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且樂今時一杯酒,管他來年誰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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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京依附著洛水河,在河道兩側建造城池,曆經數百年,繁衍成現在的模樣。關於這條母親河,有許許多多美麗動人的傳說。其中一則流傳已久的便是,從前有一年,一整個秋冬都沒有降水,洛京大旱,別說河水,連井水都枯幹了。

    又偏偏時逢災年亂世,連到別處購糧都無處可購。眼看著顆粒無收,滴水難沾的百姓就要渴死餓死,當時的城主帶領全家老少在神堂裏苦苦祈福了三天三夜,磕得頭都出了血,終於以自己的虔誠感動了上蒼。次日便下了一場大雨,接連數日不斷,而後洛水重新波濤蕩漾,洛京也恢複了生機。

    人們都說,那天晚上,曾看到天際雲端仿佛若有光,光暈中站著幾個白衣神袛,伴著仙樂,談笑風生,那場大雨,便從他們的酒樽傾瀉中滂沱而下。

    桑祈覺著,此時此刻自己看到的,便是當時的場景。

    晏雲之和另外兩個她不認識的男子站在一起,三人都衣冠勝雪,輕袂飄飄,未披羅衣而璀粲,無需綴明珠以耀軀,儀靜體閑,其氣自華。

    其中一人放浪形骸,瀟灑不羈地披散著長發,一手執爵,一手執劍,端的是豐神俊朗。另一人則腰佩蘭芝,醉眼微眯,好像還未從昨夜的宿醉中清醒過來,笑容如三月桃花飄浮在白玉杯盞,大方地舉了舉手上的酒壇。

    而晏雲之,即使在這些一眾下凡之仙一般的天之驕子中,也顯得那般卓爾不群,清遠雅正,猶如一尊映照著萬丈光華的玉人,懷抱著一張焦尾古琴,雋如詩,美如畫。

    他還沒起手,桑祈竟覺著,自己已經聽到仙樂飄飄,在三人周圍繚繞不絕了。

    見到顧平川出來,晏雲之放下手中的琴席地而坐,抬手便起了一弦,並無一句多餘的話語。

    隨著他大氣蒼涼的琴聲伴奏,執劍的男子亦起了一段劍舞,長發當風,飄逸如瀑,動作間隙,不忘一屈身,一仰頭,灌下一樽酒。

    另一個人則招招手喚顧平川過去,二人捧著酒壇說笑暢飲。

    一曲終了,誰也沒有提起告別這個話題。

    四人一同步履從容地往顧家馬車駛去的方向走,抱琴的抱琴,提劍的提劍,拿酒的拿酒,牽馬的牽馬,談笑飲酒。

    直到那滿滿一壇酒都喝完了,三個白衣男子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顧平川便也上了馬,俯身深深行了一禮,一路絕塵而去。

    依然,誰也沒有說再見,沒有說出任何一個悲傷的字眼。

    桑祈全程在後麵跟著,看得有些傻眼。

    那三人駐足片刻後,又談著天往回走,仿佛這才留意到桑祈。

    抱酒壇的男子眯縫著鳳眼,晃到她麵前,疑惑地打量著她,蹙眉問:“這是何物?”

    這人,這眼神,是喝了多少啊……桑祈臉色一黑,咬牙道:“我是人,不是物。”

    男子聞言一笑,打了個酒嗝兒,點頭附和:“哦,原來是人,那有什麽趣。”言罷失望地擺手走了。

    走出去幾步,似又想起來什麽,回眸嬉笑道:“人,你有酒沒有?”

    桑祈默默無語,看晏雲之在旁邊似笑非笑。

    她剛想湊上去問問,這兩個奇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忽聞一陣馬蹄疾奔,回眸望去,隻見豔陽當空下,剛剛遠去的傲岸男子又披著一身金光,朝她策馬而來,在她麵前勒住了韁繩。

    不知他為何而來,桑祈抬手擋著陽光,眯眼看他,疑惑地問:“可是落了什麽東西?”

    顧平川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策馬轉了兩圈,本來一直不安定的心,想著回來問她一句,若有一日,他功成名就歸來,她願不願意再考慮一下嫁給他。當著這麽多人麵,出口卻最終隻道:“歸來之時,你我可還能繼續做朋友?”

    桑祈笑了,點頭道:“當然了。多大點事兒啊,居然還為此專程跑回來一趟……”

    顧平川這才又一抱拳,轉身去追家裏的馬車,徹底離去。

    桑祈聽著馬蹄遠去,心裏明白,這一次是真的不知何年再見了,突然覺得好笑,走過去問晏雲之,“話說,你使勁兒撮合了我和顧平川這麽久,結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你是不是挺失望?”

    晏雲之抱著琴,走得不快,聞言有些詫異地低頭看她:“撮合?”

    “對啊,你不是挺想把我倆湊成一對兒,還苦心孤詣地背後做了不少文章麽?”桑祈用把對方那點小伎倆都看穿了的得意神情,挑釁地看著他道。

    晏雲之卻平靜自若地笑了,一點沒有失望或尷尬的神色,也沒說桑祈的猜測是錯是對,隻道了一句:“晏某記得自己好像是司業,不是媒婆。”

    桑祈語塞……

    前麵的倆人似乎嫌棄他倆磨磨蹭蹭地太慢了,那個拿桑祈打趣的懶懶抬起胳膊,搖著手道:“喂,少安,再不快點,等會兒喝酒可不帶你了。”

    晏雲之瞥了桑祈一眼,不緊不慢地跟上。在他們原來站的地方,早有三架馬車恭候,車上裝飾不一,有的頂上鋪著蘭花,有的不假藻飾隻有紗幔飄飄,但無一例外都燃著熏香,薄霧嫋嫋,周圍環繞著幾個清秀婀娜的侍女。她認出了其中有玉樹。

    方才便是這樣的霧氣仙從,讓桑祈有了如臨仙境之感。

    眼見他們各自上了馬車準備出發,是繼續跟呢,還是繼續跟呢,還是繼續跟呢?

    桑祈犯了難。

    按說自己又不認識那兩尊大神,還是識趣地別去打擾,自己趕緊回家的好。可是……可是解決了顧平川的事,看人家正奔向光明的未來,她心情好呀。心情一好,就有些飄飄然,又有了興致送荷包。

    於是她想了又想,還是毫無自知之明地,提著裙裾,快跑兩步,跟在晏雲之身後上了他的車,在對方思量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道了句:“忘備車了,路太遠,走不動,請司業送弟子一程。”

    晏雲之但笑不語,沒趕她下去,也沒說留,隻半躺著靠在車上閉目養神。

    玉樹便上前來,頗有眼力地遞了條薄毯,也給了桑祈一個。

    他的馬車走在最前麵,另外兩輛緊隨其後,進了城。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群眾,這麽顯眼的車架招搖而過,自然引來不少圍觀驚叫。

    桑祈縮在馬車裏,聽周圍議論紛紛,長這麽大,鮮有時候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以往她不顯山露水,那是自己主動低調,這會兒則是完全被那三人的光芒蓋住了,壓根沒人注意到她。

    “快看,是嚴家三郎!”——這是一個興奮地尖叫的姑娘。

    “啊!真的,還有清玄君!”——這是另一個興奮地高聲尖叫的姑娘。

    “啊啊啊,連晏七也在!”——這是又另一個差點激動得暈過去了的姑娘。

    桑祈腦海裏蹦出一串問號,閆家三郎?閆琰的哥哥?哪個是……她在腦海裏勾勒了一番閆琰的輪廓,再同那倆人對比,覺得哪個也不像啊。清玄君又是個什麽鬼……綽號?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已經有人化激動為行動,上前來送鮮花瓜果了。

    晏雲之向來有清名,不收禮物,因此朝他的馬車丟來的基本都是花花草草,其中有不少扔進了車窗裏,霎時遍室芝蘭馨香。那個桃花仙一樣的男子就比較倒黴了,被投遞了好些梨子蘋果。桑祈親眼見著一個碩大的紅蘋果在空中拋出優美的弧度,徑直從窗口掉了進去,隻聽一聲悶響,估計八成是砸在他身上了,不由掩嘴偷笑。

    而執劍的那位,大約是因為煞氣有些重,隔著車輦都透了出來,竟沒人敢靠近。桑祈驚訝地發現,對他有興趣,在四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竟然都是些男子。

    莫非……這人有什麽特殊癖好?

    她為自己的猜測驚了一驚之際,車隊便左拐右拐,來到了一處渡頭。早有一艘畫舫停在那裏,想來也是事先備好的。桃花仙帶頭登船,其餘二人也跟了上去。桑祈自然也輕輕一躍,不請自來。

    畫舫駛離碼頭,世界恢複清靜,桑祈還有些意猶未盡,推了推晏雲之,輕聲問:“司業,這兩位哪個是閆家的啊?”

    船不大,這一說話,難免傳到其他二人耳朵裏。

    隻見桃花仙微微一怔,忍俊不禁,哈哈哈地笑了一氣兒,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之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一拊掌道:“今日我算是長見識了,這洛京城裏,竟然還有不認識嚴三的。”言罷又是一通笑。

    桑祈彎著唇角,跟著笑了笑,心想這有什麽奇怪。

    執劍男子白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不說話,隻坐在船舷邊,伸出手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隨波逐流。

    晏雲之淡笑著將琴尋了個合適的地方放好,拿起一杯茶喝,也不回答桑祈,大有既然讓她跟了來,就準備好看她笑話的意思。

    既然如此,桑祈也不說話了,自個兒尋個地方,又是吃水果,又是拿靠墊的,把自己照顧得周全,還狗腿地剝了瓣橘子給晏雲之遞過去。

    晏雲之搖了搖頭,沒有接。

    桃花仙卻噙著笑,抬手將那瓣可憐的橘子拿過來放進嘴裏,挑眉道:“人,你又是誰?”

    “既說了是人,還何必問是誰。”桑祈沒好氣兒道。

    “嗬。”桃花仙聲調揚了揚,“這丫頭有趣。”

    轉而去奪晏雲之的茶杯,嗔道:“喝茶作甚,來來,再飲一杯。”

    “可不能喝多,萬一被趁人之危就不好了。”晏雲之按下自己的茶杯不讓他得逞,表情上可一點看不出有害怕“被”趁人之危的樣子。

    桑祈恨不能一口血噴他臉上,誰會趁他之危做什麽事啊!再說,就他這樣的人,可能有“危”嗎!

    桃花仙沒如意,也不強求,自個兒去一邊自顧自地喝起來了。

    隆冬臘月,水麵與其說清風送爽,不如說寒風刺骨,畫舫又是露天的,桑祈坐了一會兒便覺有些冷,想來桃花仙之所以一直飲酒,也是為了驅寒吧。

    不知道晏雲之和那執劍男是不是體質過人沒有感覺,她反正是怕吹出風寒來,湊到桃花仙邊上,也拿了一壺酒,默默喝著。

    不知為何,誰也沒有說話。

    桑祈做為自作主張跟來的不速之客,怕被人扔下船,也隻好暫時不提荷包的事,一邊握在手裏把玩著,一邊一同沉默。

    波濤聲中,執劍男抬手拍打著船舷,唱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