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1章 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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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塵踏前一步,具足因為用力深深地陷進泥土中去:“六個月以來,我一直在大陸上遊蕩,同時也見識過了太多工會騎士的行徑。你們把我稱做‘洛克拉克的夢魘’?你應該最清楚,騎士團在新大陸上造就的噩夢,恐怕比我還要多得多!”

    “那些都是無可救藥的凶徒,被燒死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你怎麽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哈德失口說道。

    “聽聽你自己說的話吧!哈德叔叔,工會已經給了你審判的權力嗎?獵人工會不再需要審判庭了,騎士團可以憑著自己的心意,處決一切認為有罪的人,是這樣吧?”封塵陰著臉道,林葉被飛艇的螺旋槳吹得沙沙作響,年輕人的草蓑也一陣搖擺。

    “漫雲向我提起你的時候,我一度以為哈德叔叔或許有什麽苦衷。”叛逃獵人愴然一笑,任何“苦衷”都不能消弭已經造就的惡果,經過了雷鳴沙海的事件後,沒有人比封塵自己更能體會其中的道理,“不過現在看來,你已經在騎士團的漩渦裏越陷越深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還要留在這樣的隊伍裏——你從一開始就不該加入其中。”

    哈德一陣失神。從雷鳴沙海一路將昔日的老友押送回工會後,哈德不但沒有等到騎士團的處罰,反而莫名其妙地得了些獎賞。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做上了一個四人小隊的隊長。當屠戮偷獵者和叛逃獵人的武器不再需要親自揮下時,莫林的委托就和尋常的獵人委托沒有半點區別了。

    一年有餘的時間,哈德以從未幻想過的速度擁有了自己的飛空艇,也成了這種大型委托裏僅次於隊長雷文的二號人物。委托中偶爾有需要他出謀劃策的情況,更多的時候老獵人隻是躲在機艙裏接受屬下的報告,然後把自己的見聞原原本本地說給莫林——超過一半的委托裏,執事長連這樣的匯報都不會仔細聽完。

    過往背在身上的服役債務早已一掃而空,雪林村在下一次,甚至再下一次的獵人考核中都無需貢獻名額。哈德並不在乎自己會得到什麽,村子能迎來這樣的結果,哪怕置身在魔窟裏,哈德都會覺得甘之若飴,至少老獵人自己是這樣想的。

    然而這一切,在封塵被寫進委托目標中的一刻,就徹底失去了意義。

    “騎士團也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哈德頹然地辯解道,他口中稱的是這個隊伍,卻似乎意有別指。

    “別再說些‘需要有人代表獵人榮耀’的混賬話了!”封塵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他指著天際已經露出爪牙的飛艇說,“這不是你講給我聽過的獵人榮耀。騎士團該是獵人工會的鎖鏈,不是打著獵人榮耀名義的屠刀,這是哪怕還在訓練營裏的學員都該知道的事!”

    旗艦連連發了幾道信號,將散布在林中的地麵隊伍圍攏到一處。耳聽著包圍圈中央的爭執聲,騎士們一哄而上,隻看見哈德監事正和封塵相對而立。兩人之間的距離遠遠稱不上安全,封塵的手就放在單手劍的旁側,隨時有可能暴起傷人。

    “都別過來!”見到姍姍來遲的騎士團眾,哈德卻高聲嗬止。四把輕弩的槍口齊齊地對準了封塵身上各處要害,潛伏中的遠程重弩小隊也重新選擇了伏擊點。弩槍隻要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在飛人的加持下,叛逃獵人還是有隨時重傷哈德的可能。老獵人的對人作戰能力並不十分強大,這已經是騎士團裏人盡皆知的秘密了。

    總隊長不在,監事就是地麵隊伍的最高指揮者,聽到了哈德的命令,隊長們紛紛做了個暫緩的手勢,警惕地盯著包圍圈中央的年輕人,一邊傾耳等待飛艇上下令突擊的信號。

    追蹤了幾個月,這是騎士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封塵。少年的年紀比他們預料中還輕,甚至沒來得及變聲。很難想象在本該跟著隊長采摘草藥,積累資曆的年紀,這家夥居然能在新大陸北方掀起如此的波瀾。

    “塵小子,他們不會等太久,眼下是你唯一的機會,跟我回獵人工會。無論是辯白也好,贖罪也好,總好過你繼續在騎士團的陰影下惶惶終日。”老獵人抬起頭,四艘飛空艇已經十字形圍攏了過來,正在調整機弩的射角,“否則的話,連我也沒法在這樣的陣仗中保全你的性命。”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現在這個樣子,就是我贖罪的方式了。”封塵一邊說著,居然主動從樹葉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朝著哈德的方向行了兩步。老獵人下意識地一退,卻看到塵小子在日光下閉上了眼睛,雙臂緩緩伸開,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從來不想這麽做,這些都是你們逼迫的……”

    “他出來了,他出來了!”雷文焦急地指著飛艇的前窗,封塵再次出現在戰艦的視野之中,讓委托的總隊長一陣激動,“讓突擊隊伍上!”

    “可哈德監事不是說過,要活捉這個封塵嗎?”駕駛艾露的手剛欲放在聯通望台的拉杆上,卻想起了什麽似的。

    “別管那麽多了,騎士團要的人,什麽時候論過死活?快發信號,別讓這小子跑了!”隊長心急難耐之下,居然越過駕駛員,親手將機關一拉到底。

    兩顆紅亮的信號彈從旗艦上升起來,哈德的心也沉到了穀底。老獵人還欲在騎士們開始戰鬥前再爭取些時間,卻不料周遭驟然響起一陣令人心躁的嗡鳴,騎士們剛剛邁出一步,就在原地入了邪般手舞足蹈起來。

    “那些家夥都在幹什麽?著魔了嗎?怎麽還不上去?”等了數秒,也沒見到地麵隊伍的衝鋒,雷文心急之下,又拉了兩下拉杆。

    “隊長,那好像……是野蜂!”機艙裏,眼力超人的艾露第一個發現了地麵上的異狀,“見鬼,這些蟲子都是從哪裏來的?”

    仿佛變魔術一般,封塵周身十幾米處,成百上千隻黃黑色的野蜂脫離了蒿草的掩藏。蜂群如同一麵遮蓋天地的輕紗般,將趕來的騎士們團團圍住。指節大小的昆蟲劈裏啪啦地撞在獵人們的鎧甲上,從獵裝縫隙處爭先恐後地鑽進內甲中,囂張地砸在騎士們的臉上,一眾追蹤者們霎時間連眼睛都難以睜開。

    “塵小子,你在幹什麽?”老獵人斥道,作勢就要上前抓住少年的肩膀。

    “哈德叔叔,別動——”少年指了指哈德的大腿處,騎士團監事的下半身不知何時也伏滿了野蜂,隻待他走上一步,就會將身上的昆蟲盡數驚動。

    “就算你能阻止的了這幾個人,天上可還有四艘飛艇呢!”土蜂每一隻的毒性都不強,但整群地發起怒來還是有相當的威脅,第一次被封塵以性命相迫,哈德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封塵算是有良心,周遭的騎士們已經在蜂群的噬咬下倉皇逃走了數個,剩下的也在滿地打滾著和昆蟲們抗爭,隻有老獵人腿上的野蜂安靜地伏著,沒有絲毫異動。

    “不需要你提醒我。”少年仰頭望去,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我的埋伏呢?重弩手在哪裏?”飛艇之上,雷文倏地摘下了自己的牛角頭盔,狠狠地抓了抓頭發,“讓他開槍!”

    “重弩手也失去聯係了!”負責聯絡的艾露聲音尖銳地叫道。

    聯想到封塵和哈德在林地間的駐足爭執,此刻的雷文還怎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小子為了拖延時間而刻意為之的。說不定自叛逃獵人踏足這片林地起,已經開始聚攏蜂群了。遠處埋伏的隊伍失去了響應,說不定也是被類似的小家夥纏住了。

    依靠著獵人工會的器械之便,雷文有能力驅趕幾公裏方圓的怪物,但想要除盡這片土地上每一隻生靈,哪怕將這片山林付之一炬也做不到。眼看著已經將犯人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騎士團怎能允許自己在幾隻蟲子的阻撓下功虧一簣。

    “該死!開動艦炮……不,機弩攢射!”盛怒之下,騎士隊長好在還留著一線清明,沒有要將封塵連著地麵上的十七個同僚一起燒盡的意思。

    “噗——!”雷文的命令方休,隻聽艦首處一聲悶響,前窗外側滴滴答答地流下幾滴血,一具拳頭大小的鳥屍順著艙壁向下滑去,順著半敞的前窗掉進指揮艙裏來。

    墜入戰艦的死鳥有如一聲進攻的號角,下一刻,飛艇的四壁上響起了一陣雨點般的悶聲。無數的野鳥從樹冠間騰空而起,發了瘋般撞擊著侵入自家領空的龐然大物,小東西自戰艦的每一處開口處鑽進來,將調試著機弩中猝不及防的船工撞了個頭破血流。

    幾個呼吸間,四架飛艇的舷窗邊就圍了密密麻麻的林鳥,其中一艘戰艦似乎被侵入了指揮室,艦首一陣晃動,看樣子駕駛員似乎被嚇得不輕。普通野獸的靈智太低,龍語者隻能下令攻擊,卻無法自如地控製攻擊的烈度,這樣的騷亂每多一秒鍾,就會多一分出人命的危險。封塵的麵上閃過一分不忍:“三公裏,這些小家夥就會自行退散了……”

    眼下龍腔的範圍並沒有那麽大,就算封塵拚了命,也最多隻有五百米。少年盤算著有了飛人的加成,隻要和地麵隊伍拉開五百米的距離,雙方就都回到了最初的起跑線上,自己就有了逃出生天的機會。

    “騎士團從不和叛逃獵人談判——”不等哈德出聲回答,哀嚎中的騎士裏倏地站出一個隊長來。獵人忍著渾身的刺痛和麻癢,手中的雙刀迎著封塵刺去。少年的眼睛一瞪,騎士沒等行出第二步,就被一股格外密集的野蜂死死覆住了頭臉。

    “不可!”哈德再不顧身上的掣肘,腳下一踏,朝封塵的位置抓去。

    “慌什麽?這些林鳥膽小得很,放響箭!把舷窗關上!”旗艦中還能聽見雷文氣急敗壞的聲音。騎士隊長胡亂將頭盔戴上,抄起手邊的槍管頎長的手弩,在指揮艙前窗的窗沿上架好,一顆弩彈不由分說地壓進了槍膛之中。

    身上的土蜂呼啦啦地驚飛起來,繞著哈德的身體分辨是敵是友。老獵人朝著近在眼前的封塵擒抱過去,餘光裏感覺到一道鏡麵反射的亮光。

    “小心!”

    “去死吧……”

    “嗖——嗖!”數支響箭的聲音從飛艇各個武器艙中向遠處投射出去。機弩沒有箭頭,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截空心的獸骨。箭矢在空中發出獸嘯般的嗚嗚聲,將雷文手中的弩彈聲湮沒在其中。

    乍一聽到怪物的叫聲,驚慌失措的林鳥們憑著本能放棄了對飛艇的衝擊,一個個返身朝林地間飛去。眾多飛禽開了靈智一般沒有四散奔逃,而是凝成一隊在獵場四周盤旋著,無數對翅膀將獵場上的日光攪得淩亂粉碎。戰艦上觀察員努力想要看清地麵的情況,但奈何鳥群就像一張會活動的幕布,將四艘飛艇的視野死死遮住。

    …………

    林鳥和土蜂群落過了近一分鍾才徐徐散去,地麵上的騎士們一個個被蟄成了豬頭,在地上哀嚎著,連頭盔都取不下來。雷文單手鬆開繩梯,也不管地上騷臭的鳥糞,徑直踩上去,一把扯住哈德的後襟嗬道:“如果不是你,那小子已經變成一具焦屍了!”

    老獵人踞坐在地上,緩緩轉過頭去,望著隊長的雙眼血絲盡布:“如果不是你,我已經抓住他了。”

    雷文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鬆開了抓住監事的手。眼下的哈德額上青筋暴凸,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分明已是怒極的表現。

    騎士隊長暗暗向哈德身上瞟了一眼,監事右肩背側的鎧甲炸開,翻卷成一個手指粗細的圓洞,洞內的血水尤自汩汩地向外溢著——槍是騎士隊長自己開的,雷文沒料想哈德會在最後關頭撲上去。射出去的子彈哪還有收回的道理,他也隻能在望鏡中看著哈德背上飆起一縷血花。

    老哈德自從當上監事之後,在委托中幾乎從不問事,更別提見他動火了。雷文並不怕他,怕的是哈德手上的向莫林直接匯報的權力。想要擺脫攻擊隊友的罪名,哪怕在騎士團裏也要頗費一番口舌。

    想到這裏雷文心虛地換上了一副笑臉,指揮著身後跟下來的騎士們:“還不快給監事包紮?放心,貫通彈而已,弩彈沒有留在身上就問題不大。休養兩天,在委托報告上運作一番,又是一筆戰勳——你也知道,你我這個位置,想要拿到戰鬥的功勞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我是在保護騎士團,你又是在幹什麽?”哈德絲毫沒有承情的意思,“那孩子還沒想過對我們下死手。那些林鳥第一時間鑽去的如果是動力爐,滿船的獵人和船工裏,能活著的就隻有地上的十幾個了。”

    “你果然在維護他!”雷文的笑意瞬間僵在臉上,“你看沒看見,我們的重弩手隱藏在多遠之外就被他發現了?那些鳥最遠又是從哪裏來的?這小子的古怪能力比起上次又有進步,讓他繼續逃下去,我們恐怕就再也沒有幹掉他的機會了!”

    “這樣的機會早就沒有了。”哈德腹誹道,還是順從地在騎士們的侍弄下解掉了上身的獵裝,接過回複劑一飲而盡。

    “好消息是,血跡是朝東北方向延伸的,我已經派遣飛艇前去搜索了。”看著老獵人的臉黑著,悶聲忍著藥劑的蟄痛,雷文也不好再嗬怒些什麽,“這個蠢貨,沒記錯的話,東北隻有一條湍流而已。地上沒有殘留的彈頭,子彈八成還留在他的身體裏。無論涉不涉水,他都死定了。”

    哈德像是沒有聽見,隻是望著密林的深處暗暗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