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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元初年,藤原北家之少主藤原衡實承蒙上皇之恩,擢升為從二位內大臣。
時京中眾人鄙武士而崇公卿,又無論僧侶武者,亦或王室貴族,皆好詠歌。衡實元服之年便可作硜硜之歌,文采清俊非凡,京中諸人無不對其讚賞有加。比之內大臣之政務,衡實更愛作歌吟誦,觀花惜鳥。其吟誦之歌,頗得上皇嘉許,一時之間,京中歌者皆仿衡實之歌。
與歌名比肩者,乃衡實風流之名。無論武家之粗鄙女子,亦或宮中之內親王,凡有佳麗之名,衡實必親目探看,若有心儀者,便撰和歌以贈之。假以年少俊樹之貌,又兼有上皇稱讚之才,無數女公子為衡實傾心。然衡實雖得女眷厚愛,卻如過叢之蝶,從不久留。
有幽怨者久候不至,便嗔以“負情鬼”。
礙於衡實之風流好玩,眾人皆慨惋,言“藤原北家數代攝政關白,必止於衡實”。
隆元一年,春初,北二條鬆雪氏府邸前車來人往,熱鬧已極。數枝盛放的櫻花於府邸院牆內盛開,堆疊之雲白雪粉,擠擠挨如仕女之麵,落英循風而舞,鋪落滿地。諸位公卿之牛車於府邸門前往來,侍女下仆亦魚貫穿梭於中。
如斯熱鬧,隻因今日左大臣鬆雪大人在府邸中舉辦詠櫻歌會,邀請朝中諸位公卿前來赴宴,即便如天皇、上皇與朱雀門院,亦乘坐車輿前來,參與歌會。
於這一眾與會公卿殿上人中,有一年約二十幾許之男子,著青葉直衣、鬆色直貫,頭配烏帽,手執一柄檜扇,入座於列席之首。他眉目清俊,儀態和雅,入座收扇後便引來周圍數位公卿竊竊私語。
“藤原氏一族數位殿上人,竟隻遣衡實內大臣一人前來赴宴。”
“可是對上皇寵愛鬆雪氏近臣有所不滿?”
櫻瓣自枝頭飄落,灑落於庭院之中。滿地粉白之色隨風而起,於青石板小路間搖曳輕擺。上皇與朱雀門院端坐於簾幕後的指庇之間,新承位的少年天皇亦坐於其後。
上皇無心於眼前青瓷碗碟,他放眼庭院中,詢道:“可有能歌者,願先奉一曲?”
朱雀門院垂首,對上皇說道:“若是藤原衡實在此,可命他獻歌。”
於是上皇近臣鬆雪左大臣便朝庭院中喚道:“藤原衡實可在?”
衡實見狀,俯首回喝,道:“在此。”
鬆雪左大臣見上皇不語,便對衡實說道:“請作歌一首,以引珠玉之和。”
衡實於坐下半跪,沉吟方刻,抬頭環顧四周落櫻,口中便唱道:“請君莫凋零,能納吾言緩謝者,此外複何求?櫻花移落轉瞬載,何以吾人甚憐之。”
衡實歌聲清穩,有條不紊,朱雀門院與上皇都對齊表示讚許。四座公卿卻悄然私語,鬆雪大納言以檜扇撥酒盞,與身旁所坐高階中納言道:“衡實何不如獻前日所作之歌?”
中納言詢:“為何人所作何歌?”
鬆雪大納言以檜扇掩烏齒,輕笑說:“為今子內親王所作,歌中言愛慕甚,戀難絕,心若海波之浮子,甚是輕浮。”
中納言聞言亦笑:“藤原衡實風流之名已入宮闈。”
歌過三回,鬆雪左大臣對上皇說道:“臣下有一女,名為照子,年約十六,擅薩摩琵琶,上皇可喚照子前來奏樂。”
朱雀門院先看時年十五之天皇,又看鬆雪左大臣,斂眉道:“倒是不必前來奏樂。聽聞照子擅繪,可否借畫一觀?”
於是左大臣便命下仆取來照子小姐所繪菩提像,庭院中一眾公卿紛紛傳閱。但見此畫栩栩如生,色彩明晰,筆墨旖麗,足見下筆之人用心深厚。幾位殿上人偷語道:“左大臣莫不是希望照子小姐成為天皇陛下的中宮?”
此畫也傳入衡實手中,衡實見畫便為之折服,眷眷不舍才將其傳遞而出。其後所歌,衡實再無心聽辨,一心寄於畫上。待宴會結束,衡實並不急於離去。他命下人將牛車趕至旁門處,自己整衣齊冠,言笑晏晏,向鬆雪左大臣之下仆詢道:“可否代我向照子小姐傳歌一首?”
那女侍一笑,說:“可在此歌。”
衡實起初不明緣由,待抬起頭時,卻見的屋簷下垂簾後隱隱綽綽立著一位女子,她著菖蒲色細長,內著茶鼠色小袿,下係芳紅長袴,手持檜扇,烏墨長發披於身後,一截薄花色裳尾拖曳於簾下,繁複堆疊如海波。雖隔著一層簾幕,衡實無法窺清起容貌,但心中已斷定這位必定是一佳人。
“可是鬆雪左大臣的女公子?”衡實問道。
那女侍回答道:“正是照子小姐。”
那位佳人用檜扇遮於麵前,微微委下身子,輕聲道:“請內大臣不妨一歌。”
衡實便沉吟一會兒,歌道:“愛慕甚,戀難絕,若海波之浮子。”
侍奉照子的女侍便笑道:“內大臣前日便將此歌獻與今子內親王,如今又歌予照子小姐。”
衡實雙手持檜扇,低下頭道:“實在是唯有此歌和我心意。一見所畫便傾心。”
照子抬起頭,慢聲道:“所歌確實與內大臣大人相符。”她姿態清緩,言語不卑不亢,說道:“後一句若海波之浮子確為內大臣大人。如釣人之浮子,漂諸於諸位佳麗之海,隨波逐流,此心不定。”
照子此言,令衡實頗為尷尬,二位位女侍也紛紛竊笑。不等衡實出言,照子便行禮遠去。
衡實向來得京中女子偏愛,即便歸為上皇之女,也願恭迎衡實為入帷之賓。此番在照子處受到奚落,衡實非但不惱,反而更為熱切。他無心政務,也不再留戀群花,單單隻將和歌傳入照子之帷幕。宮中女房、諸位公卿之女公子,一時之間皆對照子豔慕不已。
雖殷勤,卻難以敲動人心。
雖戀慕,卻絲毫不得回應。
這位女公子對向來風流的衡實無甚好感,並沒有欣然接受衡實的求愛。既不贈歌,也不遣人邀約相會,就連衡實所贈之花都不曾收下。
每每衡實私下自處,總是懊惱暗悔不已。衡實初初隻是想要借機與佳人相識,若是可以求得露水姻緣則更好,可偏偏照子冷若冰霜,儼然一朵高嶺之花。可偏偏這番求不得,卻讓衡實更為難耐。求而不得,是為最好。如此數月過去,衡實竟已是於不經意間,對照子傾心不已。雖不見其麵,卻已於深夜夢中描摹數回。
百般戀慕,便應投其所好。
照子擅繪,衡實便親作歌以應和。對四座家臣大言“願照子撥薩摩琵琶伴歌,願娶左大臣之女為正室”,這等悖逆,令藤原北家之主搖頭歎息,諸位家臣也言衡實所為甚為荒唐。北二條鬆雪氏之女,怎能為未來藤原氏北之方夫人?
衡實不以為意,依舊為照子作歌。天明贈歌,天暗歌箋便被女侍退回。無論京中其他女子如何豔羨,照子皆對衡實不假辭色。
藤原北家之主對衡實道:“嫡長子卻不精氏務,內大臣卻不整國綱,終日玩鳥賞花,沉迷卑賤士大夫出身之女子。鬆雪氏本為士大夫之族,能有今日,全賴諂媚上皇之故。此等家族,怎能與之私交甚密?”
衡實回道:“不願為內大臣,若不能成此願,衡實願出家。”
衡實苦心追逐照子數月,待至夏日來臨,衡實又於歌會上見到照子。照子將麵容半掩於簾後,持一柄蝙蝠扇,半露出自己清秀麵容來。雖未親見其麵,衡實卻忍不住為之駐足停留。雖隻得見半麵芳容,卻足以令衡實神魂顛倒。數月之遐想留戀,被一夕填滿。
所謂莫名其妙,所謂愛戀甚,所謂往複思量,大抵不過如此。
照子之女侍見到衡實,便發出竊竊私笑。照子亦停留於簾下,詢問衡實前來所為何事。衡實立於屋簷下,對照子遞上一麵檜扇,白色薄唐紙麵上書有幾列字,寫道“浮子落根,不隨出海”。
照子將檜扇握於手中,反複翻看,襲色寬袖將扇柄掩落。許久後,照子說:“若是真已落根,不妨一見。”言罷,照子便以檜扇挑簾,將細竹簾撩起,將麵容顯露於衡實眼前。但見這位佳人容色秀麗,清藹俊秀,與義氣鏗然之琵琶聲頗有相似之處。
衡實一笑,說:“已落根,難自拔。”
照子聞言亦笑,她以蝙蝠扇掩麵,悄然躬身,隨即告辭離去。
那女侍隨於照子身後,頗為不解,問道:“何故垂憐內大臣?”
照子手持檜扇,若有所思,細細喃呢:“歌所見,慕所戀,身若海波之浮子,卻終有一日泊於海邊。若能為之灣,也未嚐不可。”
那女侍又道:“內大臣卻為一風雅人物。”
照子笑言:“若能解我琵琶意,知我思,以歌相和,倒確為一風雅人物。”
雖得見照子真容,衡實卻從未擅入照子之帷幕。這位女公子雖容姿清麗,卻有凜然不可犯之態,令衡實隻能駐足遠觀。為迎娶照子,衡實與家中諸人多番商量。藤原北家與式家皆不讚許這般婚事,嫡長男娶妻鬆雪氏之女,令族中眾人不齒。
衡實之父權衡之下,以舍嫡立幼為餌,答應衡實之婚事。衡實欣然同意,將繼承之權交與二弟衡親。不等衡實將這般喜訊傳遞至北二條府邸,宮中便下來宣詔,鬆雪照子將嫁入宮中,為陛下之中宮。
雖悻悻,卻無能為力。一介內大臣,又無實權在身,終難改照子之命運。正如鬆雪左大臣所期,照子於時年秋季入宮,嫁予陛下為中宮。同年冬季,衡實之妹,藤原北家嫡長女通子亦嫁入宮中,為陛下之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