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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子非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段很自由奔放的日子。
父母作風洋派,凡事隻看結果,從不幹涉他的感情生活。他十五歲就有了第一個小女友,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會對好友抱怨--所有的女人都一樣煩人。
之後進了大學,z大女生以主動著稱,同宿舍的老白教他,最好的拒絕辦法是看著她們的眼睛認真講“對不起,其實我喜歡的是男人”,還說這句話一出口,她們非但不會生氣,反會兩眼晶瑩欲滴,從此與你做一輩子生死交。
他還沒來得及用上這一招就去了美國,也幸好沒來得及,據說後來老白在晴子一路上死的很慘。
東岸會讀書的中國人很多,會讀書又會玩的就少見一點,像他這樣玩什麽都精通的就更是鳳毛麟角,所以走到哪裏都是最受歡迎的對象,身邊永遠熱鬧。
那裏的女孩子也比其他地方成熟地更早一些,學校宿舍裏永遠彌漫著一股荷爾蒙的味道,父母特地飛過來婉轉提醒他,說姹紫嫣紅固然好,但其實一個人真正需要的,不過是每天醒過來能看到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大抵是不可取代的。
嚴子非失笑,覺得他們老派得十分可愛。
都什麽時代了,手工藝人都換成了流水線,還有什麽是不可取代的?
後來回了國,正遇上中國經濟風起雲湧的時候,金融行業十分刺激,他也做得樂此不疲,早把父母關於擇偶的那番話拋到腦後去了。
他還年輕,身邊永遠姹紫嫣紅,誰要為一朵鮮花放棄整個花園。
大概是年輕的時候過得太恣意,又一路順暢,所以到他真正遇到大事的時候,想法就十分簡單。
別人看到了深不可測的危險,他看到的隻有黑與白。
所以第一次遇到程謹就被她教訓:你這個人簡直幼稚可笑。
他也沒見過程謹這樣的女人,清湯掛麵的短發,一點修飾都沒有,衣服也穿得隨便,居然一身運動服就跑到金融區最高檔的寫字樓裏頭來了,大大咧咧地往他麵前一站,還要他配合她的工作。
他一個電話打到檢察院去,那頭證實了她的身份,他重新打量她,然後笑。
“他們派你來保護我?”
程謹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頭,她有軍人一樣的坐姿,後背筆挺,兩隻手分別放在膝蓋上,讓嚴子非情不自禁想到小學時候老師教訓的“站如鬆,坐如鍾”,然後他們一群愛搞怪的學生又在課後排著隊扭來扭去地吼:“站如鬆,坐如鍾,走路像鴨子。”
他都快三十了,想到那時候的頑皮,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程謹嚴肅地看著他:“你笑什麽?”
他咳嗽一聲,然後說:“他們太大驚小怪了,材料已經在準備,我願意出庭作證,不會改變主意,也不需要人保護。”他說完,又看了它一眼,暮光從她細細的脖子落到她的運動鞋上,她的腳多大?他初中以後就沒見過這麽小碼的運動鞋了,她整個人看上去都像個學生,真有事情,還不知道誰保護誰呢。
程謹聲音平板地說:“這是我的任務。”
助理敲門,送了一大摞文件進來,走的時候充滿好奇地看了一眼程謹。
門合上,嚴子非拿起筆,在文件夾上輕輕敲了兩下。
“我不覺得自己需要保護。你看到了,我工作很忙,也沒有時間招待你。你回去吧,我會給你的領導打電話。”
程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被她看得不自覺挺直後背。
“幹什麽?”
程謹站起來,說了句:“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我是怎麽樣的?”
“簡直幼稚得可笑。”程謹回答,然後轉身就走,連回擊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他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檢察院對實力頗有重量的人物立了案,從經濟問題入手,但圈子裏所有人都對此事避之不及。
一個他想來十分敬重的前輩子私下說:“開什麽玩笑,上個月還看到他在新聞裏,每天都在下基層。”
他聽完以後也沒多說什麽,第二天就與調查組見了麵。
一個星期後,他的車窗被人敲碎,損失了一些私人物品,他立刻報了案,然後在開車去修理廠的時候被人追尾,對方還即刻逃逸了。
他也沒有追,何必浪費那個時間?
沒想到第二天,程謹就來了。
嚴子非也不是盲目自信,但法治社會,他認為沒有人會在被調查期間那麽明目張膽。
更何況他們派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女警,要不是她出示證件,他還以為這是個玩笑。
她簡直是個女高中生,還被他氣走了。
他笑一笑,連電話都懶得打,低頭繼續工作。
他一直工作到夜裏十一點,期間開了兩個會,還在會議室吃了一頓外賣工作餐,同事都習慣了這樣高強度的工作,沒有人提出異議。
他是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下樓的時候,整棟樓都是靜悄悄的。
他的車還在修理廠,但4s店服務很好,修理期間提供同款車供客戶使用,他在b3出了電梯,地下車庫已經基本空了,隻有幾輛車還沒有開走,稀稀落落的。
他還沒有走到車邊,身後就有車燈亮了。
他聽到發動機的聲音,直到有車要開過來,就往旁邊讓了一下,沒想到那車完全沒有減速的意思,反而加速向他衝了過來。
刺目的大光燈直射他的雙眼,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猛地將他拉開。
他失去重心地坐倒在地上,那車危險地擦著他的皮鞋開了過去,衝向出口,轉眼失去蹤影。
他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剛才救了他一命的程謹就站在他眼前,對他挑起半邊眉毛,像是一個無聲的反問句。
他坐在那兒,一身狼狽,也不急著站起來,半餉聳了聳肩,苦笑道。
“好吧,是我錯了。”
大概是他的樣子太狼狽了,認錯的樣子也太無奈,她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笑了一下,然後向他伸出一隻手。
車庫裏白色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他握住她的手,心裏想:
原來她笑起來是會露出一顆小歪牙的。
取證工作十分漫長,程謹在嚴子非身邊,待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他看上去年紀小,其實隻比他小了兩歲,因為屢次立功,警銜已經不低了,足以讓隊裏大部分人看到她就立正敬個禮。
不過在嚴子非眼裏,她一直就是個小姑娘。
他們一開始相處的並不好,他的生活豐富,工作以外活動繁多,而她確認為任何不必要的活動都會增加危險。他常說她小題大做,又說那天車庫襲擊的人都已經抓獲了。
她說那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就笑,說又不是在拍美劇,還連環殺手,接下來就批評她每天不是運動服就是套裝,就連跟他出席商業酒會都穿黑西裝,他最近已經被投訴過許多次女伴的品位。
她說:“誰是你的女伴?”
嚴子非攤手:“你也不讓我介紹你的職業。”
她永遠說不過他,氣急了就是一句:“你在這樣我要求領導換人!”
他壞心眼,最喜歡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所以說到這裏就笑而不答,看她怎麽收場,後來有一天她擅自替他回絕了一個重要約會,他終於動氣,再聽她說這句話,立刻答:“求之不得。”
沒想到她真的走了,第二天換了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來,名字也威武,叫高虎。
人高馬大的高虎居然是程謹的下屬,對她十分崇拜,大概聽說了什麽謠言,對他很不客氣,一整天都拿眼瞪他。
還沒到下午,他就已經開始想念程謹。
她在的時候,他覺得她煩人,不通情理,管得太多,她走了,他又覺得連她的腳步聲都是值得懷念的。
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她笑起來時露出的那顆小歪牙。
他開車去警隊找她,大隊長已經認識他了,一見麵就拿斜眼看他。
“怎麽?又不滿意我們的安排?”
嚴子非頭一次受這樣的氣,也隻好忍著,放低姿態問:“程謹在哪裏?”
大隊長拿圓珠筆敲桌麵上的一遝表格:“走啦,緊急調派,十天半月回不來了。”
“什麽?”他整個人都愣住。
大隊長就笑:“程謹可是我們的王牌,一大堆任務指名要她呢,你還不滿意,後悔了吧?”
嚴子非回公司,上樓的時候按錯了樓層,開會的時候又進錯了會議室。
不用別人提醒他都知道自己不對勁,他坐在辦公室裏生悶氣,居然也沒有人來安慰他。
過去他一個噴嚏都會有幾個嬌嗲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現在什麽都不對了。
總經理助理進來的時候,他就直接抱怨:“最近都沒人管我。”
總經理助理快四十了,孩子都快進初中,平時就與他關係親厚,聽到他的抱怨立刻笑了,捂著嘴說:“誰都看到你的貼身保鏢了。”
嚴子非看一眼坐在門外的高虎,沒好氣:“是啊,這麽大塊頭,人家還以為這裏是武館。”
總經理助理左右搖頭:“我說的是那位程小姐,公司裏的女孩子都知道你心有所屬了,傷心還來不及,還有誰會來安慰你。”
他整個愣住,脫口反駁:“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快去照鏡子,看你一臉失戀的傷心樣,怎麽?她不要你了?”
總經理助理走了許久,嚴子非還要坐在辦公室裏發呆,直到高虎走進來問他到底什麽時候下班,他才驚跳起來,也不回答他,抓著車鑰匙就衝了出去。
這一次他再見到大隊長,就怎麽都不肯走了。
“就算有任務,也有個地址吧?我有話要跟她說。”
大隊長一臉幸災樂禍,“你沒打她電話?”
“她關機。”
“都說了是出任務了,你又不是我們內部人員,怎麽能把地址這樣的機密告訴你。”
“我隻需要幾分鍾。”
“幾秒鍾也不行啊。”
“那我在這裏等她。”
“我們不招待盒飯的啊。”
“隊長!”
一個聲音打斷他們的對話,嚴子非回頭,就看到穿著運動裝的程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瞪著大隊長呢。
大隊長嘿嘿笑了兩聲,走了,留他們兩個在屋子裏,麵對麵。
程謹別轉頭,有些尷尬。
“小虎說你找我?”
他頭一次說話結巴:“對,我想你回來。”
她還是不看他:“不是你要換人的嗎?”
他看著她,誠懇道:“我錯了。”
她有些吃驚,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算了,我的態度也有問題。”
他還是重複:“我錯了。”
她咳嗽一聲:“我說算了,走吧。”
他拉住她,聲音低下來:“我錯了,程謹,原來我喜歡你。”
她紅著臉低下頭,沒有掙開他的手。
但他終生後悔,把她要回自己身邊。
他們有了一段甜蜜的日子,她與他簡直形影不離,她愛靠在他的膝蓋胖看書,也愛爬山時遠遠把他甩在後頭,笑著看他追趕的狼狽樣,而他愛她在身邊的每一分鍾。
有一天早晨,他從睡夢中醒來,看到她的笑容,突然想起自己父母說過的那句話。
他們說,姹紫嫣紅固然好,但其實一個人真正需要的,不過是每天醒過來能看到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大抵是不可取代的。
他們說得很對。
除夕夜他們一同出席酒會,離開時上了主辦方安排的車,車道中途被五輛大車前後夾擊,最後被逼進水裏,她原本可以逃出去的,但她沒有。
他們被帶到廢棄工廠,然後被分開,被帶走的時候程謹拉住他的手,說“活下去,我愛你”。
這是她留給他的遺言。
他連她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他足足有半年,夜夜睜眼到天亮,倦極都不能睡足一個小時,又得了嚴重的精神官能失調症,吃下去的所有東西都原樣吐出來,米粒都數的清。
最壞的時候反倒是他最輕鬆的時候,因為不是他不守承諾,是他沒辦法。
但他最終還是恢複了。
除夕夜他又回到那間沾滿了帶血回憶的廢棄廠房,嘴裏輕輕念的,仍是一句“對不起,我錯了”。
每個人都將麵對死亡,但她卻要他活下去。
可他一直都走不出這個死一樣安靜的地方,無論他在哪裏,都能看到這四堵灰色牆壁,他甚至會羨慕她,他在靜止的時間裏一年年老去,而她留給他的永遠是最好的年華。
若我們再度相逢,我該如何質疑我的歉意?以我長途跋涉的憔悴?
父母又來找他談話,仍舊非常婉轉,說專情固然好,但一個人也不要太執著於過去,畢竟每一天都是新的。
他也知道他們說得沒錯,但他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隻是在等一個能讓他的時間流動起來的人。
一等就等了五年。
直到有一天,他在思凡的花園外,看到了常歡。
他的心突然間,就跳亂了節拍。
她的布包帶翻了木板架,她漲紅了臉,手足無措。
他蹲下來,替她撿起地上的書。
那麽巧,她也是Z大的學生。
她讓他想起程謹,他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又是一年辭舊歲,外麵是起伏不斷的爆竹聲,他順著遍布垃圾的水泥樓梯走到樓上,冬夜的寒氣穿透他的身體。
五年了,他每個除夕都會到這裏,希望可以見到她,對她說一聲對不起,但她從不出現,即使是一個鬼魂,即使是在他的夢裏。
“又是一年了,你還是不願見我?”
“我遇到一個女孩子,叫常歡,長得有些像你。”
“仔細看,其實也沒有多少相似之處。”
“但我看到她,就想起你,她過得很辛苦,我想多幫幫她。”
他想一想,又說:“你不要笑我,我大概是老了,也有些害怕孤獨。”
他說到這裏,就聽到電話鈴聲。
他低頭,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
隻有一個人會在除夕夜撥打他的電話,那個女孩子什麽都不知道,所以無所畏懼。
爆竹聲益發響了起來,他在寒風裏接了電話。
他聽到常歡的聲音,他說他馬上就來。
他掛了電話,又看了一眼腳下灰蒙蒙的水泥地麵。
他仿佛在那上麵,看到了被留在過去的自己。
他走出廠房,在回上會了最後一次頭。
他和程謹的故事,或許已經說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