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亭畔誰人青衫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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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亭畔誰人青衫濕
絕大多數長安人都知道,基於某個沒有人知曉的緣故,春風亭老朝向來不怎麽願意提及自己幫派的名稱:魚龍幫,他更願意把這個長安第一大幫叫做春風亭。 很多人猜測這是因為他自幼住在春風亭橫二街的關係,敵人們則是暗自嘲諷,認為丫就是殺人太多黑錢撈的太多壞事做的太多又不他粗鄙,於是硬要把自己、自己幫派和春風亭這個看似很雅的名字聯係在一起。
春風亭地處東城貧民區,建築破爛不堪,從白晝到夜間充斥著小攤小販走街串巷的閑人,連清靜都算不上,自然沒有什麽風雅可言。但今天的春風亭一帶格外安靜幽靜,靜到雨落的聲音有若雷鳴,靜到春夜涼風刮過破舊餅鋪招牌的聲音有若鬆濤,從橫四街到橫一街一片街巷,看不到任何冒雨行走的路人,甚至連嬰啼聲都沒有,仿佛除了風雨和被肅殺之意籠罩的街巷外,其餘的都不存在,靜到要死。
從臨四十七巷走到春風亭,距離並不是太遠,兩個人像散步的遊客般慢悠悠走著,也沒走多久便走進了這片靜街暗巷裏。
前方的春風亭隱藏在夜 裏,隱藏在風雨聲中,隻能模糊看到一處破舊的小亭,卻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同樣隱藏在這夜 風雨中的春風亭內外。
戴著黑 口罩、背著一大堆東西的寧缺,撐著油紙傘老老實實走在朝小樹的身後方,把一名助手侍者的角 扮演的極好——不知何時,他接過了朝小樹手中的傘。
朝小樹則一如既往目不旁顧負手走著,縱使身上青衫已被油紙傘淌下來的雨水打濕大半,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笑意,將傘外風雨夜 都照亮了幾分。
破爛小亭四周一片死寂。
埋伏在此間的人全都沒有想到,沒有他們想像中的三千青衫兄弟,隻有春風亭老朝一個人,然後帶著一個沉默的少年、以風雨為伴闖了進來。
長時間的沉默,確定隻有春風亭老朝和寧缺二人,隱藏在夜 風雨中的敵人不再隱藏自己的行蹤,伴著連續不斷的腳步聲,靴底踏淺泊的啪嗒聲,利刀緩緩抽出刀鞘的磨擦聲,數百名臉 肅然的江湖漢子從亭後從巷中從宅側走了出來。
春風亭老朝和寧缺站在離破爛小亭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四麵八方湧出來的黑壓壓人群。朝小樹微微一笑,沒有問身後少年怕不怕這種無趣的問題,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著人群最中間某個微胖的中年人說道:
“這個人叫蒙老爺,南城當家,他身旁那個剃光頭的大漢叫宋鐵頭,蒙老爺是宋鐵頭的大哥,宋鐵頭就是那天去你鋪子鬧事的那個誰誰誰的大哥。”
隨著青衫中年男子一抬臂,雨夜圍擊的人群驟然一陣 動,手持利刃站在最前排向自家老大展示悍勇的漢子們表情微僵,下意識裏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寧缺站在他身後靜靜看著這一幕,大致了解了魚龍幫在長安城黑夜世界裏的地位,了解在了這些江湖人士心中,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擁有怎樣的威懾力。
朝小樹笑了笑,沒有出言譏諷對方,指向東側人群深處一個瘦高個說道:“這位叫俊介,西城主事,手底下也是有好些位漢子,平日我那些兄弟沒少與他親近。”
緊接著,他望向亭後站成一小圈的人群,微微皺眉說道:“那些都是貓叔的人,貓叔向來跟著長安府混的,下手極沒有規矩,令人厭憎。我自然不會怕他,但他小姨子既然是長安府錄事參軍的妾室,給他些顏麵罷了。”
“那幾條漢子比較麻煩,都是城門軍退下來的,手底有真功夫,更麻煩的是,因為我管的那幾條貨運線路向來不用給他們上貢,所以城門軍本身就對我很有意見,把他們殺了,不知道城門軍那邊會不會愚蠢到繼續鬧事。”
春夜風雨之中,數百名長安城**人物聚集在春風亭四周,就為了圍殺他這位長安第一大幫幫主,然而麵對此情此景,他卻極溫和地替寧缺介紹今夜來了哪些人物,無一遺漏,顯得格外有耐心,或者說有信心。
寧缺壓低聲音說道:“玩介紹可以,但你可別介紹我啊,這些可都是長安城**大拿,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長安城裏還怎麽混?”
“過了今夜,這些人如果沒有被殺光,大概也會被殺破膽。”春風亭老朝負手望著雨夜中的人群,平靜說道:“既然如此,你何必還要怕他們?”
寧缺撐著傘,看著他的背影很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怕殺人,但我怕麻煩。”
就在傘下二人輕聲交談這際,雨夜裏的人群終於忍受不住對方這種視長安英雄為無物的羞辱,幾番商議後強行推出南城蒙老爺為代表說話。
眼下雖然看著春風亭老朝是必然斃命的下場,然而說實話,不到親眼看著此人閉眼,依然沒有誰敢在對方麵前放肆,南城蒙老爺也是如此,但此時場間他的人最多勢力最大,平日裏也被魚龍幫壓的最狠,不出麵怎麽也說不過去。
“解糧,移庫,軍部後勤支援,戶部庫房外圍看守,咱大唐最掙錢的暗活,這些年全部讓你們魚龍幫給霸占了,連一點清湯都不拿出來分潤下眾家兄弟,聖天子在位,這世間真有這樣的道理嗎?”
南城蒙老爺冷冷看著朝小樹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什麽叫犯眾怒,以往眾家兄弟看在你春風亭老朝的經年字號上敬你三分,然而眼下既然朝廷都要收拾你,你卻依然油鹽不進,那你就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混江湖的人文化水平向來不高,所以他們翻來覆去也隻會說這麽幾句話,早年前我需要親自出麵與人談判,這種話實在是聽的快要起老繭。”
朝小樹站在傘下,看著侃侃而談的南城蒙老爺,微笑輕聲說道,他這話自然不是說給對方聽,而是說給身後的寧缺聽。
南城蒙老爺見他如此輕視自己,麵 變得極為難看,重重一頓手中拐杖,喝道:“魚龍幫號稱三千青衫,但你我都清楚,敢為你做亡命之戰的頂多不過二百來人,現在如今你那幾個最能打的兄弟,全部被貴人們鎮壓在羽林軍驍騎營內,今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麽脫身!”
朝小樹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肥臉,忽然展顏一笑答道:“先回你第一個問題,無論是解糧,移庫,還是漕運,我能霸著這些生意如此多年,自然是我有資格霸著,不管是你還是俊介還是貓叔,你們沒一個人有能力霸著這些生意,甚至這些生意放在你們麵前,你們都不敢吃。”
“你也不用再試探我有沒有後手,我可以告訴你,春風亭兄弟沒有一個人會來春風亭四周,齊老四不在,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不用奇怪,他和兄弟們已經去了你們的家,相信這時候,南城東城還有你貓叔的外宅那裏已經開始不清靜了吧。”
隨著這句話響徹破舊小亭周遭,雨中人群頓時變得更加 動,他們在這裏圍朝小樹,一直派人跟著朝小樹的行蹤,哪裏想到朝小樹竟是拿自己當誘餌把他們誘在此間,卻又把魚龍幫剩餘的所有力量都派去了他們的老巢!
“禍不及妻兒家宅!”城門軍退下來的漢子們厲聲喝斥道:“朝小樹你欺人太甚!”
朝小樹麵 微寒,旋即微微搖頭說道:“你們在我家門口圍殺我,如果不是我提早把家中人口散走,這算不算禍及家宅?不過你們放心,我春風亭老曹做事向來有規有矩,我不打算把你們殺死在自己家門口,讓你們的父母妻兒傷心欲絕。”
略一停頓,他看著眾人平靜說道:“不過今夜之後,你們別想還在長安城內有家。”
你們別想還在長安城內有家。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場間眾人腦海中頓時出現很多畫麵——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就是信義保證,他說不動眾人親眷便肯定不會動——然而微寒春雨夜,家中老父老母病妻幼兒被人粗魯地趕出家門,緊接著自己經營多年的宅院鋪子被那些魚龍幫的青衫漢子變成廢礫,誰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南城蒙老爺肥臉再次抽搐,手下撐著的雨傘沒有遮住所有雨水,這一抽搐竟是把肉上的雨珠彈出去了幾顆,他寒聲說道:“沒有宅子可以再起,而人死了沒辦法重活,隻要殺了你春風亭老朝,江湖從此不一樣,長安城……就是我們的!”
“長安城永遠是皇帝陛下的。”朝小樹微嘲一笑,低頭看了眼腰畔的佩劍,抬頭展顏 出令人心折的一笑,說道:“說到殺死我,你們見過我出手嗎?”
他身後的寧缺收攏油紙傘,隨意扔到腳下,右手上舉伸向後背斜指雨雲的刀柄。
朝小樹緩緩伸手握住腰畔劍柄,就在修長手指與沾著雨水劍柄相握的一瞬間,隻見他身上那件青衫微微一振,無數雨滴被彈落成細微水粉,如 濛的霧。
溫和微笑的中年男子驟然變得殺意凜然,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周那些淒寒雨絲仿佛感受到了一些什麽,搖晃傾斜沉默避開,再沒有一滴敢上那一身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