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時光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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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心又跳了跳。

    汝涵是誰?他的……妹妹?愛人?

    她沉默著,不想開口去問,宗越既然已經提起,那就是終於願意主動和她談起過去,她隻負責聽就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自幼指腹為婚,小時候我是不喜歡她的,那麽一個黃毛丫頭,大戶人家的女子,竟然喜歡舞槍弄棒,她看起來也不喜歡我,當眾說我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十足廢物,我們曾經一怒而別,發誓娶誰也不娶你,嫁誰也不嫁他。”

    他笑了笑,撫摸手中古塤,眼神遙遙投向深遠天際,那些兩小不無猜,青梅恨竹馬的日子,早已壓成了舊書中一枚薄薄的樹葉書簽,透著年華的蒼老經絡,枯脆易碎,以至於他從不敢輕易擷取,害怕指端觸及的那一刻,“啪”一聲,化為永久的記憶粉塵。

    “後來,那一年,我家中……遭變,家裏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在家族護衛的保護下,日夜驅馳三千裏,死裏逃生無數次,終於逃得一命,當時對頭勢大,無人敢為我家喊冤辯白,其實那也是常理,世人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聽說,在我家勢敗之後,還是有人站出來說話的,那就是她,她背著從我家廢墟裏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裏,當著他的麵將碎碑摜在地下,塵灰漫天裏她戟指大罵,‘三代以上,先祖聖靈之前,磕頭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竟至悍然操刀!公忠賢德者薨,謀權篡奪者王,昭昭日月,不照精誠!”當時滿庭人人變色,唯她顏色不改,又道:“我為越之未亡人,亦是該殺之列,請殺!”被我那仇人當堂拒絕後,她又負碑而去,繞鬧市三周,眾目睽睽中笑稱:“聶汝涵必殺此獠!”

    負碑闖殿,鬧市顯冤,那個逝去七年的錚錚女子,從淡淡幾句話裏邁步而出,依稀紅顏風骨,風標絕世,宗越眼底泛起淺淺水光,孟扶搖卻忍不住合掌一讚,心馳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你們有些地方,很像,不過相處越久越發現不同,隻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剛柔並濟,她太過剛而不折皎皎不群,不然也不會……”

    他聲音低下去,孟扶搖歎息一聲,抱膝望月無言,心底卻掠過一個疑問,聽宗越那口氣,他那仇家應該是個勢大的狠人,為什麽聶汝涵挑釁如此,公然辱罵,依舊沒殺她?

    “當時我卻並不知道她做了這些,我甚至以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為當時國內貴族都知道,聶汝涵名是聶家千金,實則卻是我那仇人托養於聶府的私生女,不過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沒人敢告訴她,自此後她真的開始不顧家人阻攔四處拜訪名師學藝,要學成武功代我報仇,聶家人拿她沒辦法,去求助她那親生父親,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師’教她學‘驚天之藝’,汝涵很高興,沒日沒夜的學了,她是貴家小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試,她便和家裏武師比武,每次自然是贏的,於是她便覺得自己武功有成,當真去刺殺她父親,自然是刺不著的,她不甘心,不知從哪裏聽說我還沒死,便想著找到我,一起殺。”

    孟扶搖聽得絕倒,要不是因為實在氣氛悲涼佳人已逝,險些就要笑上一笑,哎,這個剛烈而可愛的女子,若還活著該多好?毒舌男也許就不會這麽寂寞著毒舌了。

    宗越轉首看她一眼,眼神裏也有淺淺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颯爽的女子,不會介意這個。”

    孟扶搖輕輕道:“我想她更願意看見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轉過頭去,輕輕撫摸著掌間金紅色的塤,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微啞。

    “她在江湖飄蕩,她那點武功自然是不夠看,然而她那親生父親是個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著她,一旦逢上危險場合,便不動聲色用飛針替她打發了,以至於誤打誤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個‘天針魔女’的名號。”

    孟扶搖這回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別國,她真的遇上了我,當時我在和人決鬥,她無意中撞見,‘啊’的一聲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層次,我卻因為看見她而分神,在對手手下落敗受傷,她救了我,照顧我很久,我醒來時卻一掌將她推開,誤以為她身後那些隱伏的侍衛,是為了來圍殺我的。”

    “那晚下著大雨,我們在一個山洞中,我在洞裏,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讓她進去,卻說‘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麽是真正武功,我被誤了……阿越,我聽說你學醫學得很好,你幫我,你幫我提升武功,我們一起回去殺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滾,她看我半晌,爬起來走了。”

    那夜風雨蕭蕭,山風怒吼,洞裏洞外的未婚夫妻,因為命運的森冷的誤會,最終沒能相擁一起取暖,而此後,也再不會有相擁的機會。

    “再見她,又是一年後,在一處客棧,我看見她和一個青衣男子有說有笑的進了客棧,我在樓上打量她,覺得她氣色不佳,好像有點真氣淤塞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一年,她從哪練出了真氣,我有心叫住她為她疏通治療,然而看她對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樣,又覺得不快,便自顧自回了房,而他們開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時,我聽見隔壁房門微響,當時心中憤恨,想著果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沒理會她著實是再正確不過,接著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那時是夏天,用的是竹床,一有動靜,真是響得不堪,我聽得心煩氣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殺掉那對奸夫淫婦,又覺得讓我看見那樣一幕,實在是天底下最肮髒的事……”

    他仰起頭,閉上眼,突然沉默下來,良久,濃密的睫毛底綻出晶亮的水珠,他輕輕道:“我最終沒有過去,最終沒有過去……”

    前塵往事撞入搖搖欲墜的破碎記憶,帶來揪心的疼痛,宗越氣息起伏,金紅色的塤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發出破碎的申吟,孟扶搖輕輕伸手過去,取走那塤,道:“她的遺物吧?別弄壞了。”

    宗越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平複了氣息,轉首對她一笑,他那笑意著實不像笑,孟扶搖閃著目光掉轉頭去。

    “那天清晨我便結賬要走人,出門時正逢著小二敲隔壁門,我目不斜視從那門口過,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門開了。”

    門開了。

    多少年前那扇門緩緩開啟,日光瀉入,照亮那間小小的房間,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從此後他便多了一處永痛於心的黑暗。

    那扇門在記憶裏,從此永不闔起,心鎖萬千,鎖不住陰霾一層。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個青衣男子屍體。”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雖然從宗越的敘述裏,她知道聶汝涵絕不會是水性楊花和人徹夜歡愛的女子,然而這般突兀的死亡,依舊讓她因命運的寒冷而驚異。

    宗越語氣卻平靜了下來,似乎說到這裏,不過是痛的最痛,痛到極致便也麻木,無所謂更痛一分,他柔和的側麵寫在月色裏,月光照著他比尋常人更淺幾分的發色和唇色,那般淺櫻般的色澤,讓人想起春風裏開得婉轉的花,然而那花,其實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來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數的,所以刀在枕邊,但是兩人大概有掙紮,掙紮中,她雖然殺了對方,但是那堵塞虛浮的真氣突然走岔,後來那竹床吱吱嘎嘎,是因為她走火入魔臨終時,痛苦輾轉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遠遠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觸摸什麽……”

    孟扶搖咬住了嘴唇。

    那樣的,淒涼的死去……

    小城客棧,燈火全熄,一個在黑暗中竹床上為生命做最後的掙紮,一個在隔壁因誤會而怒火熊熊,最終沒有邁出那關鍵的一步。

    她死時,不知自己無聲呼喚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時,他不知她從未負他。

    聶汝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瀕死的虛幻中努力的摸那堅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愛人的胸膛?

    她卻永遠不知,板壁之後,就是他真實的溫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說話。

    孟扶搖卻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釋。

    關於那個“急切”的緣由,不過是來自於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結而已。

    當年,如果他幫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會有她後來病急亂投醫,胡亂強練真氣,以致後來危險中輕易走火入魔,暴斃客棧。

    當年客棧相遇,如果他一見汝涵氣色不對便為她醫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

    這兩個葬送了他一生歡喜的錯誤,造成了他日後的急切之心,他那麽努力的幫孟扶搖提升武功,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在遇見危險時,像汝涵那樣,因功力不夠不足自保,最後反而害了自身。

    他那麽努力的幫孟扶搖控製傷勢,一有問題就立即用藥物壓下,拒絕給她自身調理循序漸進自愈的機會,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像汝涵那樣,錯過了那個最快治療的機會,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裏,害了性命。

    宗越“醫聖”之名,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治病療效極快,他一旦接受病人,必全力以赴,不眠不休沒日沒夜的務求在第一時間治愈,以前孟扶搖以為這是他的個性所致,現在才知道,所有的急切,來自於一個永遠不可挽回的錯誤。

    那些沉在夢魘深處的,不可追記的往昔!

    孟扶搖一聲歎息,悠悠散在風中,宗越卻輕輕接過她掌中的塤,愛惜的撫了撫,湊近唇邊,一段流水般婉轉山嶽般沉厚的樂曲從他唇間流瀉而出,帶著古意的憂傷,還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記憶,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蹁躚一舞,舞姿輕盈不曾踏碎紅楓,然而再怎麽溫存的挽留,時光和年華都已老去,落葉也再回不了原先的枝頭。

    一曲《傷別離》。

    人們總在傷著別離,然後推拒著相聚。

    他慢慢的,在涼亭之上,夜風之中,明月之下,吹他的古老的塤。

    那年小小的錦衣華服的人兒,冰雪般明亮的眼眸,叉著腰罵他——你這瘦雞十足廢物,日後都保護不了我!當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然後多年後驀然回首發現,一語成讖。

    而那年玄元山上,珍珠簾開明月滿,那掠過柳枝的少女,驚飛一樹簌簌的綠葉,他在那般漫天綠塵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驚鴻一瞥的眼眸——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飛入眼底的雪花。

    再就是碧水之上,一飛袖的援手,她長發垂落在水麵迤邐,身姿那般優美的將彎未彎,一抬首目光勝雪,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竟想起多年前那個和他青梅不竹馬的女孩,那般的不豫突然湧上心底,他幹脆棄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帶,隻為了更快的走開。

    走開,走不開,那般命運的兜兜轉轉,無極紅石山前相遇,她攔路搶劫的潑皮強盜勁兒,活脫脫當年揣著草包武功懵懂無知闖江湖的“天真魔女”。

    突然就那麽想留下她,於是,一斛春成了強搶小廝的借口。

    小廝天生我才,絕非天真魔女,他陪著她,從德王府走進姚城,看她在飯桌前為紅塵溫暖垂淚,看她為救胡老漢一家殺戎人斬草除根,看她在那奸猾蘇縣丞麵前,前一刻侃侃而談後一刻翻臉殺人,看她迅速收服縣衙衙役,驅策他們報假信,從蘇縣丞的屍體裏探出優美的手,卡住凶悍謹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

    那樣一個凶狠又善良,狡詐又坦蕩的女子。

    那樣一個隨意又自愛,寧可選擇以鎖情化毒,也不願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

    他終於漸漸發覺,她是她,她不是汝涵,那怕那雙眼睛同樣出奇明亮,哪怕那性格同樣外在剛烈,然而那內心裏,她們如此不同。

    汝涵用剛烈拒絕柔軟,她用剛烈包裹柔軟。

    姚城被圍,她竟選擇詐降孤膽入敵營,萬眾唾棄中她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腔熱血丹心卻遭霜雪之凍,竟險些被逼城門自刎。

    他當時正在穹蒼采藥,消息好容易傳到,手一震,一枚千辛萬苦采到的龍珠草落入深淵。

    他卻已顧不得,急急下山,數天內跑死了幾匹馬,險些跑得舊疾複發。

    回來看見她無恙,一口氣就那麽長長的吐了出來,心深處有些什麽東西,瞬間緩緩坍塌。

    長孫無極的“死訊”到來,她被擊倒卻依舊站著,鋼鐵般的靜而冷,她不哭,她要讓仇人哭。

    他看著她沉靜麻木而不動聲色的做著那些事,想起發誓要殺自己親生父親為他報仇的汝涵,她用單薄的、千金小姐的背脊背著沉重的功德碑,一步一挪走了三裏路,重重在大殿之上摜下碑石時,她被壓得吐血,然後再抹去鮮血,再背著碑石繞鬧市三圈。

    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時還沒練武的汝涵,是怎麽背得動的?

    這樣的一些女子。

    她們在世人驚訝目光中走過,曆風雨霜雪不改堅執。

    她們因堅持而魅力獨具,在十丈軟紅裏矯矯不群。

    他於是以為,他隻是欣賞這樣的女子,希望有著汝涵的烈,卻比汝涵更溫暖更廣大的那個女子——被保護、順利前行,不要再像汝涵那樣,淒涼終了。

    然而,當真如此?

    昨晚,長孫無極那一聲輕輕詢問,如響雷劈破心底迷障,他在那樣的豁然一亮裏看見自己,那些自號冷漠卻牽扯不去的心意。

    汝涵,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緣淺的未婚妻,他們一生相遇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以至於現在他記得那樣虧負的疼痛,卻已在記憶中漫漶了她的麵容。

    孟扶搖,卻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的,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風景。

    而他為何如此?為何如此?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還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運?

    因為在意,而懼失去。

    那些寫在心思最深處的感情,早早霜冷長河,卻又終於緩緩激流揚波。

    隻是那波浪終於激湧,卻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屬於她的千裏長堤,也許早已照上另一輪月光。

    宗越淺淺的笑起來,舉塤而吹,淡淡的發掠過淡淡的唇,在月下淺緋如櫻,那樣代表著生命之弱的色澤,像是他這一生看似飽滿的表象下永久的蒼白。

    《傷別離》。

    她在身側,我傷別離。

    ======================

    一曲塤曲,歎無聲。

    宗越始終那樣淡淡的吹著,眉宇間月光深深,孟扶搖抱膝坐在他身側,長發散在風中,靜靜看著他柔和的側麵,想起那個一生追逐一生撞壁的女子,想起屬於她和他們的森冷命運。

    想起自己身側這些玉堂金馬的天之驕子們,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雲痕、燕驚塵。

    是不是所有立於高處的人們,都注定要比尋常人多受一番紅塵的傷?

    當他們擁有了身份、財富、地位、學識,神便要收回一些屬於人間的平凡幸福,給那般美滿鍍上命運的烙痕。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她輕輕站起來,這一刻屬於宗越和他的未婚妻,這個悼念的日子,誰也不該輕易打破。

    她慢慢離去,不知道涼亭之上,月光之下向月吹塤的男子,心中真正飄過的那個影子,和她的背影重合。

    直到她離開,宗越始終沒有回頭,他輕輕撫著塤上的音孔,平靜的笑。

    “汝涵,為什麽我覺得,和她遇見,是你冥冥中給我的懲罰?”

    孟扶搖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間,失魂落魄的爬上床,然後她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輕輕“呃”了一聲,孟扶搖推他:“我今天沒心情,不想玩笑不想揍人,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今天沒心情。”那人不動,伸了修長的手來牽她,將有點蒼白的她納入自己懷抱,嗯,位置大小剛剛好,多麽契合的相擁。

    “所以我來負責送你點好心情。”

    兩人之間還有一點空隙,元寶大人立即爬過來,填滿。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拒絕,“熱。”

    那人立即很合作的調節溫度,他真氣本就偏陰寒,一經流轉,涼涼的甚為舒服,又把元寶拎到肩頭上,孟扶搖這下倒有點不舍得了,抓過他掌心來蹭了蹭,道:“長孫無極你難得這麽乖。”

    頭頂那人笑了笑,胸膛微微震動:“對你這樣的,硬不得軟不得,隻好乖點,也許還能獲得孟將軍勉強一顧。”

    “說得真可憐。”孟扶搖笑起來,睡意漸來,眉眼花花的道,“不知道多少人被你的佛口蛇心給騙了去。”

    長孫無極含笑低頭看她,那女子身姿婉孌,沉在一室明滅的月光中,因為疲倦有點眼眉困頓,素日明朗的氣質便多了幾分煙籠霧罩的迷離慵懶,那扇在他掌心的濃密長睫,讓他想起貓兒,一般的懶,帶點黑夜中潛行的神秘。

    那掌心扇動的睫毛,撲撲的癢,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輕輕道:“聽見什麽故事了,這麽丟心失魂的?”

    孟扶搖沉默了一瞬,和他說起汝涵的故事,末了總結的道:“由來誤會害人,真是再也錯不了的事。”

    長孫無極卻道:“不,不是,之所以會有這般致死的誤會,是因為還不夠愛。”

    孟扶搖不服氣,反駁:“你看宗越那般懷念,還不叫愛?”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男人不是女人,會將愧疚懷念和愛混為一談,不過不必和小傻瓜解釋那麽多,好歹那是個情敵。

    孟扶搖心不在焉揪著元寶的毛,又問他:“長孫無極,為什麽你,你們,特別容易經曆些尋常人經曆不了的事兒。”

    長孫無極笑了笑,堵住大怒要咬人的元寶的嘴,將它塞到床角,用枕頭壓住,又拍她的背哄她睡覺,道:“我們本來就不是尋常人嘛。”

    孟扶搖聽得一笑,覺得這個人真自戀,轉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豪門,本就是世間傾軋最烈最黑暗最肮髒的門庭,撐在皮子外的高貴和掩在骨子裏的汙穢同存,縱觀七國,哪家豪族門楣沒有染過血?哪家巨戶枯井裏沒有投過屍?哪家皇宮沒有飄蕩過權爭失敗者的冤魂?

    她輕輕的歎息,道:“以前我聽過一句話,一公主在國破之前,掩麵而哭: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倒黴,遇上滅國之災的公主自然是最慘的,現在我才知道,便是太平年代的公主皇子,也一樣很倒黴……長孫無極,有沒有這樣一個皇朝,平等,明亮,權力製衡,雖然有著不可避免的黑暗和不公,但在盡著最大的努力公正公平?”

    長孫無極沉默著,半晌答:“等你來建造。”

    孟扶搖卻笑起來,掩著眼往榻上一倒:“我真是昏了,一個讀史的人,問出這麽傻的問題,在封建體製、生產力低下的五洲大陸談平等和權力製衡?不等於和中國男足談論什麽時候拿世界冠軍,和鳳姐談論人類的自知之明一般荒唐嘛……等我來建?我要真在這裏一輩子,我就建,現在,沒空。”

    她疲倦的閉上眼,感覺頭頂有人輕輕靠近,溫醇語聲如春雨掠過耳畔:“為什麽沒空?”

    “……回家。”孟扶搖翻了個身,懶洋洋回答,又軟綿綿揮手:“出去記得帶好門。”

    她沉入睡鄉,沒有聽見回答,隻在黑暗的幕布落下的那一霎,感覺到額頭被午夜微微濕潤的風拂過,那風久久盤旋不去,夾雜著纏綿而溫柔的歎息。

    ==================

    日子恢複了平靜,因為月魄之寶引起的爭吵和長夜裏對一個逝去女子的共同懷念,都已被擁有和聆聽的人珍重收起,不忘卻,也不提起,前路還是要走的,向後看看見倒影,向前看才是陽光。

    孟扶搖和戰北恒最近相處得不錯——她那日一句“王爺命不久矣”雷倒戰北恒,險些被他喝命侍衛趕出門去,然而孟扶搖當時隻是坦然高坐,慢條斯理喝茶,道:“屬下一腔熱血,甘冒奇險予王爺醍醐灌頂,王爺還要逐我出門?行,我出了這門,下次可就不會進來了。”

    說罷她整衣便走,還命王府侍衛:“好生給我引路,下次你們就見不著將軍大人我了。”

    戰北恒給這個似精明似愚鈍,似大膽似無知的混小子將軍氣得哭笑不得,卻也喝住了侍衛,留下孟扶搖來喝茶聊天,兩人喝了好幾次茶之後,戰北恒才終於漫不經心問:“當初那話,怎解?”

    “無解。”孟扶搖答,“王爺心知肚明,無需我多說。”

    戰北恒斜睨她,很久之後才道:“那你又待如何?好好的陛下駕前紅人不做,跑來給我通風報信?”

    “男人嘛,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孟扶搖嘻嘻笑,“龍虎大將軍算什麽,從龍開國之臣才是真正宏願!”

    戰北恒又一次被她給刺激得跳起來,“大膽——來人——”

    孟扶搖微笑,端坐不動。

    戰北恒話到一半果然止住,瞪著她,氣得呼哧直喘:“你你你你你你你——”

    孟扶搖很可惜的站起來,攤手:“哎呀,不拖我上金殿了?不抓我砍頭午門了?我本來還想著,能和親王殿下一同黃綾裹枷死在落龍台,是很榮幸的事呢,哎,可惜可惜.”

    戰北恒手按著桌子,拿這個憊懶小子沒辦法——能當真就這句話拖他上金殿?皇兄隻要問一句“他如何會在你府中和你說這個?”,再聯想到什麽什麽,自己這個大逆罪名,絕對比他重!

    這小子,惡毒!

    孟扶搖卻道:“我知王爺難以信我,無妨,王爺終有一日會看明白屬下精誠的。”

    她搖搖晃晃出王府,去和皇營同僚們相見歡,皇營統領謝昱為人不苟言笑,處事死板,不得人心,倒都覺得新來的副統領,大方,爽氣,又不愛插手諸般事務,對他們平日裏一些撈錢手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人!

    玩了一陣賭骰子,孟扶搖又輸,輸得沒心沒肺的笑,隨手掏出大錠銀子往那一擱,道:“兄弟今天沒帶散碎銀子,就拿這個吧。”

    有人便為難:“沒秤呢,怎麽找給你。”

    孟扶搖一揮手:“找什麽找,記著,下次輸了方便!”說著便向外走,“兄弟去尿尿。”

    身後一陣哄笑,有人道:“還有留銀子輸的,小孟統領,痛快!”

    孟扶搖揮揮手——什麽痛快?八成在背後笑,還有詛咒自己下次再輸的?傻人!

    她走出營房,沒去茅廁,她自然從不在外麵上茅廁,走了幾步,果然迎上一個麵白無須的男子,看來眼熟,是宮中的太監。

    那太監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捏著嗓子道:“小孟統領,陛下召你進宮呢。”

    孟扶搖“哦”一聲乖乖跟著去了,神情坦然,對一眾內侍古怪眼光視而不見,戰南成在禦書房等她,她大禮參拜了,戰南成卻沒了前段日子的熱情和藹,仿佛沒聽見,也不叫起,孟扶搖就耐心跪著,數著地下的方磚格子。

    好久以後戰南成才撒了書,好像才看見孟扶搖,拖著聲音笑道:“孟統領最近就任新職,好生繁忙,也不來宮裏了。”

    孟扶搖眨眨眼睛,答:“陛下你沒宣微臣咧。”

    倒堵得戰南成嗆了一嗆,半晌道:“你就不能請見?朕看你鑽恒王府門子,不是很殷勤麽?”

    這麽快就忍不住了,孟扶搖鄙視,老戰你和長孫無極那廝真的不是一個級別的,難怪他都懶得出手對付你。

    戰南成盯著孟扶搖,以為這小子一定要惶恐請罪,結果她清清脆脆道:“陛下微臣跪得膝蓋酸咧。”

    滿殿絕倒,戰南成臉黑了又白了,半晌想起果然如信報所說,這就個粗人,膽子大到無邊無沿,心機淺到一眼見底,和這小子較勁,真是白費力氣。

    於是隻好叫起,還賜了座,孟扶搖高高興興坐了,和戰南成胡亂談些皇營事務,戰南成看她那坦然勁兒,實在不舒服,又曉得和她繞彎子沒用,隻好直接提醒:“你一個外臣,交結王公太勤不好,恒王府那邊想來沒有那麽多公務要你回報吧?”

    “是沒啊。”孟扶搖很直接的搖頭,“王爺是微臣上司嘛,他叫微臣多走動走動,微臣怎敢不遵。”

    這話又把戰南成堵了,悶在那裏覺得這小子什麽都好,就是有點二百五,油鹽不進的料兒,鬱悶著又覺得放心些——對於帝王來說,臣子,尤其是武將聰明有城府狠了,可不算什麽好事。

    孟扶搖卻又高高興興和戰南成談王府諸般笑話,把那些八卦官兒嚼的舌頭都說給戰南成聽——“王爺十八房姬妾,號稱十八仙,他們說王爺就是那菩薩,把仙們鎮得服帖,也不知道從哪打熬得好筋骨,八成是太醫署給的好方子,攛掇微臣和王爺要個,王爺先還不認,嘻嘻,微臣說微臣想娶三個老婆,日日震旦好快活,就怕傷了我練武人的身子,百般纏磨著王爺才叫人抄了個給微臣,再三囑咐不許傳出去,微臣嫌那字認不清,自己去他府裏醫官那裏偷偷抄了個——陛下您要不要?”

    戰南成聽得哭笑不得,這成什麽了,君臣談論王府風流軼事,共享壯陽衝劑?傳出去自己不是好大一個昏君頭兒,連忙拒絕,孟扶搖卻掏出那張髒兮兮的紙往他手裏塞,戰南成目光一掃,卻突然定住了。

    那上麵,有幾種藥物,是摩羅進貢的貢品,往年他在貢品單上見過,今年卻沒有了,以為是摩羅沒進也就沒問,上次成妃內熱想用那藥,內庫裏報說沒有,北恒當時就在,卻一言不發,不想這東西,竟在他府中。

    他取過那藥方,又仔細看下去,眉頭忍不住顫了顫——他通藥理,看得出這藥方何止是壯陽?隻怕對外傷所致的陽弱之症也有極大功效,著實是個價值千金的寶物,想起當初被挾持那夜,自己在北恒設計的插針的馬鞍上受傷,之後一直未愈,也曾暗示過北恒,令他尋些良方來,北恒答應著,也獻了方子,卻毫無功用,不曾想他手中竟然有這般奇方!那為何始終不獻?

    由此又想到他子嗣艱難,至今膝下不過二子一女,三皇子愚鈍,太子又體弱,病病歪歪的孩子……這樣一想,背上便起了汗。

    背上起了汗,麵上卻一絲神色也不露,漫不經心將方子往桌上一扔,道:“朕是不能隨意用臣下獻上的方子的,不過看你誠心可感,先收了,叫太醫署審過再給你,朕自然是不用的,隻是民間方子,有些是虎狼之藥,還是叫人看過你再用比較穩妥。”

    “謝陛下愛臣之心!”孟扶搖嘻嘻笑,“微臣還沒吃過,有些藥實在難尋,花多少錢也買不著,難為微臣那天混進王府醫官那裏,白抄了。”

    戰南成微微露出一絲冷笑——你當然買不著,連朕都沒有!

    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捕捉到了孟扶搖最後那句話,眉毛一軒,問:“這方子,是你自己混進王府醫官那裏抄的?”

    “是啊。”孟扶搖天真爛漫的答,“王爺給微臣的那個字好潦草,而且好像也沒這個藥多,這藥方鎖在一個好隱秘的抽屜裏,孫醫官不給微臣走近,微臣使詐支開他,打開鎖才拿到的,真是會藏咧,不過微臣以前可是個街頭混混出身,別的不成,開鎖嘛,嘿嘿。”

    她猥瑣的笑,戰南成沒有笑意的笑,半晌他一揮手,道:“你跪安吧。”

    孟扶搖辭了出去,一直行到宮門之外,她策馬行在宮門外的大道上,夕陽下道路光亮闊展,如一大片浩瀚的水麵,而她就在揚鞭驅馬行於這一片滔滔水上,長鞭劃起,便是一大簇晶亮的陽光。

    而此時,她開闊明朗眉目間,才露出一抹其意深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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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數日,內廷傳旨,孟扶搖原地升職,任飛豹營副統領兼飛狐營統領,皇營三大營,飛虎飛豹飛狐,其中飛狐一直空缺,諸般副統領爭得頭破血流難以平衡,最後由皇營總統領謝昱兼任,如今謝昱職位不動,那個兼職卻去掉了,歸了空降來的,剛任飛豹副統領不久還寸功未立的孟扶搖,這實在是皇朝異數,更奇異的是,直管皇營的恒王對這道諭旨也沒有任何意見,那些各屬派係的副統領大部分也沒意見——恒王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副統領們是反正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大家公平,至於戰南成嘛,也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

    天煞朝廷史上最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無恥官兒誕生了。

    無恥官兒孟扶搖繼續每天跑恒王府,跑了一陣子,終於跑出了問題。

    丫和王府十八仙的最受寵愛的第九仙有奸情,被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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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是不是有童鞋沒看懂長孫無極質問宗越的理由?關於那個經脈問題,其實說起來也就是個醫學上的理念,人體有自愈功能,在必要的時候,培養這種自愈能力和抗體是很重要的,所謂是藥三分毒,一味靠藥物來壓製病情或傷勢,乍一看目前效果明顯,從長遠角度看,並不一定就有利於身體,就像抗生素,國內孩子發燒,趕緊用抗生素退燒,在國外,卻並不讚成隨意使用抗生素,而選擇讓孩子慢慢自愈產生抗體,經過病痛鍛造的身體,比依賴抗生素治愈的身體要來得堅實,而抗生素這種東西,用多了形成依賴,絕無好處。

    長孫無極指的就是宗越這種做法,明知讓孟扶搖慢慢自愈是最好的,卻急切的用藥物壓製,給身體造成“我很健康”假象,功力是提升了,將來的體質卻有可能因此不太好,甚至有可能帶來後遺症。(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