西拿回美國,也是要接受權威機構檢驗的。若是爐子本身問題太多,我也會惹麻煩。”我平靜地回答,隨即又補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議,彌補破綻。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得先搞清楚工藝流程。”

    “做都做出來了,怎麽改?總不能讓我們重做吧!”老徐開始變得心浮氣躁。

    “不必回爐重鑄,我有一個可以快速解決的方案。但我要親眼看了你們的工坊,才知道以你們的技術和設備,能改到什麽地步。”我終於拋出了關鍵的一擊。

    這老徐在組織裏相當於一個銷售,江湖門道懂不少,但技術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兩個專業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這無形中樹立起了我的技術權威形象,讓他連爭辯都不敢。

    可是,這筆生意太大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可以說,他報出價的那一刻,就被我們死死鉤住,再也無法掙脫了。

    老徐不甘心地問道:“那地方太遠,主要是怕你勞累。那兩處破綻的彌補辦法,電話裏能給別人說清楚嗎?”

    我冷笑道:“門口那張年畫,你能光用嘴講給別人,畫出一模一樣的嗎?”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拋下一句“你等等”,轉身離去。他應該是去聯係工坊的人,驗證我是不是故意在詐唬他。

    我也不著急,在屋裏安靜地等著。其實我對這些技術隻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會裝。這兩個問題,是從那份美國調查報告裏摘出來的技術說明。美國人這點不服不行,他們在調查報告後麵,附了厚厚的技術鑒定,從熱釋光到金相鑒定一應俱全,所以內行人一聽,就會知道這兩個問題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電話問,隻會讓他拒絕的餘地更小。

    過不多久,老徐探進頭來,一臉死了爹似的樣子,嘬著牙花子說:“你隨我來。”

    嘿嘿,事兒就這樣成了。

    接下來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輛農用小卡車,卡車在顛簸的路麵開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我估計一半時間都在繞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車停下來,我人都快顛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裏有一個小工廠,恰好坐落於兩道山梁交匯之處,一截磚砌的煙囪豎在當中,黑煙嫋嫋。

    從煙囪高度來判斷,這個工廠規模不算大。我掃了一眼,發現附近還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窯口,看來這裏除了做青銅器,還有瓷器活兒。

    我們許家專長青銅器,他們藥家專長是瓷器,看來這地方跟我們還真有緣分。

    老徐把我帶到工廠門口,咣咣咣砸了幾下門,從裏麵出來一個穿工服的小年輕。兩人耳語幾句,把我帶了進去。工廠裏麵雜亂無章,物料和成品還有生活用品胡亂擺放著,十來個工人各自忙碌著。他們看到外人進來,都非常驚訝。

    我站在廠區中間,泰然自若地背著手。一個技術員模樣的人迎過來,語氣很惡劣:“你說你有辦法在不回爐的前提下,調整銅質?”

    我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不是我說,是數據和科學理論說的。”

    “磨痕就算了。銅料的問題,不回爐就能解決?我倒不信了。”他冷笑。

    “理論上可行,也得看你們的設備能不能實現。”

    那人被堵了一下,態度更惡劣了,揮手帶我往鑄爐車間走,看來要手藝裏見個真章。

    這是件挺諷刺的事。造假團夥對技術的態度,遠遠要比正派研究機構更敏感和重視。他們會及時吸取最新的科技進展,應用到實踐中來。等到市麵上充斥應用了這種技術的贗品,鑒定機構才會姍姍來遲,設法尋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團夥裏的技術骨幹,很多都是這個行業裏的頂尖精英,自尊心很強。

    我對技術隻懂皮毛,真要坐而論道,隻怕幾句話就會露餡兒。好在我和藥不是對此已有所準備,心中不算太緊張。我昂首挺胸,跟著他走進車間,老徐也跟了進去。

    車間裏擺著幾個小型中頻爐、石墨坩堝和配套設備,地上全是管線爐屑。那爐子呼呼地還在運轉,不知又在做什麽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這個規模,想做後母戊方鼎問題不大。

    那技術員唰唰從桌子上翻開一本厚厚的技術手冊,然後又把十來張實驗記錄單也甩過來,說:“你不是想考察工藝嗎?都在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來,慢慢翻看,一邊看,一邊不時“嘖”一聲,臉上掛著淡淡的不屑。

    這個姿態,我練習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證你暫時不露怯,也能維持住高人氣勢。說實話,我這方麵不夠純熟,最適合這個角色的,應該是藥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後頭趾高氣揚的嘴臉,我就想樂,可隨即又化為一聲深深的歎息。

    看了二十多分鍾,技術員沉不住氣了:“汪先生,有何見教?”

    我用指頭敲了敲記錄單:“你們……沒用心啊。”

    這話其實什麽信息量也沒有,但聽在他們耳裏,意味卻不一樣。技術員怒道:“我怎麽沒用心了?你說清楚,是哪兒的問題?配砂、合型、溫控還是澆鑄?”

    “這潞王爐,乃是熟銅摻入金銀而成,合金成分不同,顯示出的光澤會有微妙不同。你們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沒有?”

    “廢話,我手裏又沒有標準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術員一拍桌子,“你別岔開話題,我就問你,不回爐怎麽調銅質?”

    “我來是為了做生意,可不是來吵架的。”我把報告一合,聲音放輕,“你們這樣,老朝奉知道可不會高興。”這名字一出來,整個車間都安靜下來,隻剩下機器嗡嗡的聲音。技術員和老徐對視一眼,目中凶光一閃而過。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趙這也是為了大家好嘛。有什麽問題,咱們可以細談。”老徐一邊說著,一邊離開座位,不露痕跡地朝我這邊靠過來。

    “不是我不想談,是這位技術同誌心存怨言。都是為老朝奉他老人家辦事,何必如此。”

    老徐腳步停住了,神情略顯猶豫。

    果然,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關係,但又不是特別密切。

    根據藥不是的猜測,老朝奉的組織,應該是一個蜘蛛網狀的結構。老朝奉安坐中間,周圍延伸出去一圈直屬人員,這些直屬人員再延伸出去,各自控製一批外圍和產業鏈,各行其是。這樣的好處是,即使一條鏈被警方截斷,其他分支也不會受影響。但這些鏈條之間不互相統屬,經常會有發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況:a線的托兒把肥魚釣起來,走貨的卻是b線的手,c線盤了半天道兒,卻不小心黑吃d線的同行。

    老徐的反應,印證了藥不是的推測。

    “你是哪座山頭的?”老徐問。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問道:“先說說,你們是哪座山頭?”

    老徐道:“我們是鬼穀子門下……”還沒說完,趙姓技術員忽然喝道:“他在套咱們的話!”老徐猛然醒悟過來,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撲了過來。

    我閃身避過,從懷裏掏出一個防身用的高壓電槍,毫不客氣地捅到老徐胸口。電光一閃,老徐渾身抽搐著癱倒在地。那趙姓技術員也是作風凶悍,抄起桌子上的鑄鐵扳手,狠狠砸了過來。我腦袋急忙偏開,還是被掃中眉角,一陣生疼。

    就在這時,工廠外麵突然警笛大作,喧嘩四起。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示蹤器,對趙姓技術員笑道:“你做技術的,應該知道這是什麽玩意兒吧?”

    趙姓技術員一看,知道這從一開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齒。我好整以暇地說道:“警察已經把這兒包圍了,我建議你快點投降比較好。”

    “我們有政府頒發的許可證,生產的都是仿古工藝品,你們憑什麽抓人?”

    “誰說是抓你們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們綁架了李約瑟先生的朋友,企圖勒索巨款,破壞當地投資環境。”

    趙姓技術員的臉“唰”的一下就綠了。

    我們的計劃裏,從沒打算演一出熱血青年勇做臥底協同警方的戲。這種上規模的製假工廠,一般都會有一層合法外衣,且有當地官員做保護傘——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舉報他們生產假古玩,實在太難了。

    藥不是化名李約瑟在衛輝談投資,不光是為了給我打掩護,也是為了撬動這層保護傘。在當地政府眼中,製假販假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要是影響到當地投資引商的政績,就絕不會手軟了。

    我這邊順著潞王爐進了工廠,套問內情;那邊藥不是已經通報政府,說我的好友被綁票,勒索巨款,連勒索信都偽造好了。隻要上級下令徹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廠裏頭,這罪名敲釘轉腳,誰也保不住老徐。

    藥不是的這個計劃,當真是夠毒辣的。

    趙姓技術員不傻,一聽我說,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鐵鍬,朝著我就砍來。他困獸猶鬥,我也不欲與他鬥,轉身就跑。趙姓技術員跟發了狂似的,死死追著我,全不顧外麵正在逐間搜查的警察。

    這個車間裏的其他工人,警笛一響就全嚇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趙姓技術員跟得太緊了,我根本無法擺脫,隻好繞著中頻爐子跑。

    你追我閃僵持了兩三分鍾,忽然我右腳的腳底板生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片邊角料的角鐵立在地上,紮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這工廠的安全措施和衛生工作實在是太差了……

    趙姓技術員趁機欺身靠近,把鐵鍬掄起一個很大幅度,橫削過來。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聽“撲哧”一聲,鐵鍬擦著我的頭皮飛過,把一根水管給削斷了。

    大量清水從破裂的水管裏噴湧而出,我在那一瞬間,突然湧現出極其危險的預感。雖然不知道危機從何處來,但我第一時間作出了反應,就是跑向最近的窗邊。那裏有一塊斜靠牆邊的鋼板,我躬下身子鑽進兩者之間的空隙。

    在下一個瞬間,我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間還混雜著一聲慘號。整個車間裏震動不已,蒸汽彌漫,遮蔽我的這塊鋼板也晃晃悠悠,差點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頭,看到外麵的景象實在驚人。

    原來那根水管被砍斷之後,把水一股腦全噴向了鑄造爐。這個工廠的鑄造爐密閉性很差,那些水滲入爐中,與高達近千度的銅液接觸,發生了劇烈爆炸,銅液從冒口和水口狂噴而出。

    那趙姓技術員和老徐都沒能及時離開,很不幸地被高溫銅液濺到了身上。趙姓技術員渾身都是黑色的燙斑,當場喪命;老徐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因為躺倒在地上,噴濺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臉上了……

    我縮在鋼板後頭,雙腿有點發軟。剛才可真是千鈞一發,若不是我反應及時,隻怕現在也送掉了半條命。我們的計劃做得很周全,可沒算到這種情況。

    警察們很快打開車間大門,看到裏麵這一片狼藉,先喊了幾聲,聽到了我的回話,才衝進來。他們把我從鋼板後扶起來,拿起對講機說人質安全。然後倆小夥子一左一右,把我架了出去,其他人拖著趙姓技術員和老徐也迅速撤離現場。接下來,就得交給專業排險的隊伍了。

    我出來之後,看到工廠內外已經布滿了警察和警車,還有防暴隊員,個個如臨大敵,看來市委對此事高度重視,這麽短時間就有了反應。

    藥不是也在隊伍裏,看到我出來,立刻迎了上去。他還沒說話,旁邊康主任先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惶恐不安地說:“汪教授,汪教授,讓你受驚了!”他又壓低了聲音,聲淚俱下,“沒想到老徐居然這麽不是東西,貪心到了這地步,我對不起你哇。”

    我看康主任雙鬢都差點急白了,可見著實嚇得不輕。老徐是他介紹給我搞古董交易的,真要追究起來,他脫不了幹係。我大難不死,心有餘悸,也懶得說什麽。其他幾位市裏的領導也紛紛過來,親切慰問,表示一定徹查雲雲。

    我被送到一輛救護車裏,做了全身檢查,這才有機會跟藥不是單獨說上話。他端詳了我一番,也不略作寬慰,直截了當地問道:“探聽到什麽沒有?”

    “隻探聽到三個字,鬼穀子。”我搖搖頭,心裏頗為沮喪。趙姓技術員已死,老徐能不能活還不知道,工廠裏的其他工人肯定接觸不到高層次的東西。這一場意外爆炸,倒替老朝奉滅了口。

    我們費這麽大力氣設局,卻在最後時刻被意外搞砸了。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沒爆炸,我現在還有沒有命,就不知道了。

    “鬼穀子……”藥不然低聲咀嚼這三個字,陷入沉思。

    “這是中國古代一位傳說人……”我解釋道。

    “廢話,這個我還是知道的。”藥不是瞪了我一眼。

    這大概是一種代號之類的吧,可惜現在不太可能問出來了。可費了這麽大力氣,隻挖出了這三個字,我們兩個總覺得心有未甘。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個人在號啕大喊。我和藥不是往外一看,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正要往工廠裏衝,一邊衝一邊哇哇地哭。他動作很狂暴,三四個警察拽都差點拽不住,時不時還會仰天長嘯,露出一排醒目的大白牙。

    我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再一看,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老徐離開賓館時,我隔著窗戶看到站在街邊上的那個奇怪男子。

    康主任這時賠著笑臉湊到救護車後頭,我問他,那男人是誰,哭得這麽傷心,難道是老徐的親戚?

    如果是老徐的親戚,那這根線還有機會續上。

    康主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神色略顯尷尬:“不是親戚,是仇人。”

    “仇人?”

    “哎,這個人叫劉振武,原本是當地一個中學的校長。去年他受老徐蠱惑,挪用學校公款淘了一件新出土的瓷器,拿到北京一鑒定,嘿,發現是假的。劉振武回到衛輝,虧空補不回來,結果教育局把他開除公職。老婆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回娘家,沒承想路上遭遇車禍,全沒了。劉振武一下子就瘋了,從那以後,他專盯著老徐,一看見就絮絮叨叨,說老徐把真瓶子給他掉包了,要他還……”

    我冷冷地看著康主任言辭閃爍的模樣,想來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麽不光彩的角色。

    這又是一個假古董害人的血淋淋案例。這樣的事情,我見到的實在太多了,輕則妻離子散,重則家破人亡。看著發狂的劉振武,我對那兩個人的愧疚之心減輕了不少,對老朝奉的厭憎又多了一層。

    劉振武在那邊繼續狂喊著:“我要拿回我的瓶子,我的瓶子!我的人物瓶!”看來他是真瘋了,還幻想著衝進工廠把老徐藏著的那件“真品”拿到手呢。

    聽著劉振武的叫喊,藥不是的眉頭突然聳動了一下。他對康主任道:“老徐賣給劉振武的,是件什麽瓷器?”康主任摸摸腦袋,雙臂伸圓:“這麽大一罐子,元青花還是明青花吧?具體什麽樣我記不清了,上頭畫著啥啥下山的。”

    “東西在哪?”

    “你是說劉振武手裏那件?早被他自己給砸碎了,就在市政府門口砸的。”

    藥不是一下子抓住話裏的細節:“劉振武那件?這麽說,老徐還有很多件嘍?”

    康主任變得很尷尬,搓著手,滿臉通紅地說:“呃,還有幾件吧,他不是那個……幹這個的嘛。”

    我心裏有點奇怪,藥不是為何死抓住這件事不放?藥不是顧不得跟我解釋,又追問道:“那老徐手裏那幾件在哪?”

    康主任沒吭聲,但他的視線很自然地朝著工廠旁邊飄去。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作坊除了爐子,還有一排燒窯,自然也可以生產瓷器。

    藥不是帶著我,朝廠區走去。警察要攔阻,藥不是說我們不去廠房,隻想去看看旁邊那一排燒窯。窯口距離爆炸現場有三百多米,他身份又特殊,警察沒攔著,一抬手讓我們過去了,最多叮囑了一句:“這些都可能是犯罪證據,不要隨便拿碰。”

    我們倆走過去,仔細端詳。從煙囪高度和窯口體積判斷,這個燒窯規模不大,窯間隨處可見一地的胎灰和釉漿點滴,管理相當混亂。壇壇罐罐擺得到處都有,不過產品形製比較單一,多是闊口瓶、高足碗和掛盤,紋飾與釉工拙劣不堪。

    看來這個瓷窯是量產型的,以量取勝,雖然在方家眼中不值一提,但糊弄劉振武這種棒槌已經足夠了。

    我不明白,這種地方能有什麽東西,怎麽會引起藥不是的注意?

    藥不是圍著燒窯群轉了一圈,神色頗為不善。我問他看到了什麽。藥不是一指後頭,說你自己去看吧。我過去一瞧,後頭是個庫房——說是庫房,其實是一個破舊磚院,我猜從前是個牲口棚。棚裏擺放著一排青花瓷罐,大約十幾件,樣式完全一樣,都是大約半米高,直口短頸,溜肩圓腹,還有一個厚厚的唇口。

    雖然這些都是贗品,但做工相當精致,跟外頭窯邊上那些破爛貨不可同日而語。其中最醒目的,是這些瓷罐上繪製的圖案。

    和大部分以裝飾性花紋為主的瓷器紋飾不同,這件瓷器上畫的,卻是一幅故事畫。

    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端坐車中,前方拉車的是一虎一豹。車前有兩名士兵,手持長矛,神色嚴厲,後麵是一位氣宇軒昂的騎馬將軍,手舉一麵戰旗,上書“鬼穀”二字。另外有一文官裝扮的人緊隨其後。上麵裝飾著水波紋和纏枝牡丹,下麵是八大碼的變形蓮瓣紋。

    “鬼穀子下山圖?”

    我辨認出了這畫上的曆史典故,然後“哎呀”一聲,反應過來了。

    老朝奉的體係分成幾個山頭,老徐所屬的山頭,叫作“鬼穀子”。這也是我唯一從他嘴裏套出來的線索。而在這裏,居然還存放著鬼穀子下山圖的青花大罐——這兩者之間,難道會有什麽聯係?

    更重要的是,藥不是一個外行人,怎麽會覺察到這個?難道真的隻是憑劉振武那一個瘋子的幾句瘋話?

    我忽然覺得,整個事情,似乎比我想象得更複雜。

    我再次看向瓷罐,畫上這位神仙一樣的鬼穀子,釉絲勾勒出的雙眼透著幾絲詭異,似乎正要把我們拖入一個無法想象的詭異漩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