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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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1155)的春天,風景依舊,繁花似錦,而詩人陸遊的心頭卻堆積著難以排遣的愁悶和抑鬱。
僅僅就在一年前,年輕氣盛的他前往臨安參加禮部會試,筆蕩千軍,滿以為勝券在握、一飛衝天,是何等的得意……卻不知為何,也許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秦塤才考了第二名,也許是他年少輕狂、在大庭廣眾之下妄議了幾句朝政,他,名列榜首的陸務觀竟被除名了!
失意的陸遊心頭灑滿風雨。
他無奈地返回山陰,萬般愁緒,隻得寄情於故鄉的青山綠水:或出入酒館把酒吟詩,或浪跡野寺尋幽訪古,或流連街市狂歌當哭,一領青衫五尺微軀,黯然承載著吞吐千古的豪情。
上馬殺狂胡,下馬草軍書。
然而就在那個春日的正午、在越州禹跡寺沈園,一次偶然的相會還是揭開了詩人一生都無法彌合的傷。
他遇見了前妻唐婉。
沈園位於山陰城東南,布局典雅,花木扶疏,是一個遊玩賞春的好去處。兩人在一座小橋上不期而遇,相互瞠視,不知語從何起。——唐婉的身邊跟著她改嫁後的丈夫趙士程,一個厚道的讀書人。他們隻好沉默,擦身走過,彼此形同陌路。唉,即使可以交談,又能說些什麽呢?陸遊不勝悲戚,肝腸寸斷,封閉多年的記憶經過激烈的衝撞,一下子奔湧而出——
唐婉,他所有的傷、他的痛……
此一刻,那些陳年舊事恩怨糾葛像抽條發芽的枝葉,隨著季節,在詩人的心頭茁壯成長:十年前,紹興十四年,隻有二十歲的他,才氣奪人,與舅父的女兒唐婉結婚;表妹儒雅秀美,喜歡歌賦,臉上總是掛著某種羞怯和驚訝……兩個人花前月下,互相唱和,相依相伴、度過了人生何等美好的時光!
然而噩夢終於還是來了。
唐婉不能生育。
婆母因此對兒媳非常反感,矛盾逐漸激化,衝突不斷升級,幾經吵鬧,陸遊終於拗不過尋死覓活的母親,寫了一紙休書,將表妹送回娘家。離別之際,兩個人緊緊擁抱,四目相對,任淚水縱橫一次次的打透衣衫。唐婉後嫁給同鄉趙士程,而他陸務觀、現在也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
春日的和風,吹拂著已陷入迷惘、恍惚的陸遊。
他醒過神,循著唐婉的身影,來到荷塘邊柳樹下,遠遠望去,隻見她此時正與夫君在水榭中飲酒。低首蹙眉,玉手紅袖,這一似曾相識的場景,直攪得陸遊的心都碎了。昨日非今日夢,種種癡怨纏繞心頭,他不由得感慨萬端,提筆在沈園牆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之後,陸遊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遠遠離開了家鄉山陰,奔走南北、一生坎坷。
第二年春天,唐婉再度來到沈園,徜徉於曲徑回廊之間,瞥見了這首《釵頭鳳》。吟誦之下,心有感觸,不覺也提筆和詞一首。不久抑鬱病死。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唐婉該是一個重情重誼的女子,奈何命運不濟。
本來,她與陸遊的結合十分完美,卻無由自主,毀於世俗;趙士程給了她名分、感情的上撫慰,給了她寬容,諒解,偏偏她內心無法忘卻。無法忘卻又不能訴說,強打精神,應付失眠。即便拖著瘦弱的病體,也要擦幹淚痕,躲避流言,畢竟趙士程沒有難為她。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一直煎熬著她,日臻憔悴……
光宗紹熙元年(1190),六十六歲的陸遊在離開山陰三十五年後,葉落歸根,回到了寧靜、簡樸的故鄉;六十七歲,重遊沈園;七十五歲,居住在沈園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八十一歲,在唐婉去世四十年後,風燭殘年的詩人在睡夢中仍不忘表妹,不忘沈園相會那一幕!
寧宗嘉定二年(1209)春,陸遊八十四歲,這是詩人生前的最後一個春天,桃紅柳綠,他不顧年老體衰,仍由兒孫們攙扶,前往沈園,作七言詩《春遊》: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當年那個才氣卓絕的少年,如今已滿麵風霜、形容枯槁,放眼沈園,他又該到哪兒去尋找那個他一生也不能忘懷的女子?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那哀怨的眼神,沉重的步履,那無可奈何、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無處不在?唐婉長裙曳地,臉上掛著昔日的羞怯和驚訝,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凝注著哀傷不已的陸遊,緩緩走過小橋:“來,跟我走。”
陸遊喃喃道:“老了,跟不上了。”
唐婉伸過手:“牽我的手。”
“紅酥手……”(未完待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