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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更新穿成潘金蓮怎麽破。 !
潘小園滿懷希望,話沒出口,卻看到武鬆拽起步子,往門外走了。外麵似乎有人在叫:“大哥!”
是武鬆手下的小弟羅圈腿,潘小園也見過。武鬆不太熱衷於收小弟擺大哥譜,羅圈腿是最初分配給他的小頭目,雖然本事還過得去,但畢竟外形有點討人嫌。眼下這麽久了居然還沒被換掉,他自己也免不得時常三省吾身,珍惜這份運氣,轉回來對武鬆大哥更加鞠躬盡瘁。
羅圈腿在外麵見了門簾子,不敢隨意打擾,在外麵等了半天了,終於還是著急,喚了幾聲。
潘小園也連忙跟了幾步,到門口,猶豫片刻,沒出去。武鬆的“江湖事務”,雖然他沒什麽可遮掩的,但她很上道地能不插手就不插手。萬一哪天讓他覺得“你知道得太多了”呢?
不過武鬆似乎也沒有避她的意思,否則早遠遠走開了。
羅圈腿躬身一拜,立刻開始匯報:“小的昨日接到的訊,大哥那位陽穀縣的仇人,似乎……”
武鬆神色一凜,滿麵的溫和日常立刻無影無蹤,麵色晴轉多雲,沉聲問:“找到了?”
雖然表麵上不常提報仇這檔子事,但他幾乎每天都要靜靜的思考一陣子,慢慢完善計劃,偶爾下達新的指令。不指望速戰速決,羅圈腿這麽快就報來了消息,他又是驚喜,又有點疑惑。
羅圈腿身子躬得更低,“小的們也是偶然發現,有個客棧裏歇腳的,無意中說出,他家主人過去是陽穀縣大戶……”
武鬆微笑:“倒是挺巧。”繼續催:“在哪兒?”
“是,似乎是他的車馬經過了單州界……”
武鬆哼一聲,“跑得倒挺遠。”
羅圈腿卻沒跟他笑,敘述的聲音越來越小:“可……可是車隊人多,又有幾十保鏢護衛,小的們不敢輕動,隻好去聯絡芒碭山的黑道兄弟。等湊齊了人,那……那車隊,已經不見了……”
羅圈腿小聲說完,躬身躬得臉已經看不見了,“小的們辦事不力,任從大哥責罰。”
武鬆聽一句,臉色難看一分,那點笑容還掛在嘴角,希望一點點變成失望。羅圈腿話音剛落,便一拳砸在門框上,整個房子都顫了一顫。
“我當初怎麽吩咐的,既然看清楚了,你們不敢動手!是自認比那區區保鏢護衛還膿包嗎?”
羅圈腿一個寒顫,立刻跪下了。
跟的這個大哥,雖說江湖名氣擺在那兒,平日裏卻像是個疏懶閑散的,不擺譜也不逞威,頂多是生氣了甩個臉子。今天這一句斥責,雖然隻區區幾個字,卻一下子讓周圍空氣都冷得掉了渣,前所未有的帶出一陣殺氣來。
羅圈腿聲音就哆嗦起來了:“是,是,小的們學藝不精,本事平庸,大哥又隻要活的,小的們實在是怕有傷亡,反而暴露了自己……”
武鬆咬牙。理智上知道小嘍囉不是自己,犯不上為了一個陌生人在他鄉送命,但腦海中拚出了當時的情境,立刻又閃回到陽穀縣、關公廟、縣衙、大雨滂沱的西門府,那一瞬間的絕望無助,被馴服了的暴脾氣終究控製不住。
“那……那就多派一倍的人手,是死是活,都不能放過!你們……”
忽然手心一軟,被輕輕拉住了。武鬆全身一僵,看到的是一雙有點懼意的杏子眼。
潘小園還是忍不住跑出來了,陪著小心,輕聲說:“二哥你……消氣。”
武鬆這副樣子她是見過的,好歹也有那麽一點兒心理準備。在他這個隻有拳頭可以信賴的世界裏,沒有什麽比“無能為力”更戳他的心。像羅圈腿這種抱歉的態度,隻知道撇清自己,不給他任何希望,不被嫌棄才怪。
武鬆哼了一聲,胸膛起伏著,瞪著地上的羅圈腿,慢慢壓製情緒。
潘小園指著羅圈腿,小聲說:“他們把人跟丟了,原本可以不讓你知道,繼續再找便是。你看他既然來向你匯報,那就是信你這個大哥,以後也肯定不會懈怠。原本咱們就沒指望這麽快就有信兒,這次多少是個線索。他又不是得道升天去了,還能就此消失了不成!”
羅圈腿見她幫著說話,簡直是感激涕零,不斷跟著點頭附和:“小的定會派人再去追蹤,再接再厲……”
武鬆麵無表情地聽著。這些理本來他也都懂,但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又不一樣。尤其是那人輕輕捏著他手,一根根捋著手指頭,拳頭展開鋪平,他簡直都沒法思考了。
潘小園暗自鬆了口氣。其實自從兩人跑路以來,武鬆已經很少甩臉子,說話做事也大多是溫和做派,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已經能安全了。但看到他偶爾流露出怒氣,還是忍不住有點害怕。情不自禁的就抓上他的手,隻怕他下一步就是揮拳頭捅刀子。
這才想起來還抓著呢。他掌心火熱,指根粗糙的繭子硌著她。趕緊輕輕放開。武鬆大約同時意識到這一點,快速把手抽回去了,順手將羅圈腿拽起來。
潘小園想了想,又對他說:“我還有句話……”
想起來方才孫二娘的直爽,臉微微一紅,也不按江湖套路問他“當講不當講”,直接說:“西門慶是害你大哥的凶手沒錯,但也千萬不能派人胡亂殺了。你大哥在陽穀縣的案子還沒平反,西門慶要是再讓你殺了,旁人聽了,也隻能說你是殺人滅口,還不了你哥哥清白。”
這是自從西門慶第一次從武鬆手底下逃出去,她心裏就隱隱約約開始琢磨的。倘若他真的痛痛快快給西門慶一刀,甚至再加上協助製造冤案的那些官員,的確是足夠泄憤,但當日那些捏造的冤屈,也就永遠留在人們心裏了。
武鬆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道:“我還在乎別人怎麽看!”
狠話撂下來,才覺得有點太凶。犀利的眼神收回去,放軟了語氣,說:“知道了。我心裏有數。”
然後對羅圈腿說:“單州離應天府不遠。多派人去城裏盯著。注意安全,不要輕易暴露。”
羅圈腿趕緊答應了,正要告辭,武鬆又叫:“等等。”轉頭對潘小園,聲音重新變得彬彬有禮,“煩你去屋裏取點錢來。兄弟們奔波辛苦,需要盤纏使用。”
也沒說數目,果然一派大哥範兒。潘小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笑,跑回去,從他的錢箱裏拎了十幾貫出來。
小弟們奉命辦事,自有公款支出,但大哥們不妨用私人財物打賞,很能起到激勵士氣的作用。這種拉攏人心的手段,肯定不是他武鬆獨創,百分之百是宋江教的。
果然,羅圈腿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承諾一定會將這錢平均分給各位兄弟,今後一定格外盡力,躊躇滿誌地告退了。
武鬆倚在門框上存想,出神盤算了好久,睜開眼時,臉色已經被夕陽照得和煦,見潘小園還在身邊,有點不好意思,朝她微微一笑。
“對不住,本來就窮,如今錢又少了,你將就用。”
潘小園忍不住笑。打認識他以來,頭一次聽他關心自己的經濟狀況。
武鬆又想起來什麽,問:“對了,方才你還說,管我要第二樣東西。是什麽?”
他記得真清楚。潘小園自己反倒愣了一刻,才想起來方才在跟他聊什麽,連忙點頭。
“還想管你要一些……嗯,情報。”
*
董蜈蚣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麵前確實是一大堆整整齊齊的錢,堆得冒尖,陽光下閃閃發亮。而且……還都是給他的?
對麵的小娘子笑得博愛而善良,盈盈眼波中帶著觀音菩薩般的佛性:“你本在柴大官人跟前伺候,我卻時時麻煩你,叫你出來辦事,心裏過意不去。這些錢你拿著,就當是這段時間的辛苦費了。數額不多,你且拿去零花。”
董蜈蚣快哭了。梁山上小弟也分三六九等,有那混得好的,跟著大哥吃香喝辣,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有的跟了個淡泊名利的大哥,也就隻能嫁雞隨雞,隨著清苦。況且小弟們互相也是比拳頭的。像他這樣,隻會些偷雞摸狗的伎倆,武功低微,打架打不過別人的,從來就是讓人瞧不起的命。
一個月隻最基本的包吃包住,加上偶爾的打劫分賞,最多也不過一兩貫錢進帳。可今天呢,這個不是主子的主子,直接就賞了二十貫!
再抬頭看,小娘子笑靨如花,讓他忍不住恍神了一刻。當然以董蜈蚣的江湖覺悟,這位大姐他是萬萬不敢肖想的。但生得如此順眼,又不打人罵人,比起跟著別的凶神惡煞的江湖大哥,生活多了三成的歲月靜好。況且,錢也不少拿哇!
潘小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董蜈蚣的神色。自己的這個小弟雖說上不得台麵,好歹能替自己出麵辦不少事。光靠他欠的那點人情、以及他試圖巴結武鬆的那點念想,難以培養長久的忠心。收買人心的方法有很多種,眼下她能拿出來的,隻有錢。
果然,董蜈蚣也是機靈的,口中感激涕零了半天,終於想起來表忠心:“娘子有什麽粗活累活,難辦的、要命的,小的以後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潘小園撲哧一笑:“還萬死不辭,我要你死做什麽,死了還能辦什麽事?”
董蜈蚣暗暗鬆口氣,賠笑道:“是是是,娘子最寬厚仁慈,小的替娘子跑斷腿,也是應該的!”
“也不要你跑腿。我隻要你替我找一個人。”
“娘子盡管說。”
潘小園深吸一口氣,“鼓上蚤時遷。”
董蜈蚣一邊嘿嘿賠笑著,一邊笑容僵住了。
“娘子你……你怎麽會認識那位大哥?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吧?”
潘小園臉一沉,手邊的茶盞“啪”的一放,“怎麽,剛跟我萬死不辭,現在就開始耍滑頭了?”
董蜈蚣連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那張臉卻更苦了。他自詡在梁山上混得人緣還不錯,憑著一手馬屁功,雖然不至於交遊廣闊,但最起碼大家見了他都能有副好臉色。
唯獨那位時遷時大哥——其實算起輩分來,應該是他的師祖爺,北方盜門的總瓢把子——清楚他是什麽貨色。那天董蜈蚣提著兩隻偷來的雞,想要去拜師學藝,當場就讓時遷給踢出來了,骨碌骨碌連著幾十個後滾翻,之後接連三天,腦袋都是暈的。
董蜈蚣覺得大約是他的拜師禮太過寒酸。但他們偷兒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的:拜師禮一定要是偷來的東西,方才彰顯誠意。梁山上處處是高手,太貴重的東西他又偷不到,隻能從廚房裏弄兩隻雞,算是盡力了。
這件事,董蜈蚣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潘小園說了。可潘小園覺得,可如果隻是禮物過於寒酸,時遷還不至於這麽動怒。
事實是,當年時遷投奔梁山之時,正是因為偷了祝家莊的報曉雞,引起晁蓋震怒,差點就下令把他給砍了。潘小園分析,大約從此時遷就對偷雞產生了心理陰影,每一隻偷來的雞,都會讓他回憶起當年差點掉腦袋的那驚魂一刻。
董蜈蚣算是撞在槍口上了,吃了無知的虧——哪怕他偷碗米飯呢。
潘小園再次凝視著眼前這個不入流小偷,一字一字地命令道:“不管你用什麽手段,十天之內,我希望和時遷說上話。這二十貫錢,你可以自己收著,也可以拿去使用。我這裏還有些五花八門的禮品,全都價值不菲,眼下也都歸你支配。沒用上的,事後都歸你。”
這便是武鬆給她透露的第一樁情報:時遷雖然是梁山好漢編製,但他的交友圈子十分詭異。他深知不少人自詡英雄豪傑,看不上雞鳴狗盜之徒,於是幹脆敬而遠之。譬如武鬆這樣的江湖正統,如果時遷想躲他,那他就算是翻遍梁山的每一株草木,也休想找到時遷的一個腳印。
就連開全體大會的時候,時遷也經常喜歡隱身,隻是在有必要發言的時候,冷不丁從房梁上來一句獻計獻策,隨後又消失在虛空當中。
和時遷有直接來往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引薦他上山的楊雄、石秀,再就是同樣不入流的白勝、焦挺、石勇之輩。北方盜門自有一套聯絡暗號,因此董蜈蚣這樣的“專業人才”,有時候也能和時遷對上暗號,說上兩句話。
另外,時遷還遵循另一項盜門的準則:收禮辦事,絕不多問。當初宋江為了賺徐寧上山,打算啟用時遷偷盜徐家的祖傳雁翎甲,也是通過石秀傳話,然後按規矩送了相應的禮品作報酬,這才請動了時遷的尊駕,任務完成得幹淨利落,物超所值。
潘小園並不清楚盜門的諸般規矩,於是一切全權交給董蜈蚣負責,並且表示,如果需要武力支援,不好意思,自己去求人,她不管。
董蜈蚣看著那閃閃發光的一堆錢,又打開那一盒盒茶酒香藥之類的禮物,慢慢用眼掃了一遍,心裏估摸著價格,咬咬牙,拍著胸脯道:“娘子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