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龍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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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牆上四盞燃石燈盡數亮著,仍然無法顧及到整個辦公室的照明。燃石炭散發的融融暖意,倒是讓夏日的夜晚變得更加酷熱難耐。莫林不得不吩咐打開了傍街一側的窗戶,心思才稍稍沉靜下來。他瞪大眼睛研讀著桌麵上的文件,注意力卻隻維持了數秒就渙散開。獵人桌台下的雙腿向後一蹬,兩隻腳高高地搭上了桌麵,百無聊賴地晃動著手裏的筆杆:“見鬼……藍金商會的短途飛艇走的是民用起降坪,又不是工會的,那些家夥怎麽安排,隨他們喜歡不就好了?為什麽連這種事情都要上報給工會看?”
“莫大人——”辦公室的另一側,老管事在竹梯下駐足,徐徐回答道,他的手中還抱著給燈具添料用的燃石炭,“大人有所不知,藍金商會在金羽城的產業是要給工會交稅的,飛艇的班次規劃是報稅的重要參考。那些商人都狡猾得很,如果不留案底的話,天知道他們會漏報多少。”
“唔……是這樣嗎?”莫林訕訕地撓撓頭。他把雙腳從桌子上縮回來,口中嘟囔著什麽,胡亂地將長達數頁的行船計劃翻動了幾眼,在末尾處草草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獵人的雙手常年握著狩獵武器,乍一執筆顯得有些笨拙,簽名也歪歪扭扭的,然而他並不以為意,將紙頁收攏在一處,扔進遠處的文件堆中。
燈具被依次添上了燃料,辦公室裏總算明亮了些,莫林接連批閱了幾份文件,但堆在手邊的待辦事項卻沒有半點變薄的跡象。獵人打了個嗬欠,抬起頭朝辦公室裏忙碌著的老者道:“韓叔,已經很晚了,接下來的工作我一個人完成就好,你不用一直守在這裏的。”
“既然這樣,那我就先行告退了。”老者也不推脫,他放下手中的活計,悠悠地道,“執事的工作可沒有做完的時候,大人用不著急在一時。燈裏的燃料撐不了太久,還望大人早點歇息才是。”
見到辦公室的門被輕聲關上,莫林登時將肩膀塌下來,毫無形象地趴到了桌麵上。眼前的一封文件標題格外冗長,盡管每一個字他都認得,連起來卻不知所雲。他默默讀了幾遍,終於還是放棄了,又從文件堆裏抽出了另外一封,有氣無力地審閱起來。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文書工作的嗎?”
低沉的聲音從辦公室的另一側響起,莫林簽字的手腕一抖,林字的一捺不受控製地劃到了紙張的邊緣。獵人猛地抬起頭,隻見燈光的映照下,窗台前分明站著一個黑魆魆的身影,正朝自己招著手。
“什麽人?”莫林連忙嗬問道。他的腰身一弓,本能地反手抄向桌下藏著的武器。這裏是金羽城分會的內廳,是執事級別的官員辦公的地方,外麵本該有獵人全天不斷地守衛著,卻不想在自己入駐的第二天,就被人大搖大擺地闖進了窗邊。
“嘿,阿林,別激動!”窗外的人影歎了了一聲,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他轉動身體,將背後的武器展示出來,“就算不認得我,你也該認得這柄太刀吧?”
驟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新任執事變得冷靜了些。他定睛望去,神秘人的太刀收納在灰白色的刀鞘中,形製和紋理都和自己的記憶中一般無二。他好容易將這柄武器和它所代表的主人聯係到一處,聲音卻再次顫抖起來:“你這家夥……為什麽會有阿邶的太刀?”
“因為我就是他啊。”柏邶將上身朝窗內探了探,他的臉色一黑,“見鬼!你的獵裝呢?這身執事的衣服被你穿著,醜得像圍在身上的窗簾一樣。”
莫林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借著辦公室的燈光,仔細地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神秘人的身形幹瘦,臉廓瘦削不堪,聲音也和記憶中的柏邶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然而不知為何,隻是驚鴻一瞥,對方說話的口氣和舉手投足間的神韻,就讓他想起了自己失蹤已久的同伴。
執事舔了舔嘴唇,試探著開口問道:“你是……柏邶?等等,站在那別動!”莫林的眼珠一轉,“你告訴我,秦團長的女兒叫什麽名字?”
“這我怎麽會知道?我在龍族墓地裏待了幾個月,直到現在連那孩子的麵都還沒見過一次呢!”白甲獵人一拍腦袋,卻是恍悟道,“等等,隊長真的打算讓她用重錘做狩獵啟蒙嗎?女孩子的話,果然還是太刀比較適合一些吧?”
聽聞此言,莫林渾身的肌肉放鬆下去,一屁股坐回執事的座椅上。他的眼神卻仍然死死盯著窗外的人影,瞬間變幻出數種意味難明的情緒,過了半晌才艱澀地開口道:“你……不會是鬼魂之類的東西吧?”
…………
“哦!真是軟和……你知道,今天之前我還從沒來過執事辦公的區域……這椅子是用什麽皮做的?毒怪鳥嗎?”柏邶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仰麵躺在辦公室的客椅上,將椅腳搖動得咯吱作響。
“我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搬進來。”莫林神情恍惚地回答道。他將酒瓶遞到柏邶的麵前:“這間辦公室唯一的好處,就是它的前任主人有在工作時喝酒的習慣——抽屜裏發現的,金羽城本地的精釀,還沒有開過封,就當是那個升職的家夥給我留下的贈禮吧。”
白甲獵人伸手去接,“砰”地一聲拔掉瓶塞,仰頭灌下了一大口酒液,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我以為你不喜歡公職,怎麽突然就做起執事來了?這間辦公室雖然看起來不錯的樣子,但總不會比獵場的吸引力還大吧?”
“一言難盡。”莫林接過同伴遞回來的酒瓶,喉結上下動了幾次。溫涼的酒液下肚,獵人的精神也隨之振奮了些,“比起我來,更該說明的是你才對吧。獵人榮耀在上,從那個時候已經過去……”
“四個月了。”柏邶接話道,“我還是不敢相信——每晚臨睡前,我都會懷疑這不過是我臨死前的幻象,隻要閉上眼睛,一切都會就此結束。”
“所以,你真的還活著……”莫林碰了碰同伴的鎧甲,冰涼的觸感切實蔓延到指尖,告訴他這並不是夢境。但眼前的一切不但沒有讓他稍有寬慰,反而升起了更多的疑問:“你是怎麽從那頭古龍種身邊逃走的?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們?”
白甲獵人接過酒瓶,猛地呷了一大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才沉著臉對莫林說道:“從哪開始說起呢……那場戰鬥,我並沒有‘逃掉’。”
“你們乘飛艇離開之後,沒過多久我就失去戰力了。”彼時古龍種的血毒順著肺部蔓延到了柏邶的全身,就連殺龍果也已經束手無策了。獵人能支撐到那個時候,全靠著一股意誌支撐,而那份意誌也在同伴們的獵船駛離視野後就當即煙消雲散,“我就躺在骨堆上等著最後的一刻,但在那之前,骸龍就對我做了些什麽。”
柏邶的臉色變得怪異起來,似乎之後的經曆連他也不願多做回想:“那家夥……大概是餓了。”
憑借在龍族墓場中與天災巨獸數個月的相處,四星獵人隱隱能猜測到發生了什麽。一場戰鬥對那樣的大家夥想必是不小的消耗,更何況還有那些墨汁和紅色的電弧。獵場周遭的怪物早被驅趕一空,瀕死狀態下的柏邶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它的甜點。
“總之,骸龍‘吃掉’了我身上所有和‘死亡’相關的東西。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身上有什麽東西被強行抽走了一樣,傷勢、毒素和疲勞感一下子都不複存在了。它沒有幫我恢複傷情,但至少吊住了我的性命,那之後的數日時間,我一直都被埋在骨堆之下,好不容易攢足了力氣,才重新回到地麵上來。”
“現在這副樣子,也是那個時候造成的嗎?”莫林緊蹙著眉頭。
“我猜,這或許就是活下來的代價吧。”白甲獵人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古龍的血沒有殺死我,卻留存了下來,融進了我的身體裏,讓我變得……徹底不一樣了。”
“看得出來。”
“我說的不是這些。”柏邶摸了摸自己幹瘦的臉頰,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熟悉這副全新的身體了。他四下觀望了一番,突然站起身,自莫林的辦公桌上拿起一塊鎮紙,擎在同伴的麵前,“看好了——”
四星獵人的雙眼微微泛紅,臂上的肌肉鼓脹起來,五指緩緩握緊。在莫林驚詫的目光下,方正的鎮紙正一點點扭曲下去,抓握處片刻間就現出五道清晰的指印。
用作鎮紙的合金材質雖然本就較軟,但也不是麵團或池塘中的汙泥,可以徒手搓圓捏扁。柏邶又狠狠握了兩下,將變形了的金屬塊放回辦公桌上,繼續說道:“古龍血液把我徹底改造了一遍,除了你能看到的,我的身體素質,感知能力,都比之前強了不少——你都想象不到我醒來時,看見自己渾身溢滿了油脂的模樣。”
“你不會是變成……”
“龍人嗎?差不多吧,除了沒有他們那樣的耳朵,膝蓋也沒有反曲過去——我可不想一覺醒來,手指頭卻比從前少了兩個。”柏邶頹然坐回到椅子上,“不過要命的是,我和那些原生的龍人一樣,也能感覺到‘位階’的存在了。”
“骸龍的意誌就像是一把鎖,或是一座壓在頭上的山……在它的威壓下,我沒辦法隨意離開那片墓場,隻能在裏麵一邊求生,一邊等待時機。”白甲獵人唏噓道,“如果不是那家夥沉睡得正是時候……獵人榮耀在上,我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逃出去了。”
“我算是知道,你為什麽沒有在回歸之後就馬上解凍獵籍了。”莫林飲下一口酒漿,咂了咂嘴,“如果換做是另一個人,這樣的故事連我也不會相信。”
“事實上,我嚐試過歸籍,不止一次。”柏邶苦笑道,“但結果你也想象得到,一個被掛在各地工會大廳上的名字,從一開始就沒有‘複生’的可能。”
“我試過聯係你們……我回到我們在洛克拉克的營地,但那裏已經人去樓空了。不光是你們,我的學生也一起離開了。”
“那孩子嗎……他是最關心你的一個。”莫林的雙頰已經帶上了三分醉意,“直到連我們三個都放棄搜索的時候,他還不依不饒地發動了幾次私人委托。不過以他的積蓄,組織起的獵人小隊甚至沒能捱過災區的外圍。上一次我和那孩子通信,他說要一個人靜一靜,或許隻是跑去別的國家散散心,做些短期委托,過不多久就會回來。”
“有我的名號在,他走到哪裏都不會吃虧的。”這樣說著,白甲獵人心中升起一陣古怪的感覺,他晃晃腦袋,直視著莫林道,“我擔心的是你們——龍魘的大家都還好嗎?”
有關古代林骸龍的侵襲事件,民眾們隻知道是一個強大的獵人小隊化解了危機,犧牲的獵人名叫柏邶,其餘和龍魘相關的一切都被獵人工會淡化抹去。龍魘小隊的存在是獵人工會的機密,就連普通的獵人都無權知曉,更別提讓一個失去獵籍的家夥獨自打探隊員們的去處了。
“托了工會研究院的福,大家傷都愈合得很快。團長他……一直覺得帕丁村的毀滅是自己的過錯,再加上有妻女需要照料,傷好後一直都沒有接取過什麽像樣的委托,如今就蟄居在金羽城。阿陽和安菲還在研究所裏,據我所知,應該是在進行恢複訓練。”
“他們……怎麽了?”
“阿陽斷了一條腿,小安菲也出現了些棘手的後遺症,兩個人都在適應全新的身體,似乎還要一段時間才能重新出獵。”提到這兩個人,莫林的聲音略微變冷了些。
“你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麽嗎?”柏邶放低聲音道,“眼下正是阿陽和安菲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吧?”
“那兩個家夥用不著誰幫忙。”新任執事冷哼一聲,“他們既然收下了頂階獵人的徽章,從今以後就該有獨自戰鬥的覺悟才行。” 正在手打中,請稍等片刻,內容更新後,需要重新刷新頁麵,才能獲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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