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之前的事情，梁瑞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了，有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

    但其實沒有，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忘不掉那一夜，小小的他被母親塞進櫥櫃裏，從櫥櫃的縫隙中，親眼看到他的父母倒在黑洞洞的槍口之下，鮮血流了一地，染紅了他的世界……他捂著自己的嘴，死死的，沒有發出聲音。

    那一夜之後，他從天堂來到地獄。

    地獄裏沒有寵他愛他的父母，沒有殷切關懷的親人，沒有漂亮的大房間，沒有幹淨的衣服，什麽都沒有。

    他可以選擇去死的，但是……不，他要活著。

    哪怕隻是活在地獄陰暗的角落裏，他也不想放棄。

    然後他很慶幸，在地獄裏，他尋到了他的光明，重新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他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想再看到，重要的人死在他麵前了。

    梁瑞行走在無邊的黑暗中，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再次回到了當初藏身的櫥櫃，自己則變成了一隻渺小的螻蟻，不論往哪個方向走，都走不出去。

    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遙遠的前方好像有光閃現了一下。

    …………………………

    江銘站在重症監護室的病房前，整個人看起來都瘦了一圈，下巴上是沒有剃幹淨的胡茬，昏暗的雙眸中一片死氣沉沉。他看著醫生站在梁瑞的病床邊，拿著手電筒翻看梁瑞的眼睛，又給他做各種測試……

    江銘木然的站在那裏，像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為什麽他最害怕的噩夢，要一次次在他的麵前重演……八年前，他翻遍了那座醫院，隻找到了一具燒焦的屍體，和他送給梁瑞的那塊手表。那時候他恍然大悟，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隨之而來的後悔淹沒了他，他一度以為自己也會死掉，但是沒有，他活下來了……大約是他覺得，梁瑞不想要他下去陪他，既然連死都要逃掉的話，看到自己追過去一定會很憤怒吧？

    他為了活著而活著，直到有一天，他又看到了梁瑞，誰都無法知道他那一刻的欣喜。沒有什麽比梁瑞還活著更重要了，哪怕梁瑞騙了他，但是幸好，梁瑞是騙他的……梁瑞還活著。

    隻要還活著，就還有希望是不是？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哪怕恨他怨他也沒關係。

    可是現在呢……這一次他親眼看到梁瑞倒在他的麵前，這一次，再沒有任何僥幸，再也不會有另一個梁瑞……在許多年後突然笑著出現在他麵前了。

    如果這次你死了，哪怕你不想看到我，我也去陪你，好不好？

    江銘的手指微微彎曲了一下，他動了動自己堅硬的手臂，轉動脖子，手，腳，像一個機器人一樣轉過身去。傷害你的人，我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包括我自己，也一樣。

    …………………………

    梁瑞順著光線的方向跑去，跑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有力氣了就繼續跑。他不能留在這裏，他忽然想起來了，現在他有了一個兒子，他的兒子才八歲，現在一定害怕極了，他不能把他的孩子一個人留下，讓他的孩子同他一樣，在這個本該懵懂無知的年齡，就被黑暗的世界所吞噬……所以他必須回去。

    必須回去……

    梁瑞慢慢的睜開眼睛，因為光線太過刺眼，讓他一瞬間有點看不清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才恍恍惚惚的想起來，他是中槍了。

    現在……應該是還活著吧。

    身邊儀器滴滴的響著，一會兒一群醫生護士湧了過來，圍著他神色激動，又檢查了半晌……

    人群如潮水一般湧進來，接著又如潮水一般退出去。

    然後梁瑞看到江銘慢慢走近。

    他的眼中露出訝異的神色，江銘怎麽憔悴成這個樣子了？

    江銘看著梁瑞，許久說不出話來，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握住梁瑞的右手，音調起伏不穩，語句斷斷續續，“你醒了，醫生說……醒過來就會好了……”

    梁瑞任由江銘握著他的手，他能感受到江銘手心傳來的溫度，還有些微的顫抖……他的心情突然有點沉重，但他並不想表現出來，勉強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我睡了多久了？”

    江銘緊緊握著梁瑞的手，聲音低啞，“一個月了……我差點，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一個多月？！”梁瑞說的太急，猛地咳嗽了幾聲，胸腔一陣扯痛。他睡了這麽久，柳思容和小源他們還不急壞了！尤其是小源……他有沒有事？有沒有擔心害怕？！

    梁瑞一刻都待不住了，掙紮著就要起來。

    江銘大驚，他慌忙的想要伸手要把梁瑞按下去，但又怕動作重了會傷到梁瑞，根本不敢用力，一時間手忙腳亂……最後還是梁瑞自己因為重傷未愈，痛的臉色發白，很快力氣不支重新倒了下去。

    “你別動，有什麽話慢慢說。”江銘小心翼翼的看著他，眼裏是哀求的神色。

    “我，我兒子……”梁瑞重重的喘息著，滿臉焦急。

    “他們沒事，他們沒事，你別擔心。”江銘連忙道，他認真的看著梁瑞的眼睛，說，“我之前就給柳思容打了電話，說你最近有事不方便聯係他們，委托我和她說一聲。”

    “她相信了？”梁瑞問。

    “我還讓集團在w市分公司的總經理親自去找她，說邀請你參加我們公司的一個策劃案，最近可能很忙，她沒有懷疑。”江銘說。

    梁瑞稍微鬆了一口氣，但隨即眉頭又皺了起來。他的傷勢，恐怕暫時連床都下不了，時間長了紙終歸包不住火，可如果說出真相，隻會白讓他們擔心。

    江銘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擔憂，馬上建議道：“之前你沒有醒過來，我也很擔心時間長了會穿幫。但現在你醒了，你可以親自給他們打電話，這樣就算暫時見不到你，也不會因為時間長了產生懷疑，你可以先安撫他們，等傷勢好些了再回去。”

    梁瑞很想念兒子，但是更不願意兒子看到他這個樣子，不得不接受江銘的提議。

    江銘馬上將梁瑞的手機遞給了他，低聲道：“我猜你醒來肯定要用，又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醒，所以一直充滿電帶在身邊……”

    梁瑞動作微微一頓，伸手接過手機。

    他撥通了柳思容的電話，那邊很快就接了起來，驚喜的道：“瑞哥，你的工作忙完了？”

    “還沒有。”梁瑞說。

    柳思容語氣失望：“都這麽長時間了，小源天天都嚷著要爸爸，你再不回來我都快要哄不住了。”

    梁瑞心裏一揪，“抱歉，真的暫時走不開，還要麻煩你幫我帶一段時間，你讓小源接電話。”

    “我倒不麻煩，我隻是擔心小源。”柳思容無奈的道，“你等著，我去喊他。”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會兒，接著便傳來梁小源清脆脆的聲音，“爸爸爸爸爸爸是你嗎？”

    梁瑞不由得笑了，“是我，你最近有沒有乖？”

    梁小源聲音委屈，“我很乖啦，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爸爸工作很忙，暫時不能回來。”梁瑞心裏恨不得飛回去，卻不得不說這樣的謊。

    梁小源那邊沉默了許久，最後才弱弱的道：“爸爸，你不會是不要我了吧……”

    “你怎麽會這樣想？當然不會！”梁瑞果斷的道。

    “哦……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呢……”梁小源又問，弱弱的說：“據說有的家長不要孩子了就騙他們說有事不能回來……”

    “別胡思亂想！”梁瑞心疼極了，卻聲音嚴厲，“我會盡快回來的，你乖乖上學，聽阿姨的話，等爸爸回來檢查功課，知道嗎？”

    他又和梁小源說了一會兒話，好不容易才把他安撫下去，掛掉電話。

    剛一醒來就說這麽多話，梁瑞是憑著一股毅力在支撐著的，此刻放下手機，覺得渾身痛的難受，蹙著眉頭臉色發白。

    江銘在旁邊始終一聲不吭，他看的心痛，此刻才伸手摸了摸梁瑞的額頭，“出冷汗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叫醫生過來。”

    “我沒事。”梁瑞的語氣有些有氣無力，他有些疲憊的閉上眼。

    江銘就不說話了，他默默的注視著梁瑞的臉，他還能奢求什麽呢，隻要梁瑞還活著，還活著就好……

    他心裏清楚明白，自己不應該奢望太多，但內心深處的貪婪，卻怎麽都止不住，讓他沒有辦法放手。

    他垂首凝視梁瑞，看著他的睫毛，鼻梁，嘴唇……梁瑞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如同鐫刻在他心底，用刀斧鑿出不可磨滅的痕跡。

    “你還愛我的對不對？”江銘輕聲道，“你說過你愛我。”

    梁瑞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但他沒有睜眼，也沒有說話。

    “如果你不愛我了，不在乎我了，為什麽要救我呢？如果你真的恨我，為什麽不幹脆讓我去死呢？”江銘的聲音如同某種自言自語，仿佛是在說服自己，給自己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你明明也放不下我，既然如此，我們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我不能沒有你。”江銘的聲音似乎有些許哽咽。

    “我是不是很自私，因為我不能沒有你，所以枉顧你的意願留你下來。我做了很多不值得你原諒的事，但是我還是想要請求你……”

    “能不能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

    “這一次，換我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