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置之死地
字數:14011 加入書籤
枝頭的雪厚厚疊疊,不時墜落,啪的聲響在寂靜的冬日格外入耳,寧櫻翻來覆去睡不著,天邊露出魚肚白了才隱隱有了睡意,聞媽媽卷了褥子被子,輕手輕腳的推開門,探出個腦袋,和兩側的丫鬟道,“小姐剛睡下,別吵醒她了。”
寧府落難,府裏的下人被發賣出去一大半,桃園的人卻沒什麽變化,聞媽媽感覺到,院子裏的人都變得小心翼翼許多,想來是擔心被發賣出去,提心吊膽的懸著一顆心不上不下,守門的丫鬟也不例外,聽了聞媽媽的話,二人微微頷首,輕聲道,“奴婢知道了。”
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銀裝素裹的院子籠罩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秋水來兩回桃園,奈何寧櫻都睡著,她索性不回去了,轉去聞媽媽屋裏說話,聞媽媽是寧櫻奶娘,一人一間屋子,在偏院的正中,聞媽媽正握著鉗子,圍在炭爐前取暖,秋水彎腰,輕輕進了門,順勢脫下身上的襖子,“太太差我來問問,小姐夜咳的毛病可好了?”
聞媽媽抬頭,看是秋水,朝她招手,示意她坐下,將跟前盤子裏的瓜子花生往外推了推,歎氣道,“沒好呢,小太醫說小姐身體好好的,夜咳怕是心病,他也沒法子。”
昨晚寧櫻在床上來來回回翻身,睡不著,自然不會咳嗽,睡著了,該是控製不了的,吳媽媽和她說了許多寧櫻在莊子上的事兒,從沒提起過咳嗽,而且,寧櫻的咳嗽是回京後才開始的,聞媽媽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麽。
秋水順其自然的坐下,伸出手,放在炭爐邊暖了暖,擔憂道,“小姐的心病莫不是太太和五小姐?金桂和太太說了些事兒,五小姐曲解太太的意思,差點毀了六小姐的親事,還在譚侍郎跟前說六小姐的壞話,這哪是親姐妹?分明是見不得對方好的仇人,五小姐的性子,沒救了。”
寧櫻是秋水看著長大的,跟自己孩子似的,尤其寧櫻從小就是聽話懂事的,秋水和吳媽媽她們格外疼她,對黃氏讓寧櫻去昆州的事兒,她心下存著不滿,尤其得知昆州地震,秋水更是放心不下寧櫻,主仆有別,打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裏是偏著寧櫻的,黃氏斥責她護短,寧靜芸一個人在寧府靠著老夫人臉色過活,日子難過,因而黃氏想方設法的補償寧靜芸,秋水心裏明白,能體諒黃氏的做法,但仍然為寧櫻感到難受,好在寧櫻沒事兒,不然的話,三房,就徹底毀了。
孩子對一個家來說是幸福的源泉,寧櫻有點三長兩短,黃氏活不下去,寧伯瑾也整日懨懨,三房不是毀了是什麽?
聞媽媽又歎了口氣,抓了捧花生放手裏剝著,“五小姐在太太跟前還懂得裝柔弱,離開京城後,處處和六小姐對著幹,好在大少爺明理,不然的話,會被多少人看笑話,起初我也懷疑太太如何想起讓六小姐去昆州送親,原來中間還有事,在劍庸關,譚侍郎和六小姐大打出手,譚侍郎,是個麵冷心軟的。”
譚慎衍對寧櫻的愛慕,聞媽媽看在眼裏,譚慎衍對寧櫻可謂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這點劍庸關的人都知道,不管什麽,有個知冷知熱的丈夫才是女人一輩子最好的歸宿,離開娘家,往後的日子隻要靠丈夫的態度過日子,寧櫻有老侯爺護著,有譚慎衍寵著,在青岩侯府的日子該是順遂的。
“那就好,清晨,大少爺匆匆忙去榮溪園找老爺和老夫人,往後三房合在一起過日子,三爺聽說後直稱讚大少爺是個有遠見的,大夫人因著七小姐的事兒對六小姐心有芥蒂,她管家,之後會拿桃園的下人說事兒,太太讓我告訴你一聲,桃園的下人不會有變動,這些是太太為六小姐挑出來的陪嫁,往後很多人都要跟著去青岩侯府的,你安撫住他們,別讓他們心慌意亂出了岔子。”秋水轉著手,待冰冷的手暖和些了,才拿起一顆花生,慢條斯理的剝著。
府裏小姐少爺身邊的丫鬟奴才都相應的減少了,黃氏不動桃園的人便是有陪嫁的心思在裏邊,柳氏拿公中銀錢不夠說事,黃氏會自己掏錢貼補桃園,她來桃園就感受到了下人們的震動,估計怕被賣出去才戰戰兢兢的。
聞媽媽不知曉還有這事兒,頓了頓,抽回放在嘴邊的花生,“我知道怎麽做的,榮溪園有了結果,接下來怕要請大家過去說話,用不用把六小姐喚起來。”
“不著急,估計要等晚上了。”
晌午後,寧櫻才悠悠轉醒,屋裏暖和,她掀開被子,聞媽媽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寧櫻的角度看去,才發現滿頭青絲中有了根銀發,寧櫻一怔,坐起身,瞅了眼大雪紛飛的窗外,“奶娘,往後針線活給金桂她們吧。”
聞媽媽為了讓黃氏和她早日回京,輾轉許多府邸做下人,這份忠心,值得她動容。
“小姐醒了,奶娘操勞慣了,不找點事情做渾身不舒坦。”聞媽媽站起身,收了針線籃子,順勢將小凳子踢進床底,轉身放好針線籃子,拿出床底的繡花鞋,這才扶著寧櫻起身,說了榮溪園的事兒。
寧櫻清楚寧成昭的想法,他是寧府的長子,希望寧府能振作起來,“大哥性子爽朗,他開了口,就由著他吧。”不說寧成昭,就是她自己得知寧國忠的事情後也明白了一個道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是寧府的小姐還能成親,而黃氏是嫁進來的媳婦,命運和寧府拴在一起,寧國忠和老夫人活著是不可能分家的,如今榮溪園那邊掀不起風浪了,合在一起沒什麽不妥,依著柳氏的意思,合在一起,各自的廚房也不用拆了,平日錢財放在一處,逢年過節湊一堆吃飯,沒什麽不妥。
經過貪汙之事,寧國忠蒼老了許多,老態龍鍾的臉上競顯疲態,不過嚴肅凝重的臉頰倒生出幾許和藹,和老夫人坐在拔步床上,嘴角輕輕笑著,“成昭和我說了往後的打算,合在一起過日子,平日的開銷用度算在榮溪園,我尋思著把庫房收藏的古玩全部變賣了,悠玉閣給的價格地道,賣了那些,過幾年,待風聲小了,在京城買幾個鋪子,白手起家,往後等我和你娘死了,給你們三兄弟留個念頭也好。”
寧國忠語速慢,說話的時候,眼神掃過寧伯庸寧伯信和寧伯瑾,寧伯瑾最沉不住氣,聞言,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喉嚨哽咽道,“爹,您別瞎說,您和娘年紀大了,庫房的那些是您平生的積蓄了,留著吧,我們大了,往後就我們撐起這個家。”寧伯瑾說完,低下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寧櫻心下歎息,在禮部這麽長時日了,寧伯瑾仍然是最心軟的那一個,她上前,扶著寧伯瑾站起來,低聲道,“祖父和祖母做事自有自己的主意,父親,您聽著,聽完了再說。”
寧伯庸和寧伯信沒開口,寧伯信臉色有些發白,精神不太好,而寧伯庸一身暗色團花底紋直綴,沉默不言,她的這個大伯,做人最是圓滑,在戶部混得風生水起,升官是遲早的事兒,但在寧櫻看來,寧伯庸有些過猶不及了,入戶部之前應對事情還能公允從容,入了戶部後,做事都帶著戶部官員的氣量,摳門,吝嗇,有些一毛不拔了。
這種時候,這番話理應是由寧伯庸說的,寧伯庸不開口,擺明了認可寧國忠的做法,寧櫻大致清楚寧伯庸在算計什麽,寧國忠平日的收藏全部變賣,寧府日子又好了,而且,後年科考,又是官員升遷變動的時候,寧伯庸是在為自己謀劃呢。
她的這個大伯,為人精明世故,後年的事兒都已經在他算計範圍內了。
寧伯信昨晚宿醉,睡了一整天,睡久了,頭暈暈乎乎的,反應有些遲鈍,許久才明白寧國忠話裏的意思,抬起頭,讚同寧伯瑾的話道,“三弟說的對,那些事父親畢生的心血,您自己留著吧,我和大哥也在朝為官,府裏怎會差了銀子?若全部變賣出去,外人該笑話咱了。”
秦氏得了寧成昭和劉菲菲的話,坐在自己位子上沒吭聲,隻要對兒子們有利,暫時便宜大房三房也無妨,其實很早的時候她就是想討好寧櫻來著,寧櫻孝順,心裏最在乎的便是黃氏,她投其所好,多巴結黃氏兩句又如何?黃氏沒有兒子,總有一天會求她的,風水輪流轉,她覺得沒什麽不好。
想到此,她低頭,玩著劉菲菲剛送她的金鐲子,鐲子上鑲嵌了一顆顆紅寶石,金光閃閃,貴氣逼人,今早,劉菲菲來給她請安時,走路不對勁,臉色比往日差多了,眼角下一圈黑色,她是過來人,哪不明白昨晚小兩口發生了什麽,她不是惡毒之人,劉菲菲和寧成昭感情好,她能早日抱上孫子,是好事。於是,她側著頭,朝身側的劉菲菲道,“成昭剛回來,你多伺候他,往後不用來請安了,娘知道你心思是個好的,不介意的。”
劉菲菲專心致誌聽寧伯信說話,猛地聽黃氏說起這件事,白皙的臉頰迅速攀上一抹紅暈,嬌羞的點了點頭,秦氏好笑,拍拍她的手,她們二房,往後會越來越好的。
婆媳兩的小插曲沒有影響其他人,寧國忠固執己見,寧伯信和寧伯瑾勸說不動,寧伯瑾急得眼眶都泛紅了,逼不得已的轉頭朝寧伯瑾說道,“大哥,你勸勸爹吧,真賣了,往後寧府發達想買都買不回來了。”
古玩字畫彰顯底蘊和內涵,越是大戶人家,府裏的收藏越多,那些不是光有銀子就能買到的,賣給悠玉閣,假以時日被人買走了,他們花十倍的價格都買不回來。
寧伯庸麵露為難,微傾著的身子動了動,他有自己的打算,但寧伯瑾開了口,又有那麽多雙眼睛盯著,他不表明自己的立場都難,忽然計上心來,說道,“爹,二弟三弟說的對,家裏有我們呢,再過兩年您就有曾孫子抱了,府裏的事兒您別操心了,如果我們真遇著擺不平的事兒,您在將庫房打開,不急於一時半會。”
寧伯庸的話留了餘地,擺不平的事兒?如今的寧國忠擺不平的事兒就多了去了,寧伯庸的話分明是意有所指。
寧國忠垂首沉默,寧成昭又在邊上勸著才讓寧國忠歇了心思,合在一起過日子,寧伯庸他們的俸祿全算公中的,每個月,他們出去應酬的銀兩不得超過五十兩,三房的下人重新分配,由柳氏說了算。
對這些,寧伯庸點頭附和,爽快得很,寧伯瑾沒說話,但是看寧伯庸的眼神有些變了。
他再後知後覺也清楚寧伯庸內裏的打算,人都有私心,何況寧伯庸一直想往上爬。
如今三房的下人多少不一,二房不缺銀子,下人最多,要減二房的下人,秦氏不肯,手裏有錢了還不多讓幾個下人伺候,拿錢來做什麽,她不答應,柳氏也不退讓,“二弟妹娶了座金山銀山回家不假,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若不按著府裏的規矩來,我還管家做什麽?成昭他們院子裏的丫鬟婆子人多,理應調些出來,少爺配兩個貼身小廝,小姐院子配一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和兩個粗使婆子,多了的,都該遣散出來,不然的話,出門做客,外人瞧見寧府參差不齊的做派,還以為寧府分家了呢。”
秦氏眉頭一皺,戴上手裏的金鐲,定定望著柳氏,“下人們不遣散大半了嗎?留下來的都是對我們忠心耿耿的人,我可不想寒了下人的心,二房的下人不能少了。”
“二弟妹說的什麽話,我可沒有其他意思,府裏的下人的確不能再少了,但是沒有分家,二房的下人當然是寧府的,也不是要把她們攆出府,而是重新分配,派她們去其他地方做事,總不能外邊的活沒人做,都窩在二房院子裏烤火取暖吧?”柳氏聲音不疾不徐,言語間都是為了寧府打算,秦氏卻怒了,“我二房的下人憑什麽算公中的人?我不答應。”
秦氏不肯退讓,柳氏步步緊逼,爭鋒相對,兩人又開始劍拔弩張,劉菲菲看自家婆婆吃了虧,出麵打圓場道,“大伯母,您看這樣行不行,您覺著二房的下人多,無非是不想她們拿了月例不幹活,二房下人的吃穿用度算在二房自己頭上,公中少了丫鬟婆子,可以把往日遣散的再找回來,一切依著您說的來,各院子裏多出來的下人各院子自己養著,不拿公中的銀子,大伯母說的規矩,菲菲心裏是認同的,可如今想要重振家業,該充的門麵還是要充,七妹妹身子嬌貴,親事又定下了,陪嫁的人選不能少了,不然的話,傳出去別人會笑話寧府。”
寧靜芳從莊子回來,柳氏掏心掏肺的對寧靜芳好,把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撥過去伺候,各院子縮減下人,寧靜芳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少了,柳氏肯定舍不得寧靜芳受苦,劉菲菲想到這點才開的口。
秦氏卻來了精神,好似抓到柳氏錯處似的,張嘴欲和柳氏爭辯,二房有錢,柳氏見不得她們好,她偏要讓柳氏瞧瞧她們驕奢淫逸,富麗堂皇的日子。
劉菲菲及時拉扯了下秦氏的衣袖,秦氏鬧起來,最後合在一起過日子的事兒無疾而終,吃虧的還是二房,寧國忠貪汙的銀兩多,不是有譚慎衍傳來的信,劉足金也拿不定主意拒絕寧國忠,一旦牽扯進這件事情裏,劉府想要脫身就難了,事情拆穿對寧府來說無非損失了些銀錢,若鬧到劉府頭上,劉府的損失就大了,這也是劉足金不敢冒險的意思。
其實,還是寧國忠官職不夠,在朝為官,沒有人敢說自己是清白的,寧國忠官職再高些,劉足金自己就靠上去了,哪用寧國忠開口?
為人處世,誰都有自己的顧忌。
秦氏撇撇嘴,轉頭沒有開口,卻是表明態度不肯放二房的人出來。
柳氏想了想,轉頭看向從頭到尾不開口說話的黃氏,“三弟妹什麽意思?”
“依著大嫂的來吧,畢竟以後你管家。”黃氏端著茶杯,這種成色一般的茶杯往回在榮溪園是看不見的,如今倒是屢見不鮮了,她輕輕啜了口茶,茶葉也換了,不如之前香甜清醇。
柳氏要她表明態度,她是不會如柳氏的意的,她不信,柳氏舍得寧靜芳吃苦,既然舍不得,憑什麽要求別人?
最後的結果依著劉菲菲的說法來,多出的下人由各個院子自己花錢養著,晚膳在榮溪園用的,飯桌上的山珍海味不少,味道卻比不上之前的了,寧櫻吃得慣,柳氏和秦氏卻覺得有些沒味兒,不過看大家都沒開口,秦氏不會傻傻的找不痛快,往後每隔四天聚在榮溪園用膳,一家人像往常其樂融融的過日子,不管怎麽說,在外人來看是一家人就對了。
到了年底,老夫人身子不太好,去南山寺祈福的事情也隻能推到明年,老夫人身形瘦弱許多,一雙眼渾濁不清,精神大不如從前,孝順如寧伯瑾竟也不怎麽往榮溪園去了,榮溪園安靜了許多。
寧櫻繼續繡自己的嫁衣,在昆州時候,她畫了幾幅昆州地震當晚的景象,還有災後重建房屋的熱鬧,苟誌以身作則,親自幫著壘牆,挑土,受百姓們敬重,之前的昆州房屋破舊,道路寬窄不一,重建之後,昆州一定不比欽州差。
她離開後,王娘子去了順親王府教導順親王府的小姐,一年半載不能來寧府教導寧櫻,寧櫻記著她答應過王娘子的事兒,讓人把她的畫作送去順親王府給王娘子,昆州的天是藍的,雲朵好像棉花,一團一團鋪在湛藍色的幕布下,她畫的有工筆畫有丹青,在劍庸關時,譚慎衍指點她繪畫,她的畫藝又精湛了些,將昆州境內的情形描繪得栩栩如生,哪怕沒有親眼經曆,卻也能叫人身臨其境。
沒過兩天,王娘子就給她回了信,說親自教導不可能了,往後寧櫻遇著什麽不懂的可以寫信給她,信紙有足足三頁,寧櫻離開京城前學的寫實派,在劍庸關,寧伯瑾教的是寫意派,她給王娘子畫的便是譚慎衍教她的,王娘子指出其中的瑕疵,鼓勵她再接再厲。
寧櫻回了信,一來二去,王娘子從教導她繪畫的夫子成了朋友,寧櫻偶爾也會說些寧府的小事。
王娘子說她功底紮實了,現下要練習的是識畫,作為一個熱愛繪畫的人,自己的畫得到別人的稱讚是肯定,還要懂得欣賞別人的,懂得鑒賞名畫,慧眼獨具,這是成為大儒的根本。
王娘子在信上講解了幾位畫師大儒的畫法,每個人繪畫都有自己獨特的手法,同一幅畫表現出的意境不同,有豪放派的大儒喜歡描繪宏偉瑰麗的自然景象,有婉約派的畫師喜歡靜寂的樹,凋零的花兒傳達哀怨淒美,從不同的意境畫法中,鑒別真偽。
這點對寧櫻來說比較難,她自己繪畫的時候沒想那麽多,但從王娘子的信中,她好似每次作畫喜歡在先從曲線下筆,寧櫻想了想,還真是這樣,下筆鼻尖輕觸宣紙,先畫圓的,收筆後又會想方設法瞄一遍最開始畫的。
所以,她的畫裏,最突出的地方一定是最先下筆和收尾的地方。
這是她的習慣,也是她的特點。
她從寧伯瑾那要了兩幅名畫自己研究,這兩幅字畫是寧伯瑾準備送給寧成昭的,寧成昭不肯收,便宜了寧櫻,寧伯瑾性子安靜了許多,沒事兒喜歡關在書房,寧櫻記得寧府的帖子不如之前多,但也不算少,寧伯瑾不怎麽愛出門,她都擔心寧伯瑾在書房憋出病來。
她研究了兩日,又給王娘子去信,寫好信,讓銀桂送出去,抬頭,看劉菲菲在丫鬟的簇擁下緩緩而來,她站起身,笑道,“大嫂怎麽有空過來了?”過年時,各府的年禮都送出去了,劉足金可能覺得沒出手幫寧國忠心裏過意不去,給寧府的年禮貴重多了,還單獨給她一箱子金銀首飾,劉足金做事直來直去,寧櫻收下的時候看柳氏臉色不好看。
劉菲菲麵色紅潤,溫婉貌美,想到回來時寧成昭擁著她的模樣,寧櫻心下為劉菲菲高興,劉菲菲一個商戶侄女,能在寧府站穩腳跟,隻怕暗暗費了不少功夫。
走上台階,劉菲菲身上的丫鬟解開她身上的大氅,劉菲菲搓著手,慢慢進了屋,梨渦淺笑道,“早就想來找你說說話了,今日得空,過來陪你坐坐。”寧成昭回府,連著纏了她好幾日,劉菲菲提不起精神,這兩日才緩過來,一得空就來找寧櫻了。
劉菲菲一身暗綠色襖裙,氣質沉穩,雙眸溫柔如水,很難不讓人喜歡,“我爹讓我好好謝謝你,若不是譚侍郎的消息,劉府眼下不知成什麽樣子了,我爹是商人,出了事兒芝麻大點官就能拿捏得劉府抬不起頭。”
寧櫻領著劉菲菲坐在西窗下的書桌前,拿出桌上金色的硯台給劉菲菲看,劉菲菲笑得彎起了眉眼,“我爹那人做事就那樣,你幫了他,他恨不能把什麽都給你,金子做的硯台,虧他想得出來。”
寧櫻也哭笑不得,前兩日劉府送年禮來,指明一個紅色的箱子是給她的,當著眾人的麵她不好拆開,讓丫鬟抬回來,不大的箱子,四個丫鬟才抬動了,聞媽媽打開,裏邊的金銀首飾都趕上三房三個月的開銷了,聞媽媽拿著這個問她,起初寧櫻沒反應過來,拿在手裏看了好幾眼,描述著形狀,好一會兒才認出是金子做的鑲嵌紅寶石的硯台,奢侈華麗得迷人眼,寧櫻哪敢研磨,擺放在書櫃上當個裝飾。
劉足金收到譚慎衍的信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寧國忠,過了沒多久寧國忠貪汙的事兒就被人彈劾到了皇上跟前,寧國忠心裏該是埋怨劉足金不近人情見死不救的,但劉足金沒有法子,救了寧國忠,劉家就完蛋了,劉家是商人,想要翻身談何容易?
即使寧國忠的事兒劉足金沒插手,都有人懷疑到劉足金頭上,想趁機奪了劉家皇商的名頭,往年年底正是劉足金往各府送錢的日子,今年劉足金卻沒什麽動靜,劉足金打定主意不再全麵撒網了,把心思放在青岩侯府,以及薛府,六皇妃伺候明妃有功,皇上稱讚其孝順,賞賜了薛府懷恩侯府的爵位,薛家,是京中第一位太醫出身的的侯爵。
劉足金給青岩侯府和懷恩侯府送年禮心裏是忐忑的,如果被拒絕,劉家迎麵而來會受到許多商人的夾擊,但劉足金冒險把年禮送了出去,兩府的管家收了,寧府遭難後,劉足金活在水深火熱中,如今,總算柳暗花明了。
“我爹給青岩侯府和懷恩侯府送了年禮,心裏記著你的好呢。”薛墨在晉州的時候和劉家的人打過交道,否則,劉足金萬萬不敢往薛府送年禮的,至於青岩侯府,就全是看寧櫻的麵子了。
寧櫻不知還有這事兒,好奇的抬起頭,吩咐金桂給劉菲菲倒茶,“劉老爺不怕?”
朝堂牽一發而動全身,商人又何嚐不是?在京為商,除了有眼力懂得討好當官的,還有時刻警醒不被同行算計去,寧國忠的事兒對劉足金肯定有影響。
劉菲菲看寧櫻心思通透,心裏鬆了口氣,如實道,“我爹忐忑了好幾日呢,就怕人家把年禮退回來,送進去的東西不敢太貴重了,是晉州盛產的藥材,到了這兩日心才安定下來,之前針對劉家的幾戶商人安靜了許多,我爹高興得合不攏嘴,人又胖了一圈。”
想到劉老爺一圈一圈的贅肉,再胖下去,走路該地震山搖了,忍俊不禁道,“劉老爺是個有福相的。”
“多虧了你,我爹說過年去寺廟為你祈福,還準備在晉州為你塑個金身......”
“大嫂,你饒過我吧,我什麽都沒做,擔不起劉老爺的感激,而且我才多大的年紀,劉老爺那樣做可真是折我的壽了。”寧櫻想到平日劉菲菲的做派,說不準是和劉老爺學來的,她不過幫忙帶個話,做決定的是譚慎衍,和她沒多大的關係,早先劉菲菲就送了不少禮,劉老爺又送了一箱金銀首飾,再塑個金身供養著,過猶不及,她真怕自己福氣沒了。
劉菲菲失笑,“我和爹說過了,他歇下這個心思了,你別擔心,劉家祖祖輩輩都是商人,你可能覺得沒什麽,但是對我爹來說可是幫了大忙,不管做什麽,為官也好,為商也罷,中間的彎彎繞繞多著呢,侯府收了禮,能幫我爹解決大麻煩,你值得他感激。”
商人地位低下,劉足金也知道自己不管送出去多少銀子,如果劉家真出事,不會有人出麵幫忙,但不送禮的話麻煩事不斷,劉足金沒有法子,今年則不同,隻給兩家侯府送了些珍貴的藥材,早點打點的府邸送了些尋常物件,劉家的生意卻沒出亂子,換往年是不可能的,中間有什麽,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寧櫻搖頭,解釋道,“大嫂太看重我了。”
劉菲菲知道她麵皮薄,有的事兒也不敢說得太過直白的,笑著轉移了話題,“你大哥和我說了欽州的事兒,多虧了你,當時送你大哥出京我就猶豫過用不用送他一個丫鬟伺候著,你大哥自己拒絕了,沒想到,那個丫鬟恬不知恥自己湊上去,若你大哥真和她有了什麽,回到京城,下人們會怎樣看我的笑話?”
知情的清楚當時是寧成昭自己不肯收,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她心眼小,容不得人,不肯派人伺候寧成昭呢,想到那人是老夫人送的,劉菲菲心裏堵得厲害,老夫人送丫鬟給寧靜芸本就沒安好心,被寧成昭接到二房不是給她添堵嗎?
不是劉菲菲挑撥離間,尋常人家的祖母怎麽會做出這種損孫女的事情的來?“你和譚侍郎明年就要成親,我瞧著祖母會送人給你,長者賜不敢辭,你多小心些。”
劉菲菲如今和寧櫻是一條船上的人呢,她希望寧櫻能籠絡住譚慎衍的心,和和美美過日子才好。
老夫人送寧靜芸丫鬟的時候,寧櫻就想到她出嫁會有那日,不過看譚慎衍的性子,老夫人的心思沒用,“大嫂不用擔心,我心裏有打算。”老夫人往她身邊塞人,也要看她願意不願意。
見她有自己的想法,劉菲菲沒有多說,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問寧櫻道,“早先你給我的那個方子我一直吃著,有機會遇著小太醫,你可否幫我問問那個方子是否會影響懷孕,我想早日為你大哥生個孩子。”
她愛美,也愛孩子,如果兩者相衝撞的話,那個方子隻能暫時停一停了。
寧櫻順著她的目光落到劉菲菲的肚子上,打趣道,“大嫂也不害臊,我可是小姑娘呢。”
劉菲菲麵色一紅,她是急切的想要個孩子,有些話不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了,但想要收回已經來不及了,索性厚著臉皮道,“你聰慧伶俐,我不瞞你是信任你,再說了,有什麽好害臊的,早晚你也會有孩子的。”
劉菲菲說這番話,臉紅得不成樣子,金桂倒了茶,放在桌前,轉身退到門外。
姑嫂兩說了許久的話,算日子今日該在榮溪園用膳,兩人說說笑笑的往榮溪園走,穿過弄堂,遇著寧靜芳,劉菲菲喊了聲七妹妹,寧櫻沒開口,倒是寧靜芳見著她有一瞬的恍惚,怔了片刻上前給劉菲菲和寧櫻打招呼,語氣溫和道,“大嫂和六姐姐也去榮溪園?”
劉菲菲點頭,秦氏說寧靜芳回來後大變了模樣,劉菲菲瞧著也是,善意的笑了笑,“七妹妹,一起吧。”
寧靜芳側身打量著寧櫻,寧櫻比她去莊子的那會更美了,裁剪得體的衣衫,身形凹凸有致,即使外間罩了厚厚的襖子,依稀能感受到玲瓏有段的身姿,胸前脹鼓鼓的,比她的挺翹多了,寧靜芳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急忙按下心底升起的羨慕,緩緩道,“六姐姐,打人是我不對,回來後一直想找機會給你道歉,可惜你去昆州了,希望你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在莊子的時候,寧靜芳氣過寧櫻,恨不得寧櫻被毀了容,越長越醜,寧靜雅來莊子看過她幾次,慢慢,她就轉變了想法,寧靜雅說得對,一府姐妹,榮辱與共,爭個高低又能怎樣?約束好自己,老實本分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人與人比較,永遠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要懂得調整心態,不然的話,一輩子跟別人較真,難受的還是自己。
她心裏,是真的想通透了,寧靜雅和她說了好些寧靜芸的事兒,讓她愈發領會到其中的利害,寧府遭難,她們差點連現在的生活都沒了,抓著小事斤斤計較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寧櫻斜眼掃了寧靜芳一眼,淡淡道,“七妹妹客氣了,那件事過去太久,我都不記得了。”
算起來,寧靜芳和她打架吃虧的是寧靜芳,她懷恨在心做什麽?往後井水不犯河水就夠了,人嘛,不能打了一架就要對方死,生活,還得往前走。
寧靜芳麵色一喜,鄭重其事的給寧櫻鞠躬,“六姐姐,謝謝你原諒我。”
這話讓寧櫻一震,她眼中,寧靜芳是府裏最受寵的嫡女,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何時會給人鞠躬,不過有寧靜芸的事情在前,寧靜芳是真認為自己錯了還是裝腔作勢,往後就知道了。
到了榮溪園,柳氏看寧靜芳和寧櫻有說有笑,臉上有了一絲笑,這個女兒,懂得其中利害就好,她兄嫂看不起人想退親,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的,柳家成那孩子是她看著長大的,心眼實誠,不像她嫂子,對寧靜芳有幾分真心,這點比什麽都重要,她爹娘不死,她兄嫂不敢掀風浪,待寧靜芳進了柳府的門就好了。
寧府的年還算熱鬧,可能經曆過災難,所有的人都收斂了身上的脾氣,歡歡喜喜的珍惜眼前。
上元節,譚慎衍如約回來了,陪她放了一個時辰的花燈,還給了她一疊厚厚的信紙,譚慎衍說離開京城時半個月都給她寫信,她沒收到是福昌辦事不利的緣由,寧櫻抱著信,抬頭望著他風塵仆仆的模樣,想他連夜要回昆州,擔憂道,“不如休息一晚吧,天寒地凍的,別生病了,明早再離開。”
一回京,譚慎衍自己都舍不得走了,但韓家的事兒不解決了,往後西南邊境還會生事,達爾在他手上,總要讓達爾在合適的時候派上用場,一切都還要再安排。
有的事兒,譚慎衍不想告訴寧櫻,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所做的是為了他們將來有更安穩的日子。
周圍樹蔭下是歡聲笑語的男女,譚慎衍摟著寧櫻腰肢,臉上漾著意味不明的笑,“舍不得我?”
舍不得是肯定的,更多的是擔心,怕譚慎衍吃不消,在劍庸關的時候她看得出來,韓愈對她沒有惡意,看得出來韓愈心裏是佩服譚慎衍的,立場不同才導致兩人關係不好,劍庸關都是韓愈的人,撕破臉,譚慎衍討不到好處。
見她輕輕點了下腦袋,譚慎衍心口一柔,“你別擔心,不會出事的。”
心裏有要守護的人,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出事,上輩子,是他遇著她的時候太晚了,留不住她的命,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悲劇再發生,“過些日子,讓墨之為你把把脈,身子哪兒不舒服和他說。”
“那你明日再走?老侯爺很擔心你,你可回去看過他了?”老侯爺身子不太好,已經不能下地走動了,見著她卻還能認出來,寧櫻陪他說了好些昆州的事兒,老侯爺年輕時去過劍庸關,可以說,老侯爺年輕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她想,老侯爺見著譚慎衍,一定會開心的。
譚慎衍揉揉她的鼻子,看她眼眶都紅了,好笑道,“我的馬一離開劍庸關祖父就收到信了,回來哪敢不先去看他,沒事兒的時候你多去陪陪他,待秋天的時候一切就好了。”
他總要回京成親的,那時候,就該把韓家連根拔起的時候了,但韓家一除,有的事情就要擱到台麵上說了,那時候,侯府的形勢會不太好,他握著寧櫻的手,輕輕問道,“櫻娘,往後我們會遇著困難,你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