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心如石

字數:1088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扶搖皇後 !

    月光將窗戶上的影子拉得詭異的長,卻將一切動作映得分明,映見那影子俯身低頭,伸掌拍下——

    孟扶搖立即衝了進去。

    她二話不說抬掌就去架那落下的掌,出掌風聲凶猛殺氣騰騰,那人卻一飄,依舊輕若無物的背對著她飄了開去,孟扶搖飛身要追,忽覺前心一涼。

    她駭然低頭,便見血泉噴出,屬於她自己的血,呼啦啦在室內曳開驚心的虹橋。

    血泉的另一端,雪亮的刀光在飛濺的血後一閃,恍惚間雅蘭珠的臉一閃而過。

    孟扶搖這一霎腦中轟然一聲。

    珠珠——

    怎麽——

    一個念頭未及轉完,身側突然伸出一隻手,那隻手中執著白玉瓶,輕輕一招便將血泉吸入瓶中,似乎還笑了一聲,隨即手一揮,轉而抓向了她。

    孟扶搖吸一口氣忍住胸前劇痛,抬手便劈,然而那人隻是輕輕一轉身,淡紅的月光照進來,便突然不見。

    孟扶搖重傷之下反應猶自不慢,立即翻身躍起,欲待衝破屋頂先逃生呼救,然而身子縱到一半,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屋頂不見了,麵前是一方淡紅如珊瑚的月,月光下淺紫長衣的長孫無極無聲掠過下掌攻擊,蒼白的雅蘭珠滿含恨意一刀戳出。

    他落掌、她刺刀、他落掌、她刺刀……

    放電影般一遍遍反複在她眼前回放,似乎要將這疼痛的一霎在她腦中一遍遍加深印象,直到她再也不能忘記。

    而那一遍遍回放之中亦一遍遍體驗到諸如背叛欺騙尖刀入心的痛苦,若輪回輾轉不休,直至洗去思維中原有的堅持和認定,隻留下這一刻的徹骨的疼痛。

    那種信任被摧毀的痛。

    孟扶搖眼前一黑,腦中一根弦被無數次撥動直至不堪負累的“錚”一聲。

    她墜落下來。

    墜落的前一刻,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句話。

    “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

    孟扶搖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片混沌。

    無風無月無星無光,卻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蒙昧的灰,沒有任何生機的蒼白的灰。

    那一片灰裏,有人悠悠的道:“本來隻想取你的血,現在我覺得……你真是很好的引子……”

    孟扶搖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平靜的聲音不辨男女,似乎在微笑,“你的主人。”

    “呸!”孟扶搖回答很有力度。

    那人依舊微笑:“你很強,武功和心誌都接近巔峰,收服你確實有難度,但也確實好處無窮,無論如何,我要試一試。”

    孟扶搖按住前心,那一刀未能真正戳穿她的心髒,經曆無數腥風血雨的她,即使在最沒防備的時刻也不會忘記基本的防衛——永遠不要將你的心口對準任何人的手。

    那也是長孫無極曾經和她說過的,為上位者,必要的時候必須摒棄任何感情因素,在應該懷疑的時候懷疑——在應該信任的時候信任!

    偏一寸,足可救回她的命,隻是現在失血過多十分虛弱,而對方實力極其強大,不遜於全盛時期的她,甚至似乎猶有過之,她要想逃得活命,需要十二萬分的堅持。

    堅持。

    她不要無聲無息墮入別人步步設下的陷阱,死於天地混沌之中。

    她死也要死在穹蒼,死在觸摸到那個希望之後。

    孟扶搖伸手入懷中去取當初在迷蹤穀搶來的騰蚳做成的藥丸,這是可以解意念控製法的東西,隻是這是中控製法之後的解藥,對意念控製提前預防有沒有用她不確定,也不能確定對方用的到底是不是意念控製,但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手剛入懷,那人衣袖一拂,裝藥丸的小袋子滾落開去,似乎落在了什麽角落裏。

    “你很痛苦……不是麽?”那個聲音突然一變,變得沉痛哀婉,“被欺騙……被所愛的人欺騙……再被你一心維護的好友背叛……真痛啊……”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團團一滾一變,現出長孫無極飄向雅蘭珠寢宮的背影,現出他落下的手掌。

    與此同時那段風中飄來的對話亦在反複響起。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

    “為什麽要騙我……”那沉痛哀婉的聲音,配合著那些具有強大衝擊力的景象言語,一遍遍歎息,衝刷著她的腦海,“騙我……騙我……信誓旦旦的人……不可信任……”

    腦海中翻攪成一片淩厲的血紅,淩亂的光影混亂的思潮疊浪而來,恍惚中似乎便是那樣的,似乎便是被欺騙了的,而意識裏清楚的被告知,隻要承認是那樣的,隻要服從了那樣的認識,就可以解脫這般劇烈的痛苦……然而半晌之後,孟扶搖咬牙,從齒縫裏迸出一個字:“不是!”

    那聲音頓了頓,隨即又換個聲調,更加痛切,隱隱含著憤怒,問:“為什麽要瞞我……有什麽事瞞著我!”

    幻影重重,張牙舞爪猙獰逼來,這次更鮮明更迅速,像快進的恐怖片在腦海中不住閃回,長孫無極飄出、閃進寢宮、落掌……甚至還多了他得手後冷冷回首一笑,宛然如真。

    很真……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拚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麽要瞞我……有什麽事瞞著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憤怒的質問,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翻攪如刀,在一片混亂的光影轟然的咒語之中飄搖飛旋,孟扶搖抱著頭,牙齒陷在嘴唇血線細細。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卻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聲音再換,充滿懷疑的,“……你去那裏幹什麽?你為什麽不讓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發現什麽?”

    隨之而來的場景更烈更刺激,慢動作在腦中一點點的閃,長孫無極對她的呼喚聽而不聞,冷冷落掌……

    孟扶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掙紮之下傷口迸裂鮮血殷殷一地,她卻全然無覺,隻拚命抗拒著腦中翻天覆地的衝擊,眼前灰白漸漸淡去,黑暗一點點降臨,帶著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濃鬱。

    “不是!”

    聲音再換,淒厲的,“……所謂真心追隨,抵不過國家利益!”

    “不是!”

    哀絕的,“……長孫無極,你負我!”

    “不是!”

    無奈的,“……為什麽不能和我明白說?相處這麽久,你辜負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不是!”

    驚愕的,“原來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噴在地下,遍地裏濺開淒豔血色。

    孟扶搖看不見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沒在更紅的煉獄之中,天地灼熱四麵都是岩漿,她在其中翻滾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對抗意念的蠱惑,堅決不再讓幻象和欺騙摧毀掉她對情感和友誼的最寶貴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於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這些她將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堅實後盾,她答應過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個“不是”熬盡她全部的堅持和意誌。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意誌。

    羅刹之月,通神巫術之下,重傷中的錚錚女子,選擇堅信,“不是!”

    身側的人呼吸似乎驚異的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這樣窮盡頂級手段的猛烈意識逼迫,又有幾乎完全真實的擬真幻象的洗腦,重傷衰弱的孟扶搖竟然還能抗拒到底。

    這在以往,絕無可能。

    天下沒有人比這人更明白這個*的殘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毀、是崩塌、是殺戮、是絞扭,是人間一切可以摧殘精神的極致。

    為了修煉這個*,這人亦耗盡心思,準備了很多年,出盡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讓他意識全滅,臣服幻覺。

    是什麽樣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堅決如此,抗拒住至今無人能抗拒的移神*?

    又是什麽樣的人,可以幸運的得到這樣的內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氣裏一片沉靜,除了偶爾幾聲怪異的“嗒嗒”聲,便隻能聽得見孟扶搖掙紮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頓裏有駭然震驚的味道,那亦是一生裏來的第一次。

    淡紅的月色,已經西移,羅刹月夜,巫術大漲,可幻天動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在絕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終將過去。

    煞費苦心的深遠布局,卻不能功虧一簣。

    一聲悠悠長歎,終於散在風中,似歎似憐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誌……隻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遞出來。

    孟扶搖茫然睜著眼,聽四周的動靜,她眼前的灰白霧氣已經換成了一片血色的紅,隻看得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對方遞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紅中有細微的噝噝聲,聽來十分瘮人,卻半天也挪不到她麵前。

    對方似乎是個精擅心理攻擊的高手,每一句語言每一步動作,都意圖摧毀敵人的意誌。

    隱約中那極其細微的聲音似乎到了麵前。

    什麽東西柔軟的繞著麵頰掠過,滑潤絲帶一般。

    孟扶搖手一抬,閃電般一夾,那東西閃得飛快,刹那沒影,然而孟扶搖明明看不見,卻依舊順著自己聽出來的軌跡手指向前一拈,“哢”一聲拈到極細極細的一截尾巴,細得絲線般幾乎抓握不住,孟扶搖卻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東西在手中軟軟垂下去。

    對方似乎又在驚異,輕輕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這種情況下還破了阿飛……我開始佩服你了,隻是可惜這東西,天下極毒之蠱,別說碰,聞一聞也是必死的。”

    話音未落孟扶搖已經倒了下去,麵上泛出一層青氣,在地上無聲掙紮翻滾,所經之處又是一片斑斑血跡,聽著她呼吸漸漸弱下去,那聲音笑得越發開心,溫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蠱,但這種蠱卻隻有九尾狸的內丹才能解,你沒舍得殺它,便等於殺了自己。”

    輕捷的步子邁過來,那聲音若有所憾:“真的,我想要個活的聽話的你,那樣的一個你是在太有用了,運氣好的話,天下皆可為我所有,現在卻隻能用死了的隻剩血肉的你……可是你這麽強悍,我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似乎有人的手指遞過來,還有一米距離四周風聲便突然一緊,仿佛天神探下鐵鉗般的手指,要狠狠扼住命運的咽喉。

    滾到牆角奄奄一息出氣多進氣少的孟扶搖卻突然跳了起來。

    她跳起來,一手抓起先前落在牆角的小藥囊,一手黑芒一閃,“弑天”出!

    黑芒如潮,翻湧血色和憤怒的矗立成牆的黑色的大潮!

    那潮呼嘯奔卷,若鋼鐵鑄成,三丈外光芒如暈,光芒所及之處亦如利劍千柄四麵飛射,到處都噴開細碎的血珠,到處都響起崩毀之聲。

    孟扶搖凝聚全力的破天之擊!

    那人驚訝“嗯?”一聲,在這樣頂級高手拚盡全力的一擊之威下果然不敢硬接,撤步後退,一後退似乎看見了什麽,又是“啊”一聲,抬手又迎上去。

    孟扶搖卻已經開始後退。

    她那一衝明明看起來像是想和對方同歸於盡一往無前絕無後撤可能,但是退起來竟然像海中的魚一般靈活至極,從前衝刹那變為後飛,中間連個轉折都沒有,轟然一聲,她的背重重撞上身後一堵牆,鮮血飛濺中她身子已經穿出牆壁,在一片煙塵彌漫中蒼鷹般一個轉折。

    一個轉折,微熱的光線灑在臉上,血紅的視野裏天光一亮!

    天亮!

    那個傳說中的,誰也沒當真卻真實存在的羅刹月夜,已經過去!

    接觸到天光的那一刻,孟扶搖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被攪亂的混亂的餘力衝來,瞬間便要衝毀她的意識。

    她立即抓出一把藥丸,也看不見是哪種藥,胡亂吃了下去。

    身後有衣袂帶風聲,她立即飛身躍起,以十二萬分的力量狂奔而去,血紅的視野裏看不見東西,完全憑著超強的功力底子維持著平衡,不辨方向的狂奔。

    她狂奔。

    先奔在高高低低的屋簷,轉轉折折的街道,接著奔在起起伏伏的山野,奔在上上下下的高原。

    到得最後忘記自己為什麽要狂奔。

    她一直頭痛欲裂,是那種巨大的精神摧殘之後導致的後遺症,那些控製的餘韻一*在她腦中回旋不休,每次衝擊,她對往事和現實便忘記一層。

    為了不讓自己狗血失憶,她不住的自藥囊裏找藥吃,可是為了方便,她的藥囊裏全是丸劑,大大小小的丸劑,她又沒有細心到平日記住哪種藥的丸子的大小,沒奈何隻好憑感覺吃藥,反正毒藥另外放,裏麵都是治病的藥,想必沒有大問題。

    然而就算全是治病的藥,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吃的後果也是難以預料的,她所遇見的後果就是出現間歇性模糊性記憶混亂,她有時記得一切,有時忘光。

    她在那樣混亂的狂奔裏,在那樣記起一切的時候,便想要去找長孫無極,可是她奔出來的時候本就沒有方向,一陣狂奔之後越發沒定數,她早已出了城,她卻不知道。

    到得最後,藥吃得太多,她越發混亂,長孫無極名字也很少想起了,隻是心中經常模糊的閃過一個影子,聽見一個呼喚,她自己也隱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人,很急切的呼喚,她得奔過去,回到他身邊,於是她越發起勁的奔,卻越奔越遠。

    因為她,瞎了。

    在對抗對方術法的時候,她在那樣的逼迫之下毅然選擇了先凝聚真氣,隻有將真力聚攏才能逃生,也因此她並沒能用全部的心神去護衛她的大腦和意識,以至於大腦在那可能摻了毒素的灰白霧氣和意念摧毀的聯合攻擊下,出現淤血,淤血下行,影響了視覺。

    身體裏的毒素可以驅除,上行至眼中的卻無法控製,沒有誰可以將武功練到眼睛。

    她自己當時清楚那樣的後果,卻依舊做了這個殘忍的選擇,她寧可失明,也不被對方所控,成為對方所驅使的害人的偶人。

    她孟扶搖,現在很值錢,大宛女帝還在其次,但是如果拿她來威脅無極大瀚軒轅,來謀殺那三個,後果怎樣她不堪設想。

    所以什麽代價都可以付出,絕不被控!

    代價這東西,在漠視感情的人麵前,泰山般重;在珍視感情的人麵前,屁都不是!

    瞎便瞎!老娘心明!

    對方如果知道孟扶搖在那種情況下竟然還能分心凝聚真力以求逃生,還能瞬間對自己做出殘忍的抉擇,驚歎隻怕更上一層。

    千錘百煉腥風血雨中過來的孟扶搖,堅毅本就世人難及!

    她熬過這夜精神的摧殘,堅持到羅刹月夜結束之時。

    她選擇讓自己失明,以求最後一擊順利逃脫。

    她偽作中蠱將死,換得滾到牆角拿回藥囊的機會。

    她用八個斬釘截鐵的“不是!”,換回完整的自我,換回她所在乎的人不會因為她受威脅的結果。

    她覺得自己很好,很不錯,真正做到了長孫無極教她的,在懷疑的時候懷疑,在信任的時候信任!

    那晚聽見的那段對話,真真切切是長孫無極的,長孫無極那段時間也確實一直異樣,以她的性子,疑問並試圖追索是必然的,然而當那個“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手掌拍下的那刻,她立即確定這個是假的。

    窗戶上映出的無極手掌,過長,她對長孫無極的手熟悉得很,哪怕一個影子也辨得出。

    她從未真正懷疑過長孫無極。

    政治人物的政治考量是必須的,從長孫無極的角度來考慮下麵對國家利益他會做何種選擇,是一種下意識的想法,她登基為大宛女帝之後,長孫無極便時常有意無意的和她說起為君為政之道,養成她遇事先政治考量,大膽懷疑小心求證的習慣。

    但她沒有認為長孫無極真會那樣選擇。

    還是那句話,情敵都沒有下手,何況雅蘭珠?

    他對於國家利益和她,也許未必將她放在第一,但一向是盡力平衡,從不願產生衝突。

    你之心意,我心知。

    我之心意,你可知?

    正如荷池那一番對話,她隻對長孫無極不客氣,並不是真的生氣,隻是因為想看他更飽滿的活著,不想讓他的世界隻有孟扶搖。

    隻有孟扶搖,將來她若離開,他要如何熬過漫漫長生?

    一個人的世界太貧瘠,完全被一樣東西占據,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不希望他墮入那樣的噩夢裏。

    噩夢……

    寧可,換我來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