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3章 我想看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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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中的人們一開始就沒有隻是想著如何保全申屠妙玲——就算身份還是被遺棄的獵人,但彼時的溪穀訓練營也已經不再是沒有絲毫話語權的懵懂少年們了。莫說這些孩子本就有著傳說級獵人撐腰,光是在挑戰祭前後的這段時間,他們就獲得了城主府的保證和來自萊恩也魯王室的友誼。較真起來,就是獵人工會高層、書士群體和高階獵人中也有可以說得上話的倚靠。這麽多的勢力中隻要有一兩方搭手援助,再加上小獵團本身就問心無愧,稍作斡旋就能輕易從漩渦的中心抽身而退。簡而言之,早在數月之前,申屠妙玲就有辦法,能夠安然回到同伴們之間。

    但正如女孩反複重申過的一樣,比起自己的安危來,她更關心的是莊家的覆滅與否。

    不論申屠妙玲對莊家的恨從何而起,眼前都正是一個毀滅這個北方家族的絕好時機。莊暮在挑戰祭前後的罪行,隨便哪一條都足夠讓莊家陷入萬劫不複了。獵人們欠缺的,隻是一個能將莊暮的所為與整個家族聯係起來的證據。

    這樣的鐵證當然不會存在,在一個渺小的見習獵人麵前,莊家展現出了令人生厭的嚴謹和細致。用做劫取秘寶的飛空艇、戰鬥物資甚至船工和獵人中,沒有任何一個能與莊家產生一絲半縷的聯係。正相反,如若按著這些線索追查下去,最終指向的必定會是“私自行動”、“背棄家族”的莊暮。壯士斷腕的安排是早在祭典開始前就布置好的,就算事情敗露,受損的也隻有作為擋箭牌的莊家次子,莊家則會安然無恙。

    然而不論是人還是家族,慌張起來同樣會犯錯誤。數月前突然召開的聽議會之中,申屠妙玲赫然在出席之列,讓整個莊家都陷入了一片惶恐中。區區一個北方家族當然無從得知,會議的主要議題並不是對莊家的審判,而是兩個王國之間關於領土的爭議。做賊心虛的莊家隻當是獵人工會找到了什麽蛛絲馬跡,或是斯卡萊特王室突然反水,想要致自己於死地,於是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自保的行動。

    家族唯一的破綻就是莊暮,盡管年輕人對莊家忠心耿耿,但是整個家族的命運顯然不能建立在一個人的忠誠上。偏偏他又不能死,在聽議會即將召開的關鍵時候,事件的第一嫌疑人莫名地死在騎士團大獄中,怎麽看都有股掩耳盜鈴的意味,想來想去,家主便智能下了如此的命令。

    “還活著”和“能作證”,二者並不是完全等同的關係。一個口不能言的莊暮,當然也就無所謂忠心與否了。

    本就中了古龍之毒的莊暮,在獄中突然發病,長期昏迷不醒,於情於理都還說得過去。事實上,莊家的決策層甚至為這個絕妙的主意沾沾自喜了好一陣。聽議會上無人對峙,莊家便有由頭借口調查此事,以“保護”的名義,將捅出簍子的申屠妙玲監禁起來,徹底斷絕了女孩藉此扳倒莊家的可能。

    隻可惜這方戰場的主角卻並不是申屠妙玲。

    在這場長達六個月的戰爭中,黑星雙子付出的努力遠比小獵團想象中的多。

    聽議會的開席可以說是二人一手促成的,女孩手中的情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沒有萊恩也魯代表的點頭,她極有可能不會出現在聽議會的現場,當然也就不會惹得莊家上下人心惶惶。涉及到投毒的各項環節中,有關莊家的各種不利證據,也是他們二人親身曆險,一點一點地調查出來的。而最為重要的是,下在莊暮身上的毒,工會的製式解毒藥力有未逮,解藥需要水沒林深處一種罕見的植物才能配製成。

    水沒林就算不像大沼澤和雷鳴沙海一樣,有著神秘的古龍種坐鎮,但其間的怪物凶狠怪異,危險層出不窮,深處更是普通的四星獵人都不敢輕易涉足。兩名傳說級的高手在深森中探索了數月,經曆了何種危險連此刻的申屠妙玲都不敢想象。搖晃的馬車中,女孩悄悄地看了一眼老艾露,隻覺得安菲尼斯額頭上的皺褶比數月前多了好幾道,精神也萎靡了不少。

    “教官……這一次真是辛苦您了。”她舒了口氣,再次說道。

    “莊家恐怕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有兩個傳說級的獵人專為他們跑了一趟水沒林。”隱在車廂中的人已經將頭盔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寬大的臉。陌生獵人的半個下巴似是被灼過,絡腮胡子隻在一邊扭曲地生長著。

    “莊家同樣也想不到,在這數月間,有一個強大的獵人能隨時和我通信……”女孩快意地笑起來,“莊晨那家夥,在知道自己處心積慮的隔離防衛不過是一個笑話後,表情想必會比今天還要精彩。”

    “姑娘過獎了,隻不過是憑著一身獵裝,沒有什麽好吹噓的。”隱身人將頭盔在手上把玩著。這身裝備本身就能騙過任何擁有視力的生物,再加上獵人高超的隱匿技巧,隻要不是貼身站在莊家長子麵前,被發現的可能性幾近於零。

    最初的莊家設毒的消息,就是藉由隱身人的口傳到安菲尼斯的耳中的。莊晨一直在防備著不讓女孩和外界聯係,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能突破莊氏把守嚴密的的私人領地,旁若無人地見到軟禁深院中的申屠妙玲。

    “不管怎麽說,這一局隻剩下最後一步了。”見習獵人閉上眼睛,“莊暮那家夥,現在怕是要瘋掉了吧。”

    “他還很虛弱,自從昨夜醒來後,大半個騎士團的人都在想辦法吊住他的性命,也難為了那些平日裏隻會殺人的家夥了。”羅平陽麵帶不忍地說道,“我和老師在場的時候,那家夥別說發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昏迷後發生的事情,怕是要等到今早狀況穩定後,再叫人一點一點講給他聽了。”

    “吱呀——!”隨著馬蹄聲漸緩,木製軸承發出一聲尖細的摩擦聲,馬車穩穩地停下來。女孩掀開車簾,抬頭望去,入眼正是金羽城獵人工會的高大塔樓。她清楚地記得,在塔樓的某一層,正是召開聽議會的暗室,而那間小屋裏,此刻想必已經坐滿了人。

    “我們到了。”老艾露不緊不慢地說道。

    “安菲教官……”見兩人就要下車,申屠妙玲開口叫住傳說獵人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問。”

    老艾露豎起耳朵。

    “莊家和我母女二人是為私怨,隻要有機會,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扳倒它。”女孩臉上的寒意一現即收。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但是教官您……為什麽要幫我到這種程度?”

    “我是你的教官,學員身陷牢獄,做教官的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了。”安菲尼斯顧左右而言它道。

    “可您完全不需要按照我的方式來做。”申屠妙玲搖搖頭,“與其說動一國的王室代表發起聽議會,動用你手上的力量,直接把我拖離騎士團的監牢,應該是更簡單的方案吧。”

    黑星雙子對望了一眼,隱身人識趣地戴上了頭盔,馬車中的光線一陣閃爍,車簾被輕輕拉起一角,車內眨眼間就無聲無息地少了一個人。

    “挑戰祭上的變故,極有可能不是一次偶然的衝突。”老艾露斟酌著用詞,“我和小羅正在追查一個神秘的勢力。”

    “那是一個最近才出現在世人眼中的低調組織,它們在新大陸各個國家和獵場收集倒賣珍貴的礦石和怪物素材。近些時日裏,這些家夥曾因為爭奪某些素材,和工會、王立獵團甚至偷獵者們有過多次交手的記錄——一如挑戰祭中的意外。”羅平陽進一步解釋說,“我和老師認為,這個勢力有進一步危害工會和獵人世界秩序的可能,而莊家則和他們有著頻繁的利益交換。”

    “動一動這些北方的小家族,或許會讓藏在暗處的家夥們露出尾巴尖。”艾露低聲說道,“就是這麽回事,我和小羅不會毫無理由地覆滅一個家族,但當他們損害了整個大陸的利益時,那就另當別論了。”講到這裏,安菲尼斯輕鬆地笑起來,“好了,這些事情還不需要你來關心——快進去吧,拿回屬於你的勝利,早點去到同伴身邊才是要緊的事。”

    “誒?其它人……已經不在金羽城了嗎?”

    “忘了告訴你,”老艾露一拍腦袋,“封塵回來了,如今他們被我安置到了城外安全的地方。莊家倒台後,這座城市將會很快動蕩起來,我不想你們再卷進別的事端裏。如果你快一些的話,在那裏應該還能見到活生生的古龍種。”

    …………

    莊暮雙眼赤紅地坐在椅子上,年輕人的渾身隻有手指和頭頸還能活動,他的四肢被小指粗的鐵鏈捆住,鐵鏈的另一頭拴在粗大的石墩上,胸前更是被兩道交叉的粗大鐵鏈縛得死死的,背部連離開椅背都做不到。

    即使騎士團不給他這麽高規格的待遇,這個半殘的獵人也翻不起什麽浪花了。五個多月沒有半點活動,他的體重已經下降了十幾斤,臉龐明顯地瘦削下去,甚至連長久地站立都做不到。莊暮的精神是被強行用藥劑提起來的,藥效再過數個小時就會消退,屆時透支本就幹涸的體力,光是副作用就足以讓他重新昏迷過去。

    “我……不相信!”年輕人的聲帶因為許久沒使用過,顯得過分粗糙而沙啞。

    “情況已經和六個月前大不相同了。”黑暗中,不知是哪個議員慢條斯理地說道,“說起來還要感謝你的貢獻,工會和王國才能清楚,在金羽城以北,居然還有莊家這樣一顆毒瘤的存在。”

    “老爹和哥哥……不可能做出這種事……”莊暮徒然地反駁著,不知是在說給議員們聽,還是在安慰自己。

    “你知道他們能做出什麽。”小屋的邊門輕輕打開,一個女聲接著莊暮說道,“你身上流著莊氏的血,應該對這個血脈的作為再清楚不過了。”

    “申屠妙玲……”莊暮轉過小半個臉去,“我以為你已經……這都是你搞的鬼吧?”

    女孩在一眾議員的注視下緩步踏入會場,一邊繼續說道:“我不過是寄生在莊家的一介女流,怎麽可能有那麽大的能量?從毒藥的來源到下毒的人手,工會應該已經盡數查清了,一樁樁指向的都是你的好父親……還有你的好哥哥。”

    “咳咳!”仿佛是為了印證女孩的話,角落中一個稍顯陰沉的聲音補充道,“騎士團內部的腐壞,我們已經嚴懲過了。工會騎士是獵人榮耀的執行者,而不是任何勢力手中的刀槍,今後的騎士團再不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哥哥啊……”申屠妙玲走上前去,後半句話卻一下子噎在口中。借著微弱的燈光,她終於看清了男子的臉。莊暮的整個麵部已經不似人形了,他的臉緣雖然還能勉強保持規整,但上麵的肉卻成塊成塊地凹陷著,像是長出過一蓬蘑菇,又被一刀一刀地割掉後的樣子。

    古龍種的毒素終於還是侵蝕了獵人的整個麵龐,殺龍果的藥理並不是中和掉皮肉中的毒素,而是霸道地將整片中毒的皮肉一起融化掉,這相當於將莊暮的整個麵皮都扒掉了一層。男人的臉幹癟下去,隻有眼窩周圍幸運地沒有受到影響,遠看上去,兩隻眼睛高高地凸起來,活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再醜惡的怪物,申屠妙玲自問都能接受,但當這副麵容出現在人的身上時,女孩隻覺得有一桶涼水當頭澆下,心中的快意轉眼間變成了惡寒。她終於知道今日的會議室為何比往日還要暗了——大概分坐四旁的議員們,沒有一個願意看清楚這張詭異的臉。

    短暫的不適後,見習獵人還是低下頭,仔細地打量起這個名義上的哥哥:“看到這些日子以來,你的狀況比我還要差,我也就放心了。”

    “切……咳!”本想一口唾沫甩到眼前令人牙癢的女孩身上,莊暮的一口氣沒有喘上來,卻嗆到了自己,不由自主地低著頭幹咳了幾聲。

    “工會想要挖掘出莊家更多的罪行,作為妹妹,我是專程為了勸服你而來的。”女孩輕聲細語道,“可我覺得沒有必要。不論有沒有挑戰祭上的事,莊家都已經跑不掉了。你那個便宜父親和哥哥都拋棄了你,甚至連一個普通的獵人也不能再做了。”申屠妙玲的腳尖碰了碰莊暮的左腿,失去力量的腿彎輕輕晃了晃,鐵鏈一陣嘩嘩作響,“你什麽都沒有剩下,所以,也該什麽顧忌都沒有了吧。”女獵人將嘴巴湊到他變形的耳邊,“你身上流著莊家的血,你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做些什麽。”

    “給我一麵鏡子……”落針可聞的安靜後,莊暮將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我想看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