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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尊大人說得對，他向來了解我，若是孟澤的眼睛永遠看不清楚，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他不管不顧。我從未想過事情會向著這個方向發展，明明昨日，一切都還是好好的樣子。我從青鳥信使的手裏接過天帝大人的親筆詔旨，天尊大人將紫玉完完整整帶回來交給我，等我好起來，我就要嫁給他，他就要娶我。

    可不過一日，萬事顛覆，徒落悲涼。

    孟澤眼鏡看不見了，紫玉被拂靈強行借去，長訣天尊怨我惦記旁人。我睛明穴忽突突痛得不能自己，牽連著頭疼欲裂。

    “本尊容不下自己的女人惦記著旁人，且是惦記一生一世。”這句話若烙印一般印在腦海，想到都是難過悲痛。

    不多時，蘇苒姑姑便進來了，她見著我的模樣，大吃一驚：“良玉你的腳怎麽回事？！”

    我恍惚抬頭，愣怔片刻，眼中水霧漫上：“姑姑，你是來替我收拾東西要趕我走的麽……”

    她將我抱到床上，抬頭看我時候仍是溫顏善目的模樣，隻是眉心微皺略顯擔憂：“尊上他動怒時候，我也不敢上前打擾他……”

    我低頭不敢看她，“姑姑不必為了我去打擾天尊大人……我待會兒親自去找他……”

    蘇苒姑姑歎了口氣，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尊上既然現在生氣，你便躲一躲，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不會怪你。”

    我將臉頰邁入她手心，眼淚溫熱，內心冰涼：“姑姑，你知不知道天尊大人以十萬仙壽為祭，散了血元煉了三顆丹藥給我？”

    她身子一僵，但是沉默片刻後又恢複溫婉模樣，“是上一回，你自作主張服了老君的毒藥那一次罷。他後來閉關幾天，我也不曉得他幹什麽，隻是出來時候手裏緊緊攥著三顆丹藥，身子虛浮，偏偏又不想讓你擔憂，連進廂房來陪你休息都不敢，自己窩在三十五天。你若是見到他當初一瞬骨瘦如柴的樣子，不曉得會害怕成什麽樣子。”

    我若是知道他這樣做，便就是真的找不回來紫玉就這樣仙逝了，也不會讓他這樣做。

    可都晚了。

    “姑姑先不要趕我走，若是……若是天尊大人始終不肯原諒我，我到時候自己回丹穴山。”我說。

    那一夜，他在清微宮大殿呆了一宿。

    殿門緊閉，我在大殿門外跪了一宿。

    五月夜晚，宮燈未滅，佛槿花開得十分好，枝柯柔弱，卻灼灼熱烈。

    “天尊大人，小神有些話想講給你聽。”

    其實，我並不曉得大殿裏的天尊大人在幹什麽，也不曉得他能不能聽到我同他說話，卻還是跪在殿前，想著往日場景一幕一幕，想講給他聽。

    “說起來，我第一次見你，還是在孟澤婚宴上，他要娶第二十八房姨太太。玄魄宮宮牆上趴了好幾排小妖小仙，確實自覺分成了兩撥，見到我出現，有一群欣喜，有一群哀痛。我隻曉得那日有些特殊，卻並不清楚那群生靈除了觀看孟澤娶小老婆，還能幹什麽。在你手執玉笛，踏過足下叢生百花，款款而來之前，四海八荒都曉得，執掌仙人姻緣的良玉神君，已打了十二萬年光棍了。我大師兄和六師兄常常說，小九，你不會嫁不出去的，縱然你其他本事不濟，但是麵皮好看，性子也不差。

    “我從忘川海出來，之前活過的七萬年，仿佛一夕之間，在蔚藍色忘川海揚起的水浪裏，湮滅成幻影。之前的事想不起來，那麽那七萬年便像是白活了一樣。我記不住太多事，師父說我的左心被剜下來弄丟了，我也想知道為何要剜了左心，可師兄們都說不曉得。連師父他這樣厲害的佛祖也告訴我他不知情。但是師父也告訴我，小九，落入忘川海也是造化，以往不諫，來著可追，忘了也好。我從不是念舊的神仙，師父說忘了也好，那我還想著左心沒了這件事幹什麽。心尖染忘川，萬年無悲歡。所以，直到一萬年後，我才記住孟澤這個神仙。他將我從失水的廂房裏救出來，自己鼻血洶湧，卻窩在我肩頭哽咽，你沒事啊，你果真沒事啊……他找我師父問可不可以娶我，彼時，沾了萬年忘川水的右心，第一次跳動。

    “但是，師父說過了三萬年，他若還是這樣想，便就允我嫁給他。天尊大人，小神不求你信，隻是想告訴你，那三萬年孟澤同我克製尊禮，從未有逾矩的時候。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扯開我前襟看到左心處留下的傷疤，問了我一句稀奇古怪的話。然後我落下三丈高的花樹，他說他不想娶我了。陪了我三萬時光的少年，說不娶我了。小神當初也曾心傷，畫了許多扇麵掛在九裏香花樹上，有一日仰麵躺於枝椏，一把未拴牢的扇子落下來，恰好砸在我右心，右心沒出息自己就破裂了。師父在上麵縫了七根銀線，養傷期間，我便釋然，自此同孟澤再無糾纏。我若是當初還歡喜他，斷不會為他證了近三十場姻親，依然心無波瀾。天尊大人，你說的從不曾知道那五萬年我同孟澤之間的事，可如今，我跟你說了，你可願意信？”

    殿中傳來茶盞碎響，殿中人雲淡風輕還回了我一句：“你回廂房去睡罷。”

    我搖搖頭，他看不見。

    “你可知道，我什麽時候喜歡上你？”

    殿中無聲無息，歸於平靜。

    我又喃喃開口：“許是當初，我奔到崆峒印處，同你一起落入崆峒幻域裏的時候。彼時莽光大盛，你擁我入懷，手掌護在我頭頂，同我道一句別怕罷。阿雲曾告訴我，所謂心安，便是四周是電光火石，驚天動地之盛，而你靠在他胸膛上，身旁是凡間江南三月，柳靜花濃正好。小神，五萬年來第一次，是靠在你胸膛上感到右心心安，而非孟澤。這一樁，你可願意信？”

    隔了一扇殿門，裏麵依然安靜。

    “但是，天尊大人，你說得對，若是孟澤自此眼睛看不清楚，我依然無法袖手旁觀。但是，這絕非是我打算嫁與他為妻自此照拂他一生一世，而是心中內疚不忍看他因為我、此生顛簸。我說的陪他，並非你理解的哪一種。而我對孟澤說的不是因為愧疚才願意陪他，那是良玉我打了誑語。你若是不能理解，可否容小神拿拂靈做個比方？若是拂靈為了救天尊大人而雙目失明，你會不會袖手旁觀，看她自生自滅，心裏永遠不會惦記她？”

    殿門一刹衝開，他飛身而出，墨發迎風繚繞，廣袖凜凜錚錚。

    我反應不及，一下子被他的帶起的仙風衝倒，幾乎要照著殿階滾下去。他一手攥住我的手臂拉我回來，狠狠撞入他胸膛之上。

    他口中訣語而出，我抬頭驚恐望他，此時隱藏在我身上的最後一顆丹藥便落入他掌心。訣語畢，他鬆開我，瞳若深潭望我一眼，便大步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顫抖問道：“你要去做什麽……”

    他轉頭，冰冷的神色下麵像是狠狠壓住了一團火：“本尊隻問你一句，若是他眼睛恢複清明，你還會不會心心念念惦記他一世？”

    “……那時候可能不會了，但是他現在還沒有……”

    他轟然裹住我、死死壓上殿門，大掌按住我的腦袋，牙齒便狠狠撕咬我的雙唇，將我一肚子話全堵了回去，鹹腥漫上舌尖，我縮在他懷裏，雙唇被咬得發麻，卻一動也不敢動。他似要下了蠻力將我盡數吞進腹中，毫不手軟，毫不溫柔。可偏偏我睜眼時候，看見他皺得厲害的眉頭下，眼角滲出微微水痕，右心猝不及防驟然塌陷，跌入深深柔軟。

    一瞬恍若萬年。

    他拂袖凜然而去的時候，說：“你方才說不會，且記住這句話。”

    我怔怔點頭：“小神記得。”

    可偏偏那一晚，師父他老人家到了三十五天，見到了我最狼狽的樣子。

    “長訣欺負你了？”師父青灰衣衫裹我入懷，看到我腳上被碎翡翠割的傷，看到我被咬破的雙唇，第一次沒有稱呼他為“天尊大人”，而是帶了隱隱怒氣，直接喚他“長訣”。

    他越是這麽問，我越覺得委屈，胳膊環住他的脖頸，趴在師父懷裏，竟再一次淚流不止。我為自己委屈，我更為天尊大人委屈：“師父……不是天尊大人，是我自己……課我不知道怎麽同你講……”

    師父雖不曉得詳情，但依然安撫道：“若是不知道怎麽講便不要講了，為師信你是個好姑娘，我們回大梵音殿。”

    為師信你是個好姑娘。

    為師……信你是個好姑娘。

    偏偏是這一句話，叫我哭得歇斯底裏。我的師父，他是九州的因邈佛祖，他纖塵不染，清貴高華。他從來不問什麽，就都信我。我從少時一個連毛羽都未長全的一指孤鳳，獲他十二萬年的眷顧與照拂，每每受傷，他會在大梵音殿給我留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