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第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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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第一堂課

    司徒依蘭把眼睛睜的大大的,盯著夕陽下如同野火燃燒般的草坪,盯著草坪車道裏漸行漸遠的那對主仆,忍不住雙手扶腰,咕噥了一聲:“這人真有意思。 ”

    寧缺沒覺得這些事兒有什麽意思,和一群小屁孩兒爭執鬧騰,除了浪費時間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他現在更多在考慮,按照書院的課程安排,留給學生的自由時間極多,他應該把那些時間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殺殺人掙掙錢之類。

    躺在老筆齋的床上,他看著油紙上的那個名字,問道:“準備好沒有?”

    桑桑正在替磨好的那把樸刀抹油,低著頭回答道:“新布套和舊衣服都準備好了,但少爺你這次準備梳什麽發型?還是月輪國的?”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小事情你做主。”

    桑桑抬起頭來,問道:“準備什麽時候去殺?”

    “這個家夥就住在東城,離咱們這兒不遠,什麽時候想去殺就殺了。”

    寧缺看著油紙上那個叫陳東城的名字,看著下麵那些簡單的資料,頓了頓後解釋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去殺人,官府將來查案,就不容易通過時間規律推算出一些東西。”

    “世上本沒有什麽規律,但殺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規律。”

    桑桑將手中那把明亮的樸刀 回鞘中,走到床頭看著寧缺的臉,認真說道:“這是小時候少爺你教過我的話,不管你怎麽隱藏自己,官府日後總能從這些被你殺的人身份上,找到你殺人的原因。”

    “將軍府死光了,燕境的山村全被屠了。”寧缺笑了笑,答道:“就算朝廷最後發現殺人者的目的是為這兩件事情報仇,又怎麽會查到我身上來?”

    “也許查不到少爺你身上,但朝廷知道你想殺誰,那他們就可以有針對 地保護你的殺人目標,甚至直接用那些名字做誘餌圈套。到那時候,就算少爺你知道那些人身邊都有朝廷的人,難道就不去殺了?”

    寧缺靜靜看著小侍女的眼睛,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很少會想這麽多事。”

    “我又不是真的笨,平時隻是懶得想。”桑桑低聲咕噥道,至於她為什麽今天願意去想這些平日裏會覺得太過麻煩的事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

    寧缺明白,所以他的眼瞳底 變得有些溫暖,看著她微笑說道:“我向你保證,再殺兩三個後就先休息一陣,之後我會老老實實在書院裏讀書。”

    桑桑笑了起來,微黑的小臉上終於出現了輕鬆的神情,說道:“是啊,書院那麽好的地方,少爺能認識那麽多同齡才子,要好好珍惜才是。”

    寧缺很不適應桑桑忽然變成襲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看著房頂,伸在被窩裏的右手則是在扳著指頭計算,所謂同齡,其實自己要比他們大個七八歲吧?

    第二日書院正式開學授課,寧缺桑桑二人再次起了一個大早,洗漱進食完畢,桑桑站在店鋪門口相送,寧缺一個人登上了馬車。主仆二人現在已經是身家過兩千兩的大戶,雖說節儉依舊但已經不介意奢闊地包了個長年馬車。

    天剛蒙蒙亮,長安城南門洞開,十數輛烙著明顯書院標識的馬車依次魚貫而出,看馬車數量,書院裏的大部分學生還是不願意來回奔波,選擇了長期住校。

    沿著柳蔭官道急速南行,一路見花見田見水影,窗簾掀起,再見那座陡崛高山和山腳下綿延如海的草甸花樹,雖是第二次看見這番景致,寧缺依然忍不住再次感慨,似這等美妙仙境居然能夠出現在人間,出現在繁華喧鬧的長安城郊。

    十餘輛黑 馬車在青青草甸上攀行,不多時便抵達書院正門,學生們紛紛下車,互相揖手行禮寒喧,那道並不如何起眼的簡疏石門之前,早已圍著很多昨日一同進考場的住院生相迎,清靜院門左右頓時熱鬧起來。

    年輕的學子們統一穿著書院的青 左襟袍,男生係著黑羅頭巾,女生則是用烏木髻為簪將黑發櫳起,與茵茵草坪簡拙石門一襯,顯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臉上特有的蓬勃朝氣,迎著東方初生的朝陽,一股叫做青春的氣息四處散開。

    寧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左襟青 學服,又取出桑桑夜裏塞進包裹裏的小銅鏡,看了眼頭頂的黑羅頭巾有沒有戴歪,確認無誤之後才走下馬車。

    昨日入院試,除了南晉謝承運三人之外,便要數他這個馴服大黑馬的大黑馬最為顯眼,院門處正在寒喧的學生們見到他,並沒有因為嫉妒情緒避而遠之,而是熱情地迎了上來,又是好一番互述近況,自報家門之類的對答。

    書院深處的鍾聲清幽響起,學生們不再交談,在晨光中拾階而上,青 學服袂角被晨風拂起,頭巾和發髻攢動漸分,竟莫名生出幾分出塵之感。

    刻意放緩腳步落在人群最後方的寧缺,在朝陽中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幕畫麵,心頭微微一動,並未加快腳步,而是愈發仔細地打量身前那座簡拙有若三根石柱的書院正門,還有石階之上坪周的那些尋常書屋建築。

    昨日書院陛下親臨,儀仗森嚴又要忙著考試看榜,他竟是沒有認真端詳過——書院給人如此濃鬱的出塵之感,院後那座半隱於雲層之間的大山給人如此強烈的壓迫之感,可為什麽從昨日到今晨,他沒有發現這裏有什麽特異之處?

    幾年前的寧缺並不知道書院是什麽地方,他隻知道獸 的味道應該如何辯別,羽箭的飛行軌跡怎樣計算,直到渭城馬將軍替他報名之後,他才開始對書院逐漸有了一些認識,比如那些輝煌的曆史、無數的前賢大名。

    不知道為什麽,他堅持認為麵前這座書院不應該像看到的這般簡單,不應該僅僅就是一座替大唐帝國培養賢材的教育機構,而應該負載著更大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認識,大概和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所見所聞有關。

    “書院隨便出來一個棄徒就是大劍師,呂清臣老人和公主殿下提到書院顯得異常尊重,可為什麽這裏的人和我都差不多,也沒看到什麽特殊的地方?”

    他扶了扶頭上的黑羅頭巾,喃喃自言自語說道。

    此時他已經孤身一人走過書院正門,穿過了石坪,遠離了正樓,走在一條晨光尚未灑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遠處便是熱鬧的書舍,可以隱隱聽到學生們興奮的呼朋喚友議論之聲,而這條巷道裏卻是非常安靜。

    安靜的巷道裏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世上本就沒有特殊的地方,皇宮如此,昊天神殿如此,那些不可知之地也是如此,那麽書院又能有什麽特殊呢?”

    聽著這聲音,寧缺神 不變,袖中右手卻是猛地崩緊,隨時準備去拿身後布套裏的大黑傘,自幼艱難生存的環境,讓他對於任何突然情況都會本能裏判定為危險。

    巷道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書生。

    這名書生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春日裏顯得過於厚了的舊棉袍,腳下穿著一雙破草鞋,無論舊棉袍還是破草鞋上都滿是灰塵,仿佛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洗過,但不知為何此人看上去卻顯得異常幹淨。

    從身到心,幹淨無比。

    書生右手拿著的一卷書,腰畔係著一隻木瓢。寧缺的目光在那卷書和木瓢之間來回兩番,最終落在書生的臉上,袖中的右手漸漸鬆馳下來。

    這裏是書院,整個天下都無人有膽量敢在這裏進行不軌之事,而且這名書生雖然滿身灰塵,卻給人一種幹淨若赤子的感覺,無論是誰看到他,都會下意識裏想要去與他親信,仿佛他說什麽做什麽都理所應當被相信。

    寧缺的身體鬆馳下來,心情卻相反變得極為緊張,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相信這名忽然出現的書生,而對於自幼在生死間掙紮、決意一生都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他來說,這種無來由而且強大到不可抗拒的信任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他根本無法對這名書生產生敵意,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他有種很清晰的感覺,就算他取出身後那把大黑傘,也根本沒有辦法對麵前這名書生造成任何威脅。

    穿著棉袍的書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寧缺身後的布套上,仿佛能夠看見裏麵是什麽,輕拍腰畔的木瓢問道:“你身後那把傘不錯,要不要換一下?”

    此人怎麽知道我背後的布套內是一把傘,還是一把大黑傘?寧缺覺得自己的唇舌間一片幹渴,根本說不出話來,沉默很長時間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書生有些遺憾地歎息了聲,拿著書卷從他的身旁走過,再也沒看一眼寧缺,一直走到書院某個偏僻的側門外。

    書院側門外停著一輛孤伶伶的牛車。

    書生走到車畔,極為認真地向車廂長揖行禮,然後坐到車轅上拿起了牛鞭。

    車廂裏一道尋常的老人聲音伴著濃鬱的酒香傳了出來:“他不跟你換?”

    書生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揮動牛鞭,牛車緩慢開始前行。

    天啟十三年春,夫子帶著他的大徒弟開始了又一次的去國遊曆。

    不知這一次的旅途上他要飲幾壺酒。

    斬幾座山上的幾斤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