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山溝溝裏的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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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凡間有些小說集子,每每寫到男女主角,總是賦予其令人難以置信的好運氣。
比如女主角不幸落入湖中,總有一個花容月貌、玉樹臨風的公子把她撈上來。
比如女主角不幸栽進土匪窩裏,總有一個身手不凡、武功高強的少俠將她解救出來。
再比如,女主角不慎踩空、自千仞懸崖之上落下去,此時此刻,不是她身旁的公子拚了命地拉她上去,就是懸崖之下恰好有個湖可以保住她一條小命,然後公子再顛顛兒跑到懸崖地下的湖中把她撈上來。
這些例子告訴我們——故事裏的女主角,是很難輕易就死掉的。
此時夕陽西下,本神君嚼著一根稻草,蹲在茅草屋頂上,望著這個荒涼偏僻的小山溝,內心十分惆悵。
哦,我忘了說,本神君這個沒出息地不但沒有死成,還現出了鳳凰元身,且因著右心漸漸不能用、修為散得差不多到頭了,是以,自己現出鳳凰元身後如何也變不回仙形了。
我低頭又啄了茅草屋頂上的一根稻草,麵對夕陽,淒涼嚼著。那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姑娘已經飛身上來,俯身抱起我便飛下去,道:“小鳳凰,你莫要再吃屋頂上的稻草了,你看你已經把茅草屋頂吃出一個洞來了,日後下雨可怎麽辦?”
我以為,本神君蹲在屋頂上啃稻草的時候,旁人看著我,都會被我那悲傷且又淒涼的眼神打動。可我萬萬沒想到,她隻在乎茅草屋上那個被我啃出來的洞。
不過話說回來,這姑娘語氣溫柔、動作輕緩,除了她天天“小鳳凰”“小鳳凰”這樣喚我,讓本神君一張長了十二萬年的麵皮略有些臉紅之外,其他都很好。其實她口中的“小鳳凰”是個昵稱罷,本神君就算是化成了鳳凰元神,可畢竟吃了十二萬年的飯,身量也並不小,隻是現在的身材看著勻稱許多,再不是年幼時候那個胖成一團球的小鳳凰了。
她喜歡抱著我,但是我卻並不大喜歡讓她抱著。並不是她抱著我的時候,我不舒服,而是她一抱我,我就覺得難過。這是十分蹊蹺的一件事——因為她抱著我走的時候,我眼前總會模模糊糊浮現出一個場景,大致是大雨瓢潑之中,一個瘦弱的姑娘抱起我往外走。那個場景十分傷人。因為我看得出她也很瘦弱,卻還要抱著我——就如現在,這個姑娘抱著可能比她還要重一些的一隻鳳凰、也就是本神君一樣。
至於,沒出息的本神君是如何落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山溝的,我自己其實也糊裏糊塗。若要真的回憶起來,我覺得應該是這麽一回事——
那日我從雲頭上跳下來,怕天尊大人看到我會跳下來找我,於是順便用自己吊兒郎當的仙術將自己隱身了。本神君迅速下落,約莫著過了一段時間,於半空中再也撐不住將將又失了一枚紫玉的身子,隱身的仙術也驟然消散,我那吊兒郎當的修為也耗得差不多了,於是化成鳳凰元神——可悲就可悲在我的元身是隻鳥哇,鳥的本能就是扇著翅膀飛啊!當是時,化成鳳凰之後的本神君,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為何要跳下雲頭,為何會尋短見,隻是反應過來,迅速扇著翅膀,精疲力竭地撲騰了一陣子,最後體力不支,忽悠悠落了下來……
再次醒來時候,便是在這個姑娘懷裏了。她細心地替我擦幹淨身上的血後認認真真給我上了藥,嘴裏還不住念叨著:“小鳳凰,你疼不疼啊?不要怕,我輕一點。”
她的聲音這樣熟悉,可是在我腦子裏過了一遍,我卻尋不到一個認識的神仙講話的聲音跟她一樣。我抬頭看她——偏偏邪性得很,我能看清楚這荒涼偏僻的山溝溝裏所有的事物,唯獨看不清她的麵容,即使她的臉龐近在咫尺。
她有時候會跟我講話,問我一些問題。
比如:“小鳳凰,我和朋友剛來仙界不久,這裏不太熟悉,想同你打聽個神仙,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我便擺出一張白癡臉來望著她:若是本神君現在能開口說話,莫說你打聽一個神仙,隻要你能就是打聽千百個神仙也是沒問題的。就算我不認識,也還可以去尋一本神仙花名冊來給你看,可是,我現在的身子弱得也就能飛到屋頂上思考一下仙路命途了。
是的,本神君現在就是這樣的處境,落到一個荒郊野嶺的溝溝裏,飛不出去,變不出神仙樣貌,不能說話,本來沒問題的眼力卻獨獨邪乎地看不清這姑娘的麵容。
可她又沉思道:“其實我也不確定,她是不是成了一個小仙……可是她心地善良,應該早早就化成神仙了罷……”
我點點頭: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心地善良的人經曆凡間幾世輪回也有可能成仙的。
“嗯,她擅長作畫,我來仙界這麽多年了,還沒有覺得有誰可以畫得比她好。對了,她尤其擅長畫扇麵。”她又說。
本神君低頭啄了幾粒粟米,覺得十分欣慰且又略帶些感傷:原來還有個飛升不久的神仙畫的扇麵比本神君要好……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呐。
對了,這個姑娘並不是一個人在這山溝溝裏生活,她還有一個朋友,她說,這個朋友這幾年總會抽出一大段時間來去尋找她跟我講的那個作畫很好的神仙,可是去了好多地方、尋了幾年了也沒有找到,這次不曉得他回來時候能不能帶來那個神仙的消息。她時常提到這個朋友,縱然她自己不好意思說,但我偶爾蹲在她身旁吃東西的時候,聽到她提到他時說的那些話,便曉得她口裏的那個朋友,九成是她的心上人。
是的,她常常提到這個朋友。
比如她見到外麵下雨,便擔憂道:“不曉得他有曉不曉得找個地方避一避。”
比如她做了一道好吃的菜,便歡愉道:“等他回來,我可以做給他嚐一嚐。”
又比如,她偶爾望著本神君,撐著腦袋思索良久問:“小鳳凰,我很想養著你,不曉得他會不會喜歡我在家裏養一隻寵物。”
彼時,蹲在地上啃狗尾巴草的本神君幽幽站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內心惆悵若翻江倒海滾滾而來——我良玉,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姻緣神君,臨死時候,竟然還被一個小神仙視作寵物了。這個打擊有些大,本神君得去屋頂上瞭望一會兒,緩一緩。
可她偏偏又端著盛了粟米的碗追上來,著急道:“小鳳凰,你不要再去屋頂上啃稻草了,不是同你說了麽,你已經把屋頂上啃出洞來了!”
我:“……”
在這山溝溝裏,本神君很容易就會惆悵。其實,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惆悵多數是因為天尊大人。
是的,我很想他。不曉得他好不好,不曉得那日我從雲頭上跳下來、他有沒有看到,不曉得他若是看到了,有沒有傻傻地也跟著我跳下來。
其實我心中十分矛盾,我既希望他因為深深喜歡我而奮不顧身來找我,我又不希望他真的隨著我跳下來而身體受傷。
後來我便覺得我更不希望的是後者。天尊大人他最好沒有看到我跳下來,最好也沒有奮不顧身隨我跳下來。他平安無恙,後來再娶個女神仙做妻子,仙途不至寂寞,我隻是他命裏用了三年匆匆而過的心上人。最後,我在這個山溝溝裏魂飛魄散,身旁這個姑娘將我掩埋在這裏,元身荼蘼,再無輪回。這樣,誰也不知道,就好了。
我倦倦低頭,啄了茅草屋頂上的一根稻草,惆悵之中想嚼一嚼,忽然從屋頂上那個窟窿裏看到屋中的姑娘在給我準備粟米,於是啄著那根稻草把它放回原處,覺得那個洞還是有些明顯,又抬起爪子薅了屋頂上其他地方的一撮稻草,認真地搭在那個窟窿上。嗯,這樣瞧著好多了。
她上來抱我,忽然發現屋頂上的洞不見了,十分欣喜。她歡喜地笑著,我聽見她笑,覺得心裏莫名地開心。隻是吃了好多天得粟米,偶爾我也會很想北海肥美鮮香的海蝦海蟹做的海鮮火鍋。
約摸著到了六月中旬,她的心上人朋友終於回來了。那日,陽光明媚得有些過了,日光熱烈而灼人。本神君吃過午飯,又蹲在屋頂上惆悵了一會兒,遠遠便看見雲頭之上速速飄來一個公子,遠瞧著他衣著簡樸,但是十分幹淨,那身形朗朗,遇到一隻飛鳥從他身旁飛過,他矯健地騰空而起、給那飛鳥讓道。憑我在大師兄身旁混跡多年的直覺來看,他這伸手是個做天兵、乃至將軍的好材料。
離茅草屋漸近的時候,那公子縱身跳下雲頭,儼然沒有注意到屋頂上的蹲成一道風景的本神君,徑自推開草屋的門,聲音朗潤裹著掩不住的相思——
“琉璃,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