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宮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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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淡極淡的血腥氣味,絲絲縷縷飄過來,不是戰北野孟扶搖這種屍山血海裏闖過的人,根本不可能聞得見。

    孟扶搖下意識摸了摸懷裏,想看看元寶反應,摸了個空才想起那個元寶版危險警報器沒跟出來,丫酒喝多了不停打嗝,又不能自己逼出酒氣,帶著它已經不是警報器,是指示器了。

    戰北野卻毫不猶豫,拉著孟扶搖便退。

    底下卻突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灰衣漢子,正是今天在酒樓裏打暗號的那位,抱著流血的手指走出來,喃喃罵,“敲什麽不好敲,偏敲坐在火上的熱水罐,這不,罐子裂了割了我的手!”

    他豎起手指,對空中晃了晃,月色下手指上還在流血,孟扶搖掀開瓦片一看,底下爐子上,確實有碎了的陶片,火已經被澆熄,地上一大灘的水。

    戰北野釋然,和孟扶搖雙雙落下,那人立即無聲一讓,示意兩人進屋,屋內還有一人,隱在暗淡的光影裏,看見戰北野進來便要施禮,戰北野手一攔,沉聲問,“娘娘如何?”

    “宮裏的消息,娘娘安好,放心,王爺您一日不出現,皇上一日不會動她。”

    “我要去接她,”戰北野直截了當,“你看有難度麽?”

    “有,”那人答得毫不猶豫,“三百名護衛還在其次,皇上和恒王在西華宮內外布下重重陷阱,就等您自投羅網。”他簡單的畫了西華宮的布局,道,“這個塔樓,我懷疑有火炮,對麵重蓮宮宮牆比西華宮高,正好可以居高臨下架火槍,另外,娘娘被禁止往前院去,說明前院裏還有埋伏。”

    “三百名侍衛看守得密不透風,就是換班也沒有絲毫空子可乘,甚至在換班間歇,人數會更多——因為他們提前一刻鍾換班,再延後一刻鍾離開,秩序井然,無人敢懈怠,恒王說了,走失娘娘,全隊不問緣由全部砍頭。”

    “我們試圖掘地道,但是西華宮的位置在後宮中心,左邊是正儀大殿,右邊是鳳翥宮,帝後虎視眈眈,也是全宮侍衛最密集的地方,如果要挖地道,實在太長太危險,而且挖到內城時,被石板堵路,沒辦法繼續。”

    那人手指口述,仔仔細細將西華宮上下內外可能有的機關陷阱諸般布局說給戰北野聽,又說了他們試圖搭救采用的種種方式,孟扶搖托腮聽著,越聽越覺得,這簡直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存心是要讓戰北野去送死的。

    戰北野一直仔細聽著,油燈昏黃,屋內影影綽綽,看不清他表情,隻有眸子依舊亮黑,掃過去時沉重若鐵,那兩人卻一直神態平靜,侃侃而談,相貌雖然平凡,氣質卻甚寧定。

    聽完後,戰北野“嗯”了一聲,半晌沒有言語,聽了那兩人“王爺慎重”的勸告,點了點頭道,“是,不宜打草驚蛇,從長計議再說,如今聽得母妃安好,我也算放下了心。”

    他笑了笑,道,“你們做得很好,務必繼續小心。”

    那兩人躬身應了,戰北野和孟扶搖出了門,一出院子,戰北野的步子便加快,孟扶搖看他的方向,竟然不是回客棧,連忙提醒,“哎,路癡,方向錯了。”

    “沒錯,”戰北野咧嘴一笑,白牙亮得發光,“我熱,我要散步。”

    “散你個球啊,”孟扶搖翻白眼,“這還沒到夏天,你熱?全城都在等你入網,你散步?”

    戰北野答得很妙,“怎麽?不行?”

    “行,行,”孟扶搖氣結,仔細看了看周圍建築,突然狐疑道,“你不會是要去皇宮吧?”

    戰北野笑意散去,默然不語。

    孟扶搖“呃”了一聲,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剛才——在說謊?”

    戰北野揚眉,轉身就走,孟扶搖撲上去拉住他,“你瘋了,你沒聽見剛才他們說的嗎?銅牆鐵壁等你去撞得頭破血流,就算你把黑風騎三千人全帶著也沒用,何況你還沒來得及將舊部聚齊,為什麽要這麽急?為什麽不能等人齊了,計劃周全了再一舉出動?”

    戰北野不說話,拂開她的手隻管埋頭向前走。

    “你給我站住!”孟扶搖大怒,追上去,“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我不去,母妃才會死。”戰北野轉身,語氣平靜,“最起碼,今夜我一定要讓她看見我。”

    孟扶搖張大嘴看著他,她這才發覺戰北野語氣平常,眼神裏卻翻湧著重重苦痛與擔憂,那種沉重的焦灼如黑色的風般迎麵撲過來,看得她心都抽了一抽。

    “母妃雖然瘋了,但是天生和我之間,極有默契,”戰北野輕輕道,“大抵是因為瘋,她心思極為敏感,能感應到四周的危險,感應到她和我都處於危機之中,這些日子我出生入死,她知道;我憂心如焚,她一定也一樣,但是我能抗過去,她能不能?”

    “她本就孱弱,再這般日夜恐慌擔憂,如何能堅持到我慢慢計劃從容救她?”戰北野眼底泛起一點晶瑩的光亮,“白天我讓花公公帶去了信物,今夜她一定在等我,無論如何我要讓她見我一麵,哪怕不能救出她,這一麵也會是支撐她堅持下去的理由!”

    孟扶搖盯著戰北野的眼神,這一霎終於完全明白了他明知長瀚密林鯀族墓葬的可怕,依然堅持走那條路的決心,三日夜穿越山腹,幾經生死磨難,眼看著屬下逐次犧牲,自己也險些喪命其中,都隻是為了早一刻到達母親身邊!

    突然又想起逃出大墓後,小羅失蹤戰北野等待的那半天,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在怎樣的焦灼如焚的心態裏堅持等他的部下,等著那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絕無生還機會的小羅。

    從長瀚繞路快馬疾行需要十天到達磐都,戰北野千辛萬苦,搏命換來七天的節省時間,卻又浪費了十分寶貴的半天,去等一個明知沒有希望生還的人,那半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煎熬著那對為彼此擔憂的連心母子,煎熬著戰北野對母親的擔憂。

    不拋棄,不放棄。

    這個既孝且義,對誰都不肯失卻希望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說出來,隻是伸出手,緊緊拉住了戰北野的衣襟。

    她道,“一起。”

    戰北野立刻要拒絕,孟扶搖飛快道,“你若拒絕,我便永遠消失在你麵前。”

    戰北野目光灼灼的看她,半晌道,“我寧可你永遠消失,隻要你安全。”

    孟扶搖氣結,撓牆,撓了半天發狠道,“剛才那圖我也看了,我自己去。”

    哈哈一笑,戰北野把她從牆邊拎開,道,“知道你會說這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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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磐都最近警備森嚴,入夜了便不許人隨意走動,各家青樓賭肆生意被擾了不少,早早的便關了門,街上冷清得不見人影,但是就連一隻貓竄過,都會立即有人探頭查看。

    看出來,戰南成和戰北恒費了極大心力,一定要捉住這個堅決不肯死的,讓他們睡覺都不能安枕的兄弟。

    好在以這兩人的輕功,在那些守兵眼裏,也不過是兩條恍恍惚惚掠過的黑影,不多時,兩人已經潛到皇宮北門附近。

    伏在宮門廣場外天街通行令司屋頂上,等待廣場塔樓上緩慢旋轉的弩箭轉方向,孟扶搖悄悄問戰北野,“剛才那兩人是什麽人?”

    “外公以前的幕僚,他去世後,他曆經兩朝所經營的所有朝中力量和舊屬都給了我。”戰北野答,“不算小的力量。”

    “外人看你就是個光杆王爺,帶著再強悍也掀不起大風浪的三千護衛。”孟扶搖拍拍身下瓦,咧嘴笑,“比如下麵這個官廳,貌似就是光杆王爺的辦公場所。”

    “是啊,那段時間我學會了簽印。”戰北野煞有介事的答,“我簽的印端正好看,姿態莊嚴,人稱‘磐都第一簽證王爺’”。

    孟扶搖笑,笑出點眼淚,她轉了頭悄悄擦去,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哎,啥時給我簽個證,扶風啊穹蒼啊軒轅啊璿璣啊什麽的。”

    “穹蒼那國很少有通行令,他們和我們沒什麽邦交,他們不邀請,誰也不敢去。”戰北野答,“何況我早就得了提醒,要求不能給你通行令。”

    “誰提醒的?”孟扶搖霍然扭頭目光灼灼,“哪隻混蛋?”

    “長孫無極那個混蛋。”戰北野不懷好意的看著她,“他說從咱們的心意出發,就算不好阻止孟將軍的遠大理想什麽的,但是推波助瀾這事也是萬萬要不得的。”

    孟扶搖黑線,長孫無極那個殺千刀的!壞她大事,她還想趁戰王爺比較老實,幫他幾個忙,到時候從他手裏騙幾個通行令呢,這下全泡湯了。

    越想越恨,卻又無處發泄,某個混蛋遠在無極,大抵是在和未婚妻卿卿我我,靠,自己耍流氓還要壞她的事,孟扶搖再次頭頂冒煙,眼神青幽幽的開始撓瓦,把瓦當成了長孫無極的皮,撓得凶狠且歡快,戰北野看得好笑,拉過她爪子,拍了拍道,“可以走了。”

    兩人騰身而起,黑煙般穿越廣場,在那兩隊守兵相向交錯而過的那刹掠過他們身側,高達十五米的城牆在他們眼底也就是小菜一碟,掠上去後戰北野順手一揮,拔出巨大車弩上的鐵箭,往剛要失聲驚呼的守兵喉上一插,順手還把那弓弩給毀了。

    孟扶搖遊魚般的遊進塔樓後值守的小屋,把剩下那個解決,兩人換了衣服,戰北野嫌小,孟扶搖嫌大,對望一眼,都哈哈一笑。

    皇宮共分八門,北門又稱長信門,天煞中央官署集中拱衛在這一帶,這是文武百官日常請見出入的門,在八門中守衛力量中等,戰北野並沒有選擇日常出入罪奴糞車、在八門中守衛最薄弱的西門,依他對他家老大老六的了解,此時最容易出入的西門,想必是最難進的那個。

    戰北野熟悉地形,帶著孟扶搖避著守衛一路疾行,一路往皇宮中心去,越往裏進守衛越多,到了後來每走幾步便要躲一躲,好在戰北野對宮中地形之熟悉,也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有一次前麵和後麵同時來了守衛,眼看就要撞上,孟扶搖已經準備暴起殺人了,戰北野將她一拉,神奇的轉入一個掩在樹叢後的小房,輕易躲了過去,孟扶搖看著黑暗中他亮得驚人的眼,想起這位十八歲了還沒出宮,那些被迫住在宮裏的日子,他想必早已熟透了這裏的一草一木了吧。

    戰家父子忽視敵視這個兒子,不放他出宮開府,卻未曾想到,多年後反助了他一臂之力。

    饒是如此,兩人寸草不驚的一路行到西華宮外時,也已經耗費了太多時辰,此刻天色雖然濃黑,卻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很快天就要亮了。

    對麵重蓮宮,沉靜無聲,加高的宮牆上看不出端倪,但可以猜得出,整個西華宮,尤其後院方向,一定全在重蓮宮的監視之下。

    西華宮內卻燈火輝煌,亮得連一隻螞蟻爬過都能看見。

    孟扶搖有些焦灼,戰北野卻神色沉著,他做了個手勢,兩人遊上西華宮外牆,側麵對著重蓮宮,這是重蓮宮俯瞰向西華宮的唯一一個死角。

    趴在牆上,隱約嗅見風中傳來花草馥鬱的香氣,鮮花深處,西華宮花園。

    鮮花深處,有細微的聲音,悠悠傳來。

    那聲音細弱無力,遊絲般飄搖飛蕩,在夜半宮室花叢深處,蝴蝶般翩翩飛起,然而那蝶也是深冬的蝶,枯脆的翅膀載不動塵世冰霜的風,一點點欲振乏力,卻仍舊在霜雪中一點點的飛。

    仔細辨認,隱約聽出是一個女子在低聲哼歌的聲音。

    “……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歌聲音質微啞,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已經唱了很久壞了喉嚨,然而那簡單的字句裏,句句思念,句句深情。

    夜半、深宮、古老而簡單的地方小調,細弱而悠遠的女子吟唱之聲。

    孟扶搖心裏驚了一驚,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光一閃,她轉頭,便看見伏在牆上仔細凝聽的戰北野臉上,緩緩流下兩道細細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幾乎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中緩緩聚集,慢慢盈滿,淺淺墜落,細細流下。

    那點水光反射著月色,驚心動魄的亮。

    孟扶搖的手指,扣進了宮牆。

    這一對淒涼的皇族母子。

    母親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宮牆的花叢深處不斷歌唱。

    兒子含淚,隔著一道宮牆,聽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麵的母妃思念他的歌聲。

    母親已經瘋去,卻靈醒的知道兒子的一切處境。

    兒子日夜奔馳,不計犧牲隻為趕回她身側,卻最終隻能隔著宮牆想象她枯槁的容顏。

    咫尺,天涯。

    孟扶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熱淚盈眶的想起前世裏病床上的母親。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己,在思念的間歇唱著小時候那首《乖娃娃》?

    她是不是也會在夜半無眠,走進月光下的花叢,用瘦弱的手指,撫過那些半歇的花苞?

    她無聲的眼淚濕了那一處深紅的牆麵,戰北野側首看著她,他眼中淚痕已幹,卻在這一刻多了一分憐惜和歎息的神情,伏身牆上不能有太多動作,他探過手指,輕輕撫了撫孟扶搖的肩。

    孟扶搖勉強對他一笑,眼睛裏光影搖曳,碎了一天的星光。

    戰北野看著她,像看進一個自己與生俱來的傷疤,疼痛而不可割舍。

    這個會因他哭泣的女子……

    這些他注定要一生珍視的人們……

    歌聲在飄搖,戰北野目光裏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身,便要衝過宮牆。

    “……吾兒未歸……”

    “恭靜太妃。”

    突如其來的男子聲音驚得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一顫,孟扶搖眼疾手快一拉戰北野,生生將他欲起的態勢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聲音隱約太監聲氣,似乎正在勸說戰北野的母妃。

    沒有回答,她依舊在唱她的歌。

    “請太妃進屋!”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年輕,陰冷,語速緩慢,那個“請”字,語氣很重。

    太監侍衛們得了指示,便聞步聲雜遝,似乎有人去攙扶太妃,太妃的歌聲乍止,人卻似乎不肯合作,隱約間響起掙紮聲喘息聲踢打聲拖拽聲,接著“哎喲”一聲有人大叫,“她咬人!”

    孟扶搖在掙紮聲響起的那刻,立刻伸手捺住了戰北野。

    她滿麵哀求,看著刹那間眼珠赤紅,連頭發都似乎要豎起的戰北野,用目光無聲懇求,“別,千萬別!”

    宮內此刻侍衛雲集,那年輕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張網以待,此時現身,不啻於送死。

    戰北野伏在牆上,全身都在顫抖,手指深深的扣進牆內,指節處血肉模糊。

    他極慢極慢的轉頭,看著孟扶搖……他可以不怕死的衝進去,麵對戰北恒的陷阱和羅網,隻為救得母妃遠離那些人粗魯的拉扯,母妃那般的畏懼生人,從不願給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碰觸,他一想到她此刻的驚恐無助便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個人,孟扶搖,在他身側。

    他要為母妃負責,但又何嚐不要為孟扶搖負責?他怎能為一己私心,害孟扶搖陷入危險?

    戰北野閉上眼。

    他將額頭抵在牆上,無聲的、幅度極小的、卻極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憐惜自己的輾轉摩擦,那些深紅的漆麵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鮮豔的紅,那些紅色逐漸擴大,他卻不肯停息,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抵禦住內心裏,明知母妃被欺辱卻不能救她所產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搖咬緊牙,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她轉過頭不去看戰北野,拚命逼著自己思考,該用什麽辦法救出戰北野母妃,哪怕是見一麵也成,那個可憐的女子,好像真的已無力再繼續堅持。

    宮內的掙紮仍在繼續,孟扶搖按著戰北野,實在很怕他經受不了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亂中卻突然隱約聽人開口。

    “罷了。”

    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身側戰北野眉頭跳了跳,孟扶搖立即明白,原來戰南成也在。

    宮內一片沉靜,那女子沒有哭泣,竟然在人們放開她的那一刻又開始唱。

    “……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一宮的人沉默聽著,良久,天煞國皇帝似乎在輕聲歎息,道,“朕小時候,似乎聽過這歌。”

    他語氣裏有些遙遠的回憶和悵然,慢慢道,“皇太後去得早,不過依稀記得很喜歡恭靜太妃,據說常有往來,朕六歲時,在她膝上聽過這歌。”

    眾人更加沉默,戰北恒似乎在咳嗽。

    恭靜太妃卻突然不唱了,半晌結結巴巴道,“……不該唱給你聽。”

    戰南成“哦?”了一聲。

    恭靜太妃大聲道,“你要殺他——你殺他——”

    這一刻她居然思路清晰,語言毫無滯礙,甚至知道戰南成要做什麽,全然不像個瘋子,她錚錚對天煞皇朝的皇帝大聲指控:你要殺你弟弟!

    戰北野震了震,滿宮的人更加鴉雀無聲。

    “朕要殺他又如何?”戰南成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認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聽錯,更加激動的為兒子辯護。

    戰南成似乎笑了笑,大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瘋了的女子對話實在有些無稽,冷冷道,“鬧了這半夜也該夠了,點了太妃穴道送她回寢殿,其餘人各守各位。”又對戰北恒道,“恒弟,隨朕去禦書房。”

    “是。”

    步聲橐橐而去,隨之離去的還有一大批侍衛,前方巡查的侍衛也向這麵宮牆過來,孟扶搖和戰北野遊向另一麵牆,繼續躲在陰影裏。

    遠遠的,孟扶搖看了出來的皇帝王爺一眼,計算了下距離和他身邊人數,覺得要想從這裏衝過去挾持那兩個,實在也不大可能,隻好放棄。

    又等了一陣,等到人最困倦最鬆懈的深夜時分,兩人正打算悄悄掩進去,忽聽見裏麵的開門關門聲,有人走近這麵牆,懶懶的倚上牆根,打了個大大的嗬欠,道,“一連這麽多天,經常整夜整夜的沒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過時間了,現在烈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磐都,插了翅膀也飛不過來,何必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守衛?”

    先前一人道,“我還聽說,烈王死在長瀚山了呢。”

    “真的?”發問的似乎是三個人,兩個驚喜,一個失落。

    “數萬精兵圍剿,他被逼入死亡之林,你們知道的,那地方從來沒人能活著出來。”

    一陣沉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誌!小心你的話!”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親令圍殺的逆賊!”

    那人默然,半晌憤然道,“老孫你這話說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個名醫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銀子,借遍親戚還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職的王爺無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墳頭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個老孫嗆了一下,不說話了,那叫存誌的男子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幾步,拐到宮後茅廁,剛解開褲子,眼前黑影一閃,他惶然抬頭,看進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對他笑,順手替他拉上因驚嚇未及扣好的褲子,悄悄道,“噓——”

    這夜半跑進男廁所替人家拉褲子的,自然是孟扶搖。

    那叫存誌的男子張嘴要叫,孟扶搖手掌一豎,那男子頓時覺得氣息一窒,連口也開不了,他驚駭的瞪著孟扶搖,不知道她要下什麽殺手。

    孟扶搖身後,卻緩緩轉過一個黑影來。

    那男子眼神頓時一陣變化,先是驚訝隨即歡喜隨即又生出驚恐來,孟扶搖盯著他神情,道,“存誌兄,你剛才的話我們聽見了,多謝你仗義,烈王殿下來做什麽,我想你很清楚,你可願幫我們一把?”

    那男子猶疑著,低低道,“王爺尚在,真是令小人歡喜……隻是小人勸王爺,娘娘是救不走的,這宮裏宮外,出了這茅廁,步步都有機關,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拚了小人的命,也沒法幫您救出娘娘來。”

    “我隻想先見她一麵。”戰北野低聲道,“我要她看見我安好。”

    那男子沉吟不語,孟扶搖突然道,“這男廁相鄰還有個女廁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這兩座茅廁,相距很近,後窗相對。”

    “讓娘娘來這女廁,他們母子不就可以見一麵了?”

    “不成。”那男子答,“娘娘的身份,斷不可能出來使用這種簡易茅廁。”

    “李代桃僵嘛,”孟扶搖笑,嘰嘰咕咕和那男子說了幾句,那男子想了想,點了點頭,戰北野卻立即道,“扶搖你要做什麽?”

    “做該做的事,”孟扶搖拍拍那男子的肩,“存誌兄,拜托你,事若有成,將來總有機會謝你。”

    “王爺名重天煞,厚待部族,驅逐摩羅,護我邊境百姓安寧,這樣的一代賢王,不當受此待遇。”那男子躬身,“能為王爺驅策,是小人的榮幸。”

    孟扶搖注視著那男子,看進對方誠懇清澈的眼眸,目光微微閃了閃,舒了口氣道,“去吧。”塞給他一個小瓶。

    那男子攥著小瓶小心的去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怕被別的用廁所的人撞見,縮回廁所上方一處暗影裏呆著,此地已靠近宮內,兩人不敢說話,戰北野在牆上慢慢寫字,“你打算幹什麽?”

    孟扶搖寫,“如果可能的話,帶她走。”

    戰北野目光一閃,厲色一現,伸手就要來抓孟扶搖,孟扶搖一讓,指指下方,戰北野無奈,狠狠一瞪她,寫,“不許你動歪腦筋!”

    孟扶搖寫,“老娘的腦筋就沒正過。”

    戰北野氣得一個倒仰,正思考著要不要把她點穴帶走算了,底下卻突然匆匆走來一個宮女,低頭抱住肚子往茅廁奔。

    孟扶搖一笑,飄身就閃了過去。

    戰北野立即明白她要做什麽,大急之下便要追,孟扶搖半空中忽然回首,一個極其淩厲的眼風,竟然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戰北野都怔了怔。

    這一怔,孟扶搖已經從兩個廁所之間的暗影裏落入女廁,手一抬已經點了那個鬧肚子的宮女的穴道。

    順手扒了她的衣服,對著那宮女的容貌簡單的易容換裝,孟扶搖聽得身後突然風聲微響,立即極其滑溜的一讓。

    她一邊換衣一邊在狹小的空間躲避著連連出手勢必要攔下她的戰北野,隻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她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句是:“相信我。”

    身後風聲一歇,戰北野怔怔的停了手,孟扶搖衣服已經換好,抬首對眼神掙紮的戰北野嫣然一笑,對男茅廁指了指,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一出茅廁,立即彎腰弓身,捂著肚子作拉稀不勝狀,匆匆往殿中走。

    那名叫存誌的衛士有意無意在殿前梭巡著,抓著長槍的手指翹起,指向內殿暗間。

    孟扶搖向他飄過一個感激的眼色——剛才請他在巡邏過內殿窗前時,將瓶子裏的藥粉想辦法投入宮女居住的小室,這人很機靈,很快就做到了。

    她急步跨入內殿,眼光掃過殿中,一眼就看出外殿兩個守衛的太監,竟然會武功。

    見她回來,一個太監招呼著,“蘭兒,鬧肚子了?窗戶記得關上,仔細冒了風。”

    孟扶搖含糊應著,走了過去,那太監眼一抬,突然驚道,“咦你不是……”

    話音未落,孟扶搖早已一手一個劈昏,順手將那兩人拖進帳幔後,快步進了內殿,依樣炮製,轉眼間將宮女們都製住,她不知道其中誰是太妃可信的侍兒,此時為了安全隻有全部放倒。

    珠簾光影搖曳,絲幔微微飄蕩,八寶銅雕小香爐裏香氣淡淡,淡白的煙霧裏,那女子沉沉睡著。

    孟扶搖輕輕在她榻前蹲了下來,看著太妃,戰北野和她眉眼很相似,眉宇間都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度,隻是她蒼白消瘦,鬢邊已經微蒼,雖看得出五官明豔,但昔日國母風華早已不再,剩下的隻是多年混沌迷蒙歲月裏,無窮無盡的悲涼。

    孟扶搖猶豫著,她此刻冒險到了這裏,卻不能確定戰北野的瘋了的母親能不能按照她的計劃順利的見到兒子,她畢竟瘋了很多年……

    沙漏無聲微響,金黃細沙無聲無息的摧折著時間,孟扶搖想著這一刻戰北野焦灼等待的心情,狠了狠心,伸手解開了太妃的穴道。

    太妃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一眼看見孟扶搖,眨眨眼,眼神裏十分迷茫,卻並沒有立刻尖叫。

    孟扶搖鬆了口氣,輕輕伏到她榻前,道,“戰北野托我來,戰、北、野。”

    她咬字十分清晰,太妃的眼睛立即亮了。她低低道,“小……野?”

    “是,小野,”孟扶搖眼底微微含淚,為這母親此刻的清晰,她指了指窗外那茅廁,道,“女廁,他等你。”

    “等……我?”

    “對,”孟扶搖去解她衣服,太妃畏縮的一讓,孟扶搖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換了衣服,就可以見小野。”

    太妃一聽可以見小野,立即不讓了,合作的張開雙臂讓孟扶搖和她換衣,孟扶搖和她換了衣服,對著一個宮女的模樣簡單替她易了容,帶她到窗邊,再次悄悄指給她看,“女廁,您低頭過去,進去就能看見小野,不要說話。”

    “不說……會殺小野。”太妃突然清清楚楚的冒出了這一句。

    孟扶搖鼻子一酸,眼睛已紅了,她鼓勵的點點頭,道,“對,不讓他殺。”

    “他殺不掉。”太妃嘻嘻一笑,神情歡快,刹那間綻放出小女兒般的嬌俏風華。

    孟扶搖點頭,輕輕推了推她,送她到殿門口,看著太妃,低下臉,小心的,完全按照她教的那樣邁出門檻。

    她看見太妃攏著衣裙,慢慢前行,完全沒有認錯方向的向著廁所去,看見那叫存誌的衛士,有意無意的隔開了其他人的視線,看著她一步一步,終於沒有人打擾的步入女廁。

    一切順利得令人難以想象。

    孟扶搖靜靜立在窗前,看見太妃背影終於沒入女廁的黑暗中,提著的心微微放下,想著太妃一抬頭看見對麵男廁窗戶裏出現戰北野的臉的驚喜,想著戰北野看見母親無恙時的安慰,想著明明已經瘋了多年的太妃,竟然一提到和兒子有關的事便神奇的靈台清明,想著在戰北野身邊,總有著那些最偉大最為塵世俗人不能理解擁有的那些情感:忠誠、信義、愛戴和親情。

    她神往的想著,含著淚,微微的笑起來。

    隨即她向後退去,穿著太妃的宮裝,躺在了床上,等待太妃回來,或者不回來。

    內心裏,她希望戰北野如果可能,幹脆帶他娘走算了,反正自己總比他娘能自保,但現實裏她知道,戰北野不可能棄她而去。

    她笑著,雙手抱頭躺在榻上,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好幸福的事兒。

    然而她的笑容,突然凍結在了唇邊。

    殿外,太監的細嗓子極具穿透力的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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