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8章 成為英雄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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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深處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起伏沙丘,擁有植被的狹小綠洲被大麵積的黃沙分割成數塊,一如大洋中的小塊孤島。
封漫雲箕坐在沙堆的陰側,這裏正是一處綠洲的邊緣。說是綠洲,其實隻是板結的沙質地麵上長著幾株沙棘和多肉植物罷了。沙漠植被為了對抗陽光和熱量,要麽覆著偏黃偏紅的體色,要麽生著一蓬蓬灰色的針毛,入眼並不見半點綠意。
但就是這樣僅有幾公裏方圓的綠洲,平時也是大型怪物們爭搶的焦點。深入雷鳴沙海至此,掠食種的領地內大都是寸草不生的貧瘠荒野,領地麵積大小已經徹底變得不再重要,名下有更多的“島嶼”才是實力和地位的象征。
長久地待在沙漠之中,刺眼的陽光和滿目橘黃的色調會憑空讓人變得暴躁易怒,無處不在的凶險蟲蟻和其它潛藏的危險也會使獵人們變得緊張兮兮的,但是白衣少年麵目上卻並不見半點焦躁。獵人就著冷飲將小塊的幹糧塞進嘴裏,竭力補充著熱量和體力,一邊閉著眼睛,側耳傾聽著沙堆後的聲響。
就在距離自己不足百米的位置,一隻龐然大物正盤著身子趴在沙地上。怪物身形約莫二十米長,渾身覆滿沙栗色的鱗甲,強健頎長的尾巴蜷曲到腹邊,一對寬大的翅膀牢牢地將雙足掩在身下。怪物有著如頭甲龍一般扁平而寬大的額甲,鼻尖處象征身份的高聳尖角在陽光下反射著烏亮的光。
這個距離下,一角龍當然能夠發現獵人,事實上它也已經發現了。巨獸一邊咀嚼著口中的植物,尖角還在有意無意地朝封漫雲所處的沙堆方向微微晃動。一座小小的沙堆無論是對怪物還是獵人,都不能稱之為“屏障”,但一人一獸相隔在沙堆兩端,卻奇跡般地相安無事,誰也沒有主動發起攻擊。
一角龍的脾氣並不好,或者說角龍一脈都是沙海中出了名的火爆個性。這種怪物連同母兄弟都不會允許出現在自己的領地上,更遑論一個人類的入侵者。所以此時此刻阻止它出手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它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戰鬥了。
遍體鱗傷甚至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怪物,一角龍的整副身軀都像是被刀口和血痂所覆蓋了一般。這些傷勢並不似一次戰鬥中所受,而是在漫長的追獵中逐步累積下來的。早先的傷口已經掉痂愈合,長出新生的鱗甲了,最近的卻還嘶嘶地冒著血,在恢複力的作用下努力地封合著,但更多的則是舊傷初愈的嫩肉上,新的傷口卻無情地覆在了上麵,縱橫交疊的傷疤像是一張索命的巨網,牢牢地將怪物籠在了網中。
巨獸身上最大的傷口是在左翼的根部,被太刀刺穿後勾成的一片三角形的豁口,周圍的皮肉耷拉下來,已經喪失了絕大部分活性,在翅膀上形成了一個恐怖的空洞。不過這卻並不是最凶險的傷勢,一角龍脖頸的褶皺處,不細看甚至無法發現一道淺淺的血痕,那是封漫雲瞅空騎到怪物背上,蓄力砍出的幾近斬首的一擊,彼時太刀的刀背已經深深埋進了皮肉裏,再深幾寸或許就會割破喉管,如果不是一角龍奮力振翅甩飛了背上的少年,戰鬥或許早在數日前就結束了。
那是在持續了近一個月的追獵中,一角龍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一個月以來,巨獸從最初的輕蔑,到後來視之為威脅,再到如今不得不這個少年當做生命中至強的敵手。怪物使盡了渾身的解數,被打倒無數次的封漫雲卻總是如牛皮糖一般重新黏上來,鍥而不舍地一次次向它發起攻擊。一星獵人在戰場上展示出的狠厲、隱忍、智慧和堅持,讓做為一方領主的一角龍也不禁為之側目。
但封漫雲畢竟是人類,是無論體力還是恢複力都遠遠比不上怪物的弱小個體。少年的獵裝下大大小小的傷口無算,繃帶甚至已經纏遍了麵部以外的任何地方,全憑著一股意誌才撐著自己沒有倒下。即便無名體質可以屏蔽掉疼痛和恐懼之類的負麵情感,但這具身體的衰破卻是確確實實的,如今的獵人也同樣已經是強弩之末,無法再支持更久的消耗戰了。
飛龍種咽下最後一口草汁,渾濁的眼神中現出了些神采。它蹣跚著站了起來,朝著封漫雲的方向低低地吼了一聲。怪物的吼聲嘶啞刺耳,霎時間驚走了遠處的幾隻順著血腥味湊來的沙鷲。
“也該是做個了結的時候了。”白衣獵人見狀,也兩口吞掉手上的幹糧,飲幹了壺中最後一口冷飲,抄起太刀,毫無防備地從沙堆後踏入午後的日光之下。
一角龍肋下的傷口是在上一場戰鬥中留下的,還沒有完全封口,鮮血隨著起身的動作汩汩地冒出來,怪物的恢複能力已經大不如前了。尤記得第一次相遇時,少年一個照麵就被巨獸的龍車正麵撞中,不得不重傷遁走。一月的戰鬥中,白衣獵人確實將它削弱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許是感受到了人類緊盯著自己的傷處,怪物轉身掩蓋住它,將釘錘般遍布骨刺的尾巴對準了少年,抬腳向遠處走去。
“要換戰場嗎……”封漫雲不知所以,也用太刀拄著地麵,一瘸一拐地跟上了怪物沁血的足跡。
飛龍種並沒有要逃跑,而是顧及著少年行走的速度,引路一般不遠不近地吊在獵人的前麵。一人一龍在荒野中行不多時,便來到了一座高大的石山下。近五米高的洞穴入口剛好能夠讓巨龍矮身通過,封漫雲在洞外踟躕了片刻,還是咬咬牙,踏步邁了進去。
“呼……”大概是被巨石隔絕了外界的原因,洞穴中顯得異常清涼。進入洞中的瞬間,少年渾身的毛孔都舒暢地張開,被血汙和繃帶覆住的皮膚也透進了絲絲涼意。洞穴是覆鍾形的,內部出奇地大。牆壁兩端相距超過三百米,頂棚也有百餘米高,如天然的禮堂般,在其中每行一步都能聽見數道細微的回聲。
頭頂的碎石縫隙中透下縷縷日光,岩壁中也似乎含有什麽發光的礦石,洞內的視野並不差。少年環視著一角龍引他所至的戰場,打起精神盡量記憶著環境中的每一個細節。封漫雲一個轉頭,卻在某個藤蔓叢生的角落裏,看見了一簇用獸骨和細沙圍成的溫巢,三顆青白色的蛋正安靜地躺在裏麵。
“這是你的家?”封漫雲朝著停住腳步的一角龍大聲問道,立刻就有幾道回聲傳進少年的耳中。獵人回憶了一番,一月以來飛龍種逃亡的路線,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回避這片綠洲,心下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
一角龍轉身麵朝著封漫雲,人性化地點了點頭。高階怪物的靈智都高得嚇人,即便是沒有龍腔,似乎也能明白獵人問話的內容。做完這個動作,它的頭微微側過,看向自己仍未孵化出的子女,眼神中閃過一縷愛憐之色。
“那麽,這就是最後一戰了吧。”將戰場選擇在這裏,巨龍分明是破釜沉舟的用意。封漫雲將太刀斜舉在身前,提起一股氣,迎著身前的龐然大物做好了戰鬥姿勢。
這一次巨獸沒有點頭,而是用行動做出了回答。它收回望向子女的目光,倒退著和少年拉開近百米的距離,在那裏挺直傷痕斑駁的身軀,高高抬起碩大的頭顱,用盡力氣怒吼起來。
“吼——!”
嘯聲將整個洞穴震得嗡嗡作響,頭頂的砂石簌簌地掉落下去。白衣獵人的耳中一陣清鳴,不得不放下太刀,雙手死死捂住了耳朵。
臨戰之時,就算已然是殘破之軀,一角龍的身上還是憑空生出一股稱霸一方的威勢。怪物鼻尖的尖角在怒嘯中急速充血,變成了猙獰的赤紅色。一角龍低下頭,利角和殘破的翼爪一齊用力,轉瞬間撥開身下的泥土,二十米長的身體如遊魚般紮入了沙地之中。這隻體型龐大的飛龍種並不會飛,而是和鎧龍一樣擅長陸戰和遁地。和所有沙行怪物一樣,一角龍靠震動來判斷獵物的方位,沙中的移動速度甚至不輸地麵。少年無論待在原地還是立即躲避都會被登時摸到行跡,尖角一旦猝不及防地從腳下攻擊上來,再強大的獵人也會瞬間失去戰力。
長達一月的戰鬥中,封漫雲早已見識過太多次一角龍這樣的行徑了。他平複心緒,緩緩蹲身撿回武器,同時抄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置於手上。少年將石塊猛地向遠處擲去,石頭在沙地上墜出“叭”的一聲。聲響之處的沙子立刻高高鼓起,遲疑了半刻後又緩緩回落。類似聲東擊西的小把戲封漫雲不是第一次使用,兩個戰士在數十日的戰鬥中已經變得比自己還要了解對方了。
“喫……”見怪物沒有上當,封漫雲也沒了別的辦法,隻好攥緊手中的太刀,放開全部的視聽警覺地望向四周。
一星獵人的眼睛朝著角落中的獸蛋看去,隻猶豫了一秒就把目光生生地拉了回來。躲到那裏以怪物的子嗣相威脅,雖然能讓一角龍投鼠忌器,但卻不是獵人該有的做為。
“轟!”隻是略微走神了一秒,少年就被伺機而動的怪物抓住了先機,利角如無堅不摧的長槍般從封漫雲身後數米處破土而出。一角龍一對大腳誇張地邁開,巨大的身軀宛若擊龍船,低頭呼嘯著朝獵人衝撞過去。
“來了……”這個距離上少年甚至來不及轉身,隻能聽辨聲音匆忙閃身躲避。獵人側身後撤,太刀在胸前橫向劈出,巨大戰船在眼前疾奔而過,一聲刺耳的裂帛聲在人龍身形交錯的瞬間響起。
“刷拉——”封漫雲的胸膛一熱,整副獵裝的胸甲被一角龍的翼爪掀飛了去,露出破散的繃帶和裏麵血肉模糊的軀體。盡管感覺不到疼痛,少年還是眼前一花,倒退了兩步才穩住腳步。
飛龍種也沒能從偷襲中占到任何便宜,一記退步斬結結實實地在獸腿上印出一道血痕。怪物踉蹌了兩步,翼爪狼狽地在地上扒出一片灰塵,終於停住衝勢。可是已經發起的攻擊不能就此停下,一角龍悶哼一聲,強行驅動新傷的左腿調轉軀體,第二記龍車又接踵而至。
眼看著怪物誓死一搏的架勢,一星獵人猛吸了一口氣,他悄悄把捏在手中的閃光彈放回腰囊中,居然不退反進,擎著太刀正麵迎向衝鋒的巨龍奔去。
就在獵人和怪物即將相碰的瞬間,少年雙腿一屈,矮身讓過無往不利的尖角,就勢雙膝著地跪了下來。獵人的膝蓋印在光滑的沙地上,不由自主地向前滑去,太刀高高舉過頭頂,正貼到一角龍肚皮的高度。
“噗嗤……”封漫雲從一角龍的襠下鑽過,刀鋒劃破怪物灰白色的肚皮,從前腹一直劃向尾後。頭頂的一角龍哀嚎一聲,雙腳把住地麵匆匆停下龍車。它忍著腹中的劇痛,張開寬大的翅膀轉起身來,就欲把身下的爬蟲徹底攪碎。
巨大的肉翼扇出一道颶風,地上的黃沙被風勢高高卷起,風嘯聲裏洞穴中一陣光影綽綽。被環繞在利爪和堅翼之間,獵人的頭腦卻出奇地冷靜。封漫雲的軀體本就是為了狩獵而生的,沒有恐懼,不會疼痛,不知疲倦,種種特性在戰鬥末盤才能真正顯出他的優勢。少年鼓起鮮血淋漓的胸膛,憋足一口氣,雙手抱緊太刀,窺準某一時刻倏地向頭頂刺出。
“哧——”太刀的刀刃刺破怪物的鱗甲,從胸肋的縫隙中鑽入,大半刀身狠狠地沒進巨獸的體內,終於力竭而止。
一角龍癲狂的動作就此停了下來。
巨龍的雙翼耷拉至地麵,寬大的額甲下一對小眼也漸漸黯淡下去。鮮紅的血順著太刀的血槽淅瀝瀝地流下來,怪物低頭看著這一切,頭腦中似乎還沒有將其完全接受。
“呼……”封漫雲“噗”地拔出半插進怪物胸中的太刀,一股熱血迎頭噴薄而下。他抽身從一角龍的身底退出來,卻發現巨獸的雙腿依然固執地挺直著,一顆碩大的腦袋還在猙然望著自己。
少年和一角龍就這樣互望了數秒,巨獸猛地一掙紮,赤紅的剛角迎著封漫雲的頭盔直戳下去。駭於怪物還有這樣的殘餘力量,一星獵人手忙腳亂地抬起太刀擋在身前。
“叮!”尖角和刀身輕撞,怪物的攻擊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來。獵人睜開眼睛,看見一角龍的眼睛正遙遙看向洞穴角落處粗糙的小窩。
“我保證……會照顧好它們。”心領神會之下,封漫雲又雙手撐地後退了幾米,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艱難地回答道。
一角龍點了點頭,腹下的傷口又嘩嘩地灑出一蓬血來,卻仍然沒有倒下。
“我會帶走你的角。”一星獵人撐著沾滿血汙的太刀站起來,“這不是施舍。”
“轟!”怪物雙腿一軟,終於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軀,整個跪在了封漫雲的麵前。它的頭顱卻還是揚得高高的,一雙眼睛倔強地直視著獵人的麵容。
“你很強,比和我戰鬥過的所有怪物都要強。”少年誠懇地說道,“我會記住你的。”
一角龍的心髒已然在方才的一擊中停止跳動,但它殘餘的生命力卻一定要支撐著,直到聽見酣戰數月的對手肯定,口中才發出一陣滿足的嗚嗚聲。
下一刻,如同注定要被攻破的城池,注定要被奪取的旗幟一般,沙海的一方領主、孤高的王者,在獵人的麵前轟然倒塌,濺起漫天的沙塵。
“願獵神與你同在。”封漫雲垂下頭,嘴唇甕動著,在視野徹底變得漆黑之前低聲禱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