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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香林的身上流淌著一股光明正大的驕傲,是這種驕傲令她善良,也是這種驕傲令她憤怒。她很俗氣,但是沒有關係,與別人不一樣的是,她敢於捫心自問。並且在淩帥的心中,她的驕傲包含了她的脆弱和自卑以及她美滿的奢望,沒有人比淩帥更了解那是種什麽樣的滋味。

    新年時淩帥第一次去歸元寺拜佛,誠心誠意地把心中的話都對佛祖說。那時候小美和大西瓜也在,大家約好了要一起過年,隻有香林下午沒去成,她們家來了串門的親戚。她隻有等到晚上,親戚們都吃喝完畢才得空溜出來,大概八點多的樣子,她穿著一件厚實的紫紅色羽絨服,站在歸元寺門前等他們。

    吃宵夜的時候,香林問淩帥:“怎麽沒把女朋友帶來開個光。”

    淩帥嗤嗤一笑:“大姐,去年我就被甩了,你到現在才問!”

    香林倒是沒想到的,同小美抱怨:“這人幾時才能正經帶個女人來跟咱們認識喲。”小美跟大西瓜卻異口同聲:“他現在是騎虎難下,自身難保嘍。”聽完這話淩帥人一悚,戒備地問:“你倆啥意思啊,我怎麽就騎虎難下了?”小美跟大西瓜就嘿嘿笑,小美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於是香林還傻頭傻腦問:“你們說什麽呀,什麽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淩帥生怕那倆混蛋越說越壞事,連忙加個菜轉換話題。淩帥跟小美說:“這位美女兒同誌,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咱家大西瓜,燕韜同誌,馬上就要開自己的店了。”小美一愣,眼神瞟了瞟坐在一邊的大個子,又想矜持,便輕氣地說:“喔?是嗎?恭喜啊,你開什麽店?”燕韜卻不看小美,順話說:“發廊唄。”小美便又不屑了。

    大西瓜早就看透了小美這人,總是這麽樣的,他也習慣了。大西瓜舉著筷子掃他們,“往後都到我那去捧場啊!”香林遂笑他:“行不行啊,你都哪兒請來的人?”大西瓜把酒一杯:“講好聽點,叫做專業班子技術精英,講難聽點,叫同是天涯淪落人……”香林點點頭:“好,明白了,打死也不去你那做頭。”大西瓜說:“嘿嘿,你來洗頭總可以吧,到時候我叫淩仔回來客串。說起來,我可真懷念以前——你沒事兒就到店裏來坐著,張嘴一叫小鈴子,這家夥就跟狗見了火腿似的跑出來。”

    香林說:“他是狗沒錯,你說誰是火腿?”

    大西瓜怕香林丟筷子,忙說:“小美,小美是火腿。”

    小美倒不介意,一個人悶頭吃,不多說話。後來大西瓜點了幾瓶啤酒,她也是埋頭喝。大西瓜瞧她興致高,便提議去歌廳唱歌跳舞。那一去香林自然是舞林邊緣人士的,坐在卡座上磕瓜子,和淩帥聊天。話說那裏頭嘈雜得很,兩個人說話就是得靠近。香林貼著淩帥耳朵大聲說:“你怎麽不去跳舞,你不是會跳嗎?”淩帥覺得臉上一陣熱氣,心尖兒都跟著發癢,於是也靠近香林,貼她耳朵說:“我今天沒興致,陪你好了。”香林哦一聲,繼續磕瓜子,然後看著裏頭正在熱舞的小美,小美是站在TABLE上的,隻有相當自信的人才會到那上麵表現。大西瓜站在底下倒是一副陶醉的神情,還很自豪來著,兩隻眼仿佛在跟人說:我他媽真是太有眼光了。

    半夜裏,四個人醉熏熏回家,小美和香林一下車就吐,香林嘴上還粘著瓜子殼,揪著淩帥說:“不行,小鈴子,我現在不能回去,我這樣子回去我媽非打死我。再不然也會罵大街,罵得全小區聽到。”淩帥兩手摻著她,心裏撲通跳,他小心地問:“那你去我家休息下吧。”香林說好,轉頭看小美,小美吐完了,人就倒一邊睡蒙了過去。香林一哎:“小美也不能這樣回去,那就都去你們家坐坐吧。”

    淩帥和大西瓜兩個一聽,頓時覺得自己像拐賣犯,兩雙賊眼對看一下,立刻就知道對方在想啥。大西瓜說:“你能挺得住?”淩帥瞪他一眼,大西瓜又說:“不管你怎樣,我反正不是柳下惠。”

    待他們懷著一顆雀躍的心把兩個女人運回自己租的房子,那房子是二室一廳一衛的,還算清醒的香便林拖著小美到淩帥房裏,讓小美躺在床上,然後倒了好大一壺水喝得咕嚕咕嚕響。大西瓜恨得牙癢,心說你不是喝醉了嗎,醉了就去睡覺呀。哪曉得香林喝夠水了,又跟淩帥坐在一邊看起電視,大西瓜就忍不住說:“香煙,你還是去洗個澡吧,你身上都是酒氣。”香林偏頭看著他,“我可不會在你家洗澡,你別費心思了,有我在,不準你碰小美一根寒毛。要是真受不了,就自個去廁所YY去。你看,其實我還挺人道的。”淩帥在旁笑岔了氣。大西瓜氣得跳腳,憤憤然回了自己房間睡覺,還把門甩得磅一聲響。

    淩帥笑完了,正色說:“香煙,你要真知道小心,就該回家去。”香林搖搖頭,“其實今天出門前,我看到閔黑到家裏去了,我真不想回去得太早,萬一撞上什麽尷尬的場麵,我怎麽辦,我媽怎麽辦?”淩帥想了想,從前不了解閔師傅的時候,他還總攛掇香林去撮合好事,後來了解了,他知道閔師傅這輩子大抵不會再娶任何一個女人。他結過婚,有兒有女,雖然都不在身邊,可是他走過一段曲折的路,勢必不願再給自己的人生添加法律糾葛。他心疼香林媽,還對她好,照顧她們母女,肯為她們擔待,也許還能擔待一輩子,可說要起結婚便已是過往的浪漫,於他而言無意。閔師傅說,人活到他這份上,就隻剩一顆老心了,不能往上麵定釘子。雖說這些事淩帥還不太明白,但總歸是曉得的,師傅和香林媽不會變成法律上的一家人。

    淩帥對香林說:“那你也去我房裏睡會兒吧,把門鎖上。”香林信得過淩帥,便還誇讚地說:“小鈴子,我不擔心你呀,就算跟你睡在一張床上我也不怕。”說完起身,打算進房裏眯一小會,卻被淩帥迎麵攔著,淩帥個頭比香林可高不少,突然站起來不準她走,臉上仿佛是生氣的。香林給嚇著了,不自覺抱著兩手橫在胸口:“你幹嘛?”

    淩帥果然不高興:“你以為你剛才說的那話是好話嗎?再怎麽樣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一個男人,你說這種話等於嘲笑我無能。”

    香林哪知道淩帥會為這點話不高興,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淩帥卻把電視一關,跑到燕韜房裏擠床睡覺去了,別的話啥也沒說。

    淩帥不高興,於是也不想叫大西瓜高興,他坐在床頭玩手機遊戲,還把聲音打開,大西瓜本來就睡不著,給他一鬧,肥魚一樣蹦達起來,“我說你還是不是人?別人在睡覺,你玩什麽遊戲,玩就玩,你把聲音關上不行?”淩帥不理他,大西瓜隻好爬起來抽煙,一邊抽一邊拍著自己的肚皮說,“我好像聞到那邊房裏飄來的香味了。”淩帥瞪他:“就算真有味道飄來那也是酒臭味。”大西瓜一哼,後又無比悲戚地說唱:“咫尺天涯不得見哇,我的心肝碎成了片兒。美人隔牆如隔世哇,能為她做太監兒。”換來淩帥又一記眼光。

    大西瓜說:“我這是苦中作樂。一男人什麽最苦?意淫最苦。”淩帥哼:“這就叫犯賤。”大西瓜卻不在乎:“哪個男人不賤?”淩帥倒是笑了,“也對。”淩帥又說:“我問過香煙,我說小美到底看不上你哪兒。香煙說,鬼叫他沒錢!”大西瓜擰眉慪氣,又下床出去撒泡尿,回來望著淩帥說:“男人和女人有至關重要的矛盾。你知道是什麽麽?就是一錢字!簡單點說吧,就是男人最看不上用錢買來的女人,可女人就偏要開價。給她承諾她不信,給她愛心她看不著。你說是不是?”淩帥聽了也苦笑:“這話要給香煙聽到,肯定賞你一巴掌。”

    大西瓜轉頭看著對麵的牆,又說:“其實我也知道,小美要什麽?小女人都要什麽。凡不是女強人的,哪個不把自己當菜子兒,小心的撒,千萬別撒到一廢田裏去了,生根發芽,一輩子就完了。可是官府的良田就真那麽好?要我說這苗子長在哪個田裏都有歪的,她不愛我我也不怨她,我就是希望她做事想事都對得起她那長相,真正聰明點,別老自以為是,等她真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回頭就晚了,最美的美都被她自己糟蹋了,變質了,還有什麽意思呢?淩仔,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淩帥聽完有些恍惚,後來才感慨地拍拍大西瓜的肩:“看來你是真喜歡她。”大西瓜遂把煙蒂一摁,“那你喜歡香林不?”

    淩帥像吃了石頭似的看住燕韜,又像是要把石頭一口噴出來砸死對方那樣,兩眼幹瞪著他,嘴巴動一兩下又不動了,半個字也沒吐出來。燕韜看他這表情就覺得事兒大了,不妙,還想勸他幾句來著,門外卻有人敲門,深更半夜的,兩人一悚。又仿佛是心有靈犀,燕韜很快蹦跳起來,還緊張地自摸兩把光頭,小心翼翼打開門來看,小美果然站在外麵。

    小美垂著頭,誰也不看,大西瓜也不說話,隻好淩帥仗二金剛地問:“要走了?”見小美不抬頭,又問:“那小子也醒了?”小美還是不說話,淩帥急了:“你說話呀,到底有啥事?”於是大西瓜一把揪住淩帥的胳膊,把他丟到門外,淩帥要發作,大西瓜卻一揮手,“各人自掃門前雪,甭管他人瓦上霜。”說完便拉著小美進去,甩上門不說,還帶一陣栓門聲。

    淩帥莫名奇妙地站在黑客廳裏,望著倆門,自顧自地說:“搞什麽名堂!”

    淩帥在客廳使勁地踱,踱了一圈又一圈,還像變態一樣貼著燕韜的門偷聽,隱約隻聽到兩人在說話,說的什麽也聽不清楚。淩帥嫉妒得不得了,心說憑什麽呀,那麽個美女怎麽就能好事了大西瓜這麽齷齪的東西?不行,不爽,不好玩兒,太他媽不好玩兒了。想著想著,淩帥便吃了熊心豹子膽,一腳踏進自個的房間。房間裏酒臭味還飄著呢,香林在床上呼呼大睡。淩帥的心撲撲跳,為了壯膽,他還特意細若蚊聲地念:“小白菜呀,大灰狼來咯!你醒一醒啊。”顯然在他的印象中沒有小紅帽,隻有小白菜,也沒有楊乃武,隻有大灰狼。

    香林還是埋頭大睡,睡姿極不雅觀,可憐淩帥光有賊心偏沒賊膽,又想弄醒她,又舍不得真把她弄醒,於是圍著床轉圈,腦子裏想過九九八十一招,半招都沒使出來。後來估摸著是累極了,不知不覺竟也倒到床上呼呼酣睡。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真亮,卻已隱約能聽到些晨起的雜音,不是這家就是那戶的,香林琢磨著這聲音不對耳,怎麽就跟平常不一樣類。待意識更清晰些,明顯感到自己背後像是有隻熊。她哇地一聲跳起來,一看,居然是淩帥躺在一旁,合身還穿著羽絨服,連鞋子襪子都沒脫。香林一腳把他踹到地上,“給老娘起來。”

    淩帥懵然半睜開眼,看到香林的臉,立刻醒了神。香林說:“你怎麽會跟我睡在一起?你說,小美去哪了?”說完把自己腳一伸,“是不是你把我鞋子襪子給脫了?”淩帥撓撓頭,第一次看到初睡醒的香林,又想起昨晚上自己遭的那股憋氣,居然反是一笑,擺出副流氓無敵的神態,吊兒郎當坐到香林身邊預備調戲,不想一開口,嗓子都已經啞了,說起話來是一卡一卡的超低音:“香煙,昨晚上的事兒不能全怪我,誰叫小美自己跑去找西瓜呢?那我沒轍,隻好跟你擠擠,誰知道你喝醉了,一見我就撲上來,你說吧,隔壁幹柴烈火燒得旺,我還怎麽忍得住呢,結果就被你霸王硬上弓了。”

    香林聽著臉快著火了,一把揪住他衣服,“你胡說什麽,以為我是傻瓜嗎?”

    淩帥一攤手:“反正咱們已經是那種關係了,我會負責任的拉。”

    香林把襪子鞋子穿好,呸他一聲,“你以為我真是豬娃啊你,我幹沒幹那事我自己會不知道?想耍我,門都沒有。”淩帥歎氣:“靠,電視上的女人怎麽就沒你這麽精明?都他媽一睜眼就哭得昏天黑地,不問三七二十一非要還她清白。”

    香林還是不高興,“完蛋了,我居然睡了一晚上,我媽肯定打了電話,你怎麽不叫我。”

    淩帥說:“你接了電話的,還跟你媽說你馬上就回去,結果倒頭又睡了,我哪敢叫你啊,我一叫你,你醒神兒了不砍死我呀。”

    香林就往外走,走出去看大西瓜的房門還關得死死的,想敲吧,又敲不下去,回頭望淩帥拿主意,淩帥卻咬著牙刷一邊洗口一邊說:“你走吧,在這等她出來,你們倆說什麽?我看她對著你一準覺得難堪。”

    香林不解,“有什麽難堪的。”淩帥一哼,“所以說你就這點智商了,快走吧,別在這站著,多煩呀。”

    香林隻好慪著氣回家去。回家果然被她媽狠罵一通。香林就說是四個人打麻將打了通宵,她媽沒轍,除了罵幾句還能怎地,打她不成?香林又想給小美發信息,問問她昨晚上到底怎回事,可想起淩帥的話,她還是決定等著,該說的時候,小美自然會說。

    轉眼一晃就到了中午,吃完飯午休,隻有小鈴子替閔師傅抱來一箱牛奶,然後坐下陪一老伯下了盤棋,跟香煙吹牛兩句,便又趕忙回去幹活。可是大西瓜也好,小美也好,都連一條信息也沒給。明明都是身邊的人,卻都仿佛沉了大海。香煙便覺得,原來每個人都有一片藏身的海。

    香林又不高興了,她坐在門口洗棋子,洗完了,恨自己怎麽這怕寂寞呢?於是掏出手機,打算找人出來發泄發泄,不想找來找去,發現想說話的能說話的愛說話的就隻有淩帥。香林有點惱自己,怎麽交際圈這麽窄?找來找去就這幾個熟人。可她還是屁顛兒地給淩帥發信息,偏要逗他:小鈴子,我懷孕了。

    很快淩帥就回了信息:不會吧,YY也能讓懷孕?

    香林看著這信息發呆,心說奇怪了,本以為他會說:才一天就能查出懷孕了,你肚子裏是大聖爺?

    香林就一電話打過去問:“你說你YY什麽了?”

    淩帥當時正在洗零件,用肩膀夾著電話聊天,被她這一問,差點摔了電話。後來就說:不就YY你是絕世大美人麽。

    香林氣得啪一下掛了電話,那頭淩帥知道她氣著了,連忙又打過來,打了幾次她才接,淩帥說:香林,別氣我,一個女人要是真的很醜,男人就不拿外表跟她開玩笑了,除非他恨內女人。

    香林聽了稍微有點安慰,嘴上卻不饒他:“哦,那你一定恨死我了。”

    淩帥說:“誰說的,我愛死你了。”

    在所有親近的和親近過的人中,有一個是最痞,最凶,最無賴的。可是在波瀾漸漸的生命曆程中,這個最痞,最凶,最無賴的人逐一取代了很多很多。可以為他而舍棄的東西越來越多,可以為他而努力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於是生命時刻都在淘浪,隻有他是不變的。

    這其實是後來香林總結出的感慨,倒不一定全如字麵上說的那樣美好,隻是人海茫茫,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緣得以感受到,故而這種感受便更容易得到升華。又或許,正因為他們隻是一群簡單的人,沒多大本事,自然也就沒多大的野心,夢想什麽的,不過是看完電視劇以後偶有的一點雀躍罷了。至於茶餘飯後的快樂,還不都回家了大睡一覺。

    其實香林聽到淩帥說句:愛死你了。就算腦子裏一萬個不相信,心田裏還是得開出一朵朵花兒。戀人的愛是愛,朋友的愛也一樣是愛。香林總歸明白,愛就是珍貴的,管它是什麽時候從哪兒來的,又什麽時候到哪兒去。

    香林為淩帥一句話頓時覺得生活幸福陽光燦爛,這就是她和小美不一樣的地方,小美總在否定中過日子,以為這樣就不會受到傷害。別人說愛她,她就說愛不長,別人說她漂亮,她就說臭皮囊總會老,別人要是說她聰明,她就笑,聰明總被聰明誤。

    小美之後還是來找了香林,香林拖她出去吃拉麵,吃兩口就要問:“小美,你怎麽突然跟大西瓜好上了?咱們都是朋友,大西瓜也是好人,你何必不聲不響的呢?”小美有些煩躁,快速地說:“他也是好人?再說,誰跟他好了?我昨晚就跟他聊天而已。”香林一愣:“什麽?你沒跟他那個?”小美板著臉說:“沒有。”香林不禁大叫:“不是吧,你跟他待了一晚上啊,難道大西瓜他有毛病?”小美吃兩口麵又笑起來,“你別胡思亂想了。”香林瞧著她,又說:“那好,我再問一個問題,你幹嗎非要晚上跑去跟他聊天,還鎖在一個房裏。你就不怕他把你怎樣?而且有什麽話平時不能說,在外頭約個地方不能說?這哪像你小美做的事啊。”

    小美悶了一會兒,望著碗裏漂的幾個顆香菜葉子,仿佛有什麽重大決定,於是認真地說:“其實,香林,我要走了。”香林嘴裏的麵條都還沒吞下去,就大吼:“你說什麽?”小美說:“我那個部門的經理自己在廣州開了公司,要帶我一起去發展。”香林問:“就帶你一個人去?”小美點頭:“他也不可能帶多了人過去。”香林還是不能接受:“那他幹嗎非得帶你去?就因為你長得漂亮?”小美想了想,忽然抬頭正麵對著香林:“你說的沒錯。”

    香林氣壞了,也明白了,可是很快,她又接受了。她問小美:“那你昨晚上就跟大西瓜說這事?”小美又搖頭:“沒有,我就隻現在跟你說了,你再找機會告訴他們吧。”

    香林又有點想掉眼淚,抓著小美說:“我舍不得你。”

    小美說:“香林,我會回來看你的,你有空也可以去找我。”

    香林還是說:“我真的舍不得你。”

    小美便撫著香林的頭輕輕說:“I love you,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的心裏,什麽男人都要靠邊站,隻有你永遠不會忘。”

    這是香林在一天之內第二次聽到別人對她說我愛你。可她卻發覺,原來朋友之間不會輕易說出這樣的話,除非離別在即。香林哇地一下哭出來,引得拉麵店的老板頻頻往她們這裏看,小美也抓著香林,那樣舍不得,畢竟小伴到大的,可是是她自己做的決定,她就沒有資格哭哭啼啼。小美除了相信自己是放棄墨守成規的舊生活而奔向充滿無數新機的未來以外,還能怎樣呢?

    到了晚上,小美已經跟自己爸媽說清了自己的做法,自然不是和盤托出的,隻是變著法兒地告知自己有朋友在那邊給推薦了好工作,薪水比現在高很多,並且也很鍛煉人。父母豈能攔得住?

    香林就給淩帥打了電話,說要叫大西瓜出來吃飯。大西瓜很爽快就答應了,來了以後還神清氣爽,滿麵春風。方一坐下就問:“小美呢?”

    淩帥就告訴他:“小美要去廣州發展了,下禮拜就走。”大西瓜一愣,還沒有完全領會,“什麽意思?是去出差嗎?她一個站櫃台的,出什麽差?有什麽差好出的。”

    香林說:“不是出差,是去那邊工作。”

    大西瓜的臉忽地陰沉下來,他比誰不懂小美!他說:“八成是跟誰一起去吧,她們單位的?叫什麽名字?多大了?有老婆沒有?”

    香林想不到大西瓜如此直接,也很不高興別人如此看扁自己的朋友,可她能回什麽話才算合適呢?還是淩帥拍拍他的肩膀說:“哥,你問這些有什麽用。別問了。回頭你去跟她道個別,你自己說過的,有些人隻能散的話就讓她散吧,強扭的瓜不甜。”

    哪想得燕韜一反常態,揪起淩帥的衣領就罵:“操,你說什麽!什麽叫強扭的瓜不甜。她從昨天晚上起就是我的女人了,什麽叫強扭的瓜不甜。她自己不敢來見我,就叫香煙傳話。我告訴你們,這是我跟她的事,你們誰都別管。”

    罵完了,他的氣總平了些,操起桌上一瓶啤酒就走,走時又全變了語氣,“我自己去找她談談,放心,我會跟她好好說的,要散就散了吧,我舍不得她而已。”

    香林望著大西瓜走,那個難過的勁頭硬是下不去,雖然大西瓜於她的重要不如小美於她,可畢竟也是個排在一二三的。香林說:“這都算什麽事啊。好好的,為什麽鬧成這樣?”

    淩帥苦笑:“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了,其實哥也好,小美也好,都是求上進不擇手段的,遲早也會這樣的。”

    香林說:“那你呢?遲早也會這樣?”

    淩帥說:“不會的,我舍不得你。”

    香林最近經常跟不上淩帥的想法,也跟不上他說的些話,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也找不準該怎麽回答,索性就不去應他,可心裏又會念想著琢磨著。仿佛連謎麵都還看不懂的,謎底卻已經呼之欲出了。

    香林晚上在家看電視,看著看著突然問她媽:“你要跟閔黑二婚麽?”香林媽嗤地一笑:“什麽二婚,我都這把年紀了,還婚個什麽勁。日子能過下去就不錯了。”香林其實也曉得閔黑那人,未必真能跟媽結婚,就算結婚了,這家還不定能走得好。香林腦子裏忽然浮現出小時候一家三口的景象,模模糊糊想起了爸爸。是一張很普通的臉,笑的時候隻一邊有酒窩,爸爸不喜歡打麻將,唯一的嗜好是釣魚,印象中她家從未富裕過。

    “媽,你當年愛我爸麽?”

    香林媽正在泡腳看電視,便目不斜視地回答:“還行吧。”香林不依:“還行?什麽叫還行,以前你都說你愛的。”香林媽就笑:“你爸走了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都我一個人撐著家過日子,什麽愛不愛的,我哪還有心思捋它?不後悔就是了。”香林還是不高興,但凡作人孩兒的,不管是幾大,不管經曆多少,總會認定自己的父母是絕世相愛,沒有間隙的。香林問:“那你當初為什麽要跟爸結婚?別說是奉子成婚!”香林媽一邊搓腳丫一邊說:“哎喲,我們那個時代比你們現在保守多了,這種事雖然不是沒有,不過真的很少。我跟你爸結婚就是能結就結了。很簡單,沒什麽特別的理由。”香林一哼:“說起來,你自己二十沒幾歲結婚就算了,現在時代不同了,你還逼我早點結。”香林媽這倒不洗腳了,抬頭便說:“林林,我跟你說吧,就咱家這條件,你還就隻能趁年輕早點嫁了,你沒好學曆,沒好工作,又沒有一技之長,長的吧,耐看是耐看喲,可也不是像小美那樣的人精。再往後,你年紀大了,你媽我也老了,什麽毛病都有了,家裏要不行了,你再上哪去找婆家去?你給我聽著,窮要結婚富要玩!”香林聽得一愣頭,香林媽便起身倒掉泡腳水,回來叨叨地攆走香林:“去,去,睡覺去,別整天想些不切實際的事!現在的教育呀,真是太有問題了,把一群孩子教得光會做白日夢不曉得實幹。什麽追求自由啦,什麽人人平等啦。你自個說說這可能嗎?要自由?你有本事這輩子別用老子一分錢。還要平等?就算你願意哇,還得問問別人願不願意勒。”

    其實香林媽所說的自由平等與香林小時候課本上所說的自由平等是不一樣的。香林媽說的是人心,而書本上說的是政治。要一個普通百姓去計較廣義上的政治光明,那顯然不太可能。可是香林真的記住了一句話:窮要結婚富要玩。

    這句話深深傷到了她的心。

    前人是怎麽總結的來著?

    愛情和性都是消耗品,遲早也會告磬,可是生活還要繼續下去。所以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早時不算計,過後一場空。

    這一次香林是史無前例的失眠,強烈的失望感令她對什麽都提不起勁。春天快要到了,可是朋友還在鬧矛盾,小美和大西瓜兩個人解決問題解決到現在還沒見人影。給他們打電話,兩個都說得含糊不清。後來香林隻問小美:“你是要走還是不走!”小美斬釘截鐵地說:“走。”於是香林就什麽也不問了,沒啥好問的,人不寂寞枉少年。

    香林這兩天都在冥思苦想,想想自己這輩子還有什麽奔頭。學人白手起家打拚天下吧,她完全不是那塊料,她是過得來沒錢的日子,倒受不了血汗的人生。那學人傍個大款吧,就更不是那塊料了。想想將來吧,媽要養老,人有所終,也就隻有好好經營出一個家,才算她這生沒有虛度。

    香林想通了一點點,於是半夜打電話給淩帥。淩帥還在家裏看槍戰片,接起電話就說:“靠,你怎麽還不睡?”香林怎麽覺得一聽到淩帥的聲音,就什麽烏雲瘴氣都散光了,自己跟傻瓜一樣的,“你怎麽還不睡啊!我有事要問你。”淩帥於是關了電視,跑到自己房裏,跳到床上歪躺著,“說吧,什麽事?”香林說:“你覺得我怎樣?”淩帥隻笑:“豬!”香林說:“我跟你說真的,怎樣?我將來嫁得出去麽?”淩帥遂一下蹦起來:“你還小,幹嗎著急著要嫁人?胡扯。”香林歎氣:“我媽說,我這條件,現在不嫁,將來就沒人要了。”淩帥就不說話,香林問:“你聽到沒啊?”淩帥點隻煙,低聲說:“聽著呢,你真無聊。”

    然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這是不常有的事,淩帥覺得這種沉默讓他有表白的衝動。淩帥好不容易啟齒問香林:“你愛過什麽人嗎?”香林說:“喜歡是喜歡過的,好像沒愛過。什麽是愛?”淩帥問:“你一天之內想什麽人最多?”香林說:“好像沒想什麽人。”淩帥吐口氣:“那你覺得你最怕失去誰?”香林毫不猶豫:“我媽。”淩帥發現這麽下去問不出所以然來,於是呸一聲吐了煙,問:“那你晚上睡覺做沒做過春夢啊,都夢到誰了?”香林吊眼想了想,頗為認真地回答:“好像夢到古天樂了。”淩帥給慪得吐血:“你他媽真能氣人。我問你以前有沒有跟人好過?”香林於是哀歎起來:“有是有過的,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過生日的頭天晚上,非叫我留下陪他,那我就留下啦,可是到第二天他就說我是個冷感,給分手了。”淩帥罵:“操他祖宗!”

    香林於是又轉回去了,問他:“那你說啊,我到底怎樣?”淩帥想了想,正兒八經地說:“那現在我問你話吧,你隻用回答‘敢’還是‘不敢’?OK?”香林一聽,很快就想起了以往小鈴子陪著她看的法國電影《敢愛就來》,香林噗嗤一笑:“哦哦,還跟我裝什麽文藝呀,玩就玩唄,誰怕誰?你問!”

    淩帥於是壞心眼地問:“敢吃大便?”香林氣得夠嗆,開口就罵:“滾蛋去。”淩帥嘿嘿笑,又問:“敢裸奔?”

    香林反倒得意了:“敢呀,隻要有豐厚的回報,裸奔個一兩次有什麽關係。”於是氣得淩帥跳腳:“胡說八道,你要真敢做這種事,不管人家給你多少錢,回來我一定打斷你的腿。”香林不屑:“就你還敢打我?”淩帥說:“那要看是什麽事,你要真出格了,我怎麽不敢打你。”香林說:“還不是你自己要問這無聊的問題。”

    淩帥想了想,左右不知道還能問什麽,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簡單的答案,於是嘹亮得嗓子叫喚:“好吧,那我再問你,敢嫁一窮光蛋?”

    香林嘿嘿笑起來:“哦?什麽樣的窮光蛋?”

    淩帥給她噎住了,想了一晌才說:“就是沒房子,沒車,沒了不起的工作。”

    香林說:“而且還不是本地人,是不是哇?”

    淩帥冒著冷汗,怎麽覺得香林這心眼兒越來越多了。香林聽他都說不出話來了,於是又笑:“那他有什麽呢?講我聽聽?身體健康不?”淩帥忙說:“健康,健康得很。”“聰明不?”“很聰明。”“個子怎麽樣?”“不高不矮。”“條子怎麽樣?”“比較瘦,但不是太瘦。”“帥不?”“長得像陳小春。你覺得呢?”“啊?我覺得不像。”“你在說誰?”“那你又在說誰?”

    “……”

    淩帥的沉默並不是很久,他發現原來自己就像個小醜,他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香林說:“你不是騎虎難下嗎?以為我真那麽遲鈍?”

    淩帥有種想哭的衝動,“那你怎麽一直不問我?”香林說:“你不說我怎麽問?”淩帥說:“你都挑完了麽?那些人,你都挑完了麽?”香林說:“挑完了。”

    淩帥便說:“那……你再挑挑我吧。根據我的觀察,你現在的消費水平我完全承受得了,絕對不會讓你越過越苦的。”香林都快要掉眼淚了:“真的嗎?那以後我要是變貪心了呢?”淩帥說:“那也說明我本事變大了。”

    香林笑起來,居然帶了幾分無奈:“我真不該給你打電話的,其實我還沒有想好,本來隻是想跟你聊聊的,結果居然聊成這樣。”淩帥也有些意外,隻好笑她:“那總不能老是讓我一個人騎虎難下吧。”

    笑完了,香林又說:“那你還沒有明明白白地說你那個我呢。”

    淩帥這時候的心情,真個覺得不踏實,就像假的,像做夢,像幻覺。他真想把心都掏出來做證明,又想好好跟她發個誓,他是多麽害怕這隻是一場夢,或者隻是香林一時的心軟,也許到了明天就什麽都回去了,回到若即若離的原點。

    淩帥都快要哭了:“那你出來吧,跟我見個麵。”

    那一晚大約是浪漫的,也許對香林跟淩帥來說全可當作是個小秘密,隨著時光流逝,總會一點一滴流露。反正他們就是要輕輕地好上,也許因為不確定,他們並沒有馬上跟旁人說,旁人也沒有空來傾聽。

    過了沒幾天,大西瓜的店子正式開張,小美沒有去,但她送了花籃。淩帥和香林也送了花籃,淩帥還真當了一回客串,給香林洗頭,兩個人有說有笑,仿佛剛見麵那會兒。大西瓜在一旁憂愁地說:“你倆臭痞子,可千萬別走到一起了,我看著受不了。”

    香林哈哈笑:“被小美甩的人多了去,你就還沒想開哇?”

    大西瓜說:“哼。我這輩子都想不開。”

    又過了幾天。

    小美真走了。

    開春的一日清晨,淩帥穿著一身怪好看的西裝,捧著一大把花,提著一籃子水果和營養品跑到香林家,那時還沒什麽人來打牌下棋,香林媽大老遠看到了,二話不說,磅一聲關上大門。

    淩帥就站在門外喊:“媽,我不是來找香林的,我是來找你的。”香林媽從旁邊窗戶探出頭來:“誰是你媽。你快給我滾,我什麽都不想聽。”

    淩帥舉起花,“是香林叫我穿成這樣來的。香林,你給我出來,你出的好主意,我給媽拍了。”香林已經在屋裏笑得四腳朝天,也跟她媽一起趴在窗邊說:“我幾時叫你弄成這副德行了?我就說你好模好樣地來坐坐。”香林媽一把按住香林的腦袋:“給我進去,你看你鬧的什麽笑話。”罵完了又扭頭罵淩帥:“你快給我滾,我就當沒看到的,聽到沒。你把鄰居都給招來了。”

    淩帥頗感無辜,又舉著花大叫:“香林你好樣的,我都明明白白告訴你我那個你了,你還這樣作弄我。不行,你得給我把媽弄出來。”

    香林聽了,趴到窗邊叫:“我靠,你還敢說,你那天叫我出去,你有明明白白說一句真心話麽。你說你都幹啥了!你自己說!”

    淩帥臉一紅:“我,我那是用行動代替語言。你遲鈍啊。”

    這下把香林媽招惹急了,恨不得掐死她家女兒。把窗戶一封,門也鎖死,就當外麵有鬼的,死也不出來。淩帥穿得花裏狐臊在她們家門前轉悠來轉悠去,果然鄰居都愛好圍觀,稍一會兒,這條街的婆婆那條街的爹爹都來了,還有長舌的嫂子打牌的大叔,一個個屁顛顛跑來看。

    還有元伯,笑得像山貓,“我就知道他們會這樣的。你看,我沒說錯吧。”

    後來不知道是誰把閔師傅也叫來了,閔師傅帶著一幫徒弟在外麵幫著淩帥叫門。先是唱水滸裏那首好漢歌,一群破嗓子同嚎一句該出手時就出手,後來又叫淩帥把存折從窗戶逢塞進去。隻見那存折卡在棱縫間,先沒動,後來嗖一下就被抽進去了。

    閔師傅就推淩帥:“傻樣,趕緊從後門進去,好好跟長輩說話。”

    淩帥說:“師傅你不進去麽?”

    閔師傅一笑,“我是幹爹,又不是親爹,我進去也得給她媽攆出來。”

    於是淩帥忐忑不安地跑進去,外麵的人進去不得,一個個窮極無聊地把耳朵貼到牆上偷聽,就聽到一陣雞飛蛋打。

    當天,淩帥終於成功地賴在香林家吃飯,到晚上要回去了,香林媽才突然說:“有空的時候呀,就把丫頭帶回老家去轉轉!”意思很明顯。淩帥和香林聽完都一愣,來不及歡喜,香林媽又補充道:“你帶她到鄉下轉轉,她就知道錯咯。”

    於是淩帥也有點擔心,出門時回頭看,香林就調侃著他:“那你啥時候帶我去認錯?”

    淩帥頗嚴肅,一問:“你真覺得咱倆錯了?”

    香林還是笑:“錯就錯了唄,錯了又怎樣?”

    淩帥真個覺得不真實,不曉得香林什麽時候會反悔,又怕她跟著自己回鄉下轉一圈就真的曉得錯了,不該選他這樣的。淩帥於是歎了口氣:“用你媽的話說,半輩子就下地獄了。”

    香林聽了,又開始吊眼想事,想完了居然還是笑起來:“那行,咱們一起下地獄吧。”

    因為這句話,淩帥決定夏天的時候,帶香林回去見父母。

    香林後來打電話告訴小美她和淩帥的事,小美一點也不驚訝。小美說:以前你們一起喝醉了,小鈴子醉得一塌糊塗還要強撐著把你送回去,出來以後就一吐三千裏。香林說:這我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就看到從我家一直到沙彎子那邊吐了一條跟暗號似的。

    小美哈哈笑,原來你一直是裝傻,其實心裏比誰都明白。香林說:我之前真的挺嫌棄他的,可是時間一久,發現誰對我都不如他對我好。我就真不想失去他了,你說,我是不是太天真了,將來我會下地獄嗎?

    小美在電話裏說:香林,人隻要心靈是美好的就不會下地獄。下地獄的大概是我這種人。香林搖腦袋:你才不會下地獄呢。小美,我還想再問你一次,那天晚上,你真的沒有跟燕韜做什麽嗎?小美說:你覺得呢?香林無法理解:燕韜說你們做了,可是你說沒有做。小美於是一笑:那你相信誰?香林說:我不知道。其實這事本來也沒什麽,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們其中有一個人要說謊。

    小美說:大概是因為我們中有一個人不甘心吧。

    香林說:我要是跟小鈴子結婚,你會回來看我嗎?

    小美說:傻瓜,不管你跟誰結婚,我都會回去的。

    淩帥夏天就帶著香林回家找父母。還好,父母健在。老爹看到兒子帶個城裏媳婦回來,簡直受寵若驚,還往門前丟一串紅鞭炮,劈裏啪啦響,把街坊鄰居都炸出來了。

    香林一點也不羞,倒還挺有優越感的,淩帥冷不丁問香林:“怎麽樣,到這窮鄉僻壤來了,覺得錯了嗎?”香林呸:“我靠,你不是入贅女婿麽。我錯個啥?”淩帥摸了摸鼻子。

    當天淩帥的爹娘就沒從廚房裏出來過,忙來忙去的,還不敢跟香林說話。黃昏時,香林見外麵斜陽美好,就站到一堆草垛上眺望。想象著武漢那個方向,想著傻瓜淩帥將來的模樣。

    後來要吃飯了,淩帥的娘出來叫她,一眼看到她那一副主席下鄉的姿態,嚇得一愣神,連忙跑進去叫兒子,“四兒,快去把你媳婦叫進來。”淩帥說:“幹嗎,你就叫唄。”淩帥的娘紅著臉,“叫你去你就去。”

    淩帥給攆出去,一看,香林正無比愜意地站在一堆幹牛糞上極目天涯,難怪他娘不好意思叫她。淩帥嘿嘿地走過去:“小妞,你站在那上麵很爽麽?武漢人說踩大便叫踩黃金,這回你算是踩夠了。”香林急忙跳下來,又檢查自己的鞋,還好,隻有些幹土在上麵。淩帥笑話她:“城裏的孩子真好命,土和牛糞都分不清,你一準是吃豬肉沒見過豬長什麽樣吧。”香林揪著他的耳朵說:“不就是你這樣嗎?”

    淩帥哎喲哎喲地叫,叫到一半,瞧瞧左右沒人,一把摟起香林,摟得她腳不著地。香林嚇一跳,“你幹嗎?”淩帥說:“說你愛我。”香林就笑了,哈哈大笑,也沒有說那肉麻的話,然後被淩帥推到草堆裏耍流氓。淩帥說:“那說你喜歡我。”香林還是笑。

    “我看你什麽時候能要到那句話。”

    淩帥就躲草堆裏輕輕說:“香林,那你就隻選我。”

    香林仰麵可以看到火紅的黃昏,突然間覺得一個人總是有兩種選擇:選擇知足,和選擇不知足。選擇知足的人,也許有一半的可能性會失去更加美好的未來;選擇不知足的人,百分之百會失去美好的現在。可惜她不是小美,沒有勇氣放棄現在,即使現在的幸福這樣渺小,但終究是幸福的,是小美無法懂得的,是小美不要的,也是小美遺憾的。

    那麽小鈴子,幸福有多遠,是我們走了多遠才能回答的問題呢。

    也許很多事情在你的心裏早已經明白了,可你卻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明白的,你需要借助外力來了解——自己在這個龐大的世界中處於一個怎樣的狀態。其實了解自己未必等於改變自己,更加不是任何人所妄想的奢華的拯救。

    可是了解是一種心靈的激越,越過了歲月和無知,越過了漫長和蹉跎。

    我敢肯定這世界上絕大部分人均是碌碌無為,可這卻非是一件羞愧的事情。相反地,也許這才是如大海般的人生的真實麵貌。因此,若是能夠寬容地看待自己,我們的一生便無愧天地。可是,如果遺憾地看待自己呢?

    我們又何嚐懂得去挽留——那些蘊涵於時光之中刹那之間對於自我的極度感知?

    也許我們偶爾可以想象一下,無論貧窮還是富貴,一個蒼鬢霜麵的老人在他最後的時光中究竟可以回想起多少件事情?多少個朋友或敵人?以及多少至真至遠的年輕的時候便聽聞過,可是年老了才能體會的真諦!

    也許,我們偶爾需要的是一兩次閑聊。

    聊一聊風與雲,聊一聊昨天和昨天的自己。

    記得那時,我們都還是長輩們眼中的無賴和痞子。我們以為青春有著揮霍不盡的漫長,卻並不知道,終有一天,自己也會愴然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