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武俠小說，寫過一個殺手，混沌一團，卻無比的鋒銳。他沒有相貌，沒有個性，甚至沒有姓名，盯得你緊緊地，不到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絕對不出手；為了職業需要，他還可以變換許多種身份，許多麵孔，隻要讓他盯住你，就像你的影子一樣，不離須臾。

    但是你不管怎樣去尋找、去還原、去回憶，印象總是灰蒙蒙一團。

    不成形狀。

    “如果你樂意，就叫我影子吧。”

    殺手如是說。

    往往一刀斃命。

    他的活幹得很漂亮，因為人們在大多時候是很少注意自己的影子的。

    但是我一點都不羨慕這人，隻感到悲哀，我覺得“影子”作為殺手，作為一個人（？），還不如那個孤獨的孟星魂（《流星蝴蝶劍》），孟星魂盡管晝伏夜出，殺人為業，起碼他還有姓名，有身世，有愛情，喜怒悲歡，各得其所，影子隻不過是一個符號。“＋－x÷”而已。這世上喜歡做符號的，十萬個人裏麵大概挑不出一個。那種孤單，那種寂寞與悲哀，已非人類所能承受！

    一般人都喜歡做大俠，被鮮花和美女所包圍。喜歡榮耀和掌聲，渴望讚美！如果讓我們做影子殺手，大概一天也活不了。不是我們去殺人家，大概剛一露頭，蠢蠢欲動，就被別人砍掉了腦袋？

    因為我們太想做回自己。

    不甘心、也不屑於做別人的影子。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人人都想當元帥，又有誰去做士兵？“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超凡卓絕的人，不是那麽容易得到，從古至今的名將，扳著指頭數，也就那有名有姓的幾個——大多數的普通人，如果想生存，還得老老實實去當士兵！

    當影子其實也是萬中選一。

    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做得到的？由此我想到了《三國》周倉，說到周倉沒有幾個人不知道，因為關公太有名了。但凡去關羽廟，進得門，關聖人居中，一左一右兩人侍奉，年輕關平，虯髯而捧刀者，周倉也。我叫周倉“影子將軍”。關公的投影。

    周倉其實也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占山為王，盤踞一方。

    人家也是玩刀的！

    誰叫他們相逢了？

    “關公門前耍大刀”，生不逢時。於是心服口服，隨了“過關斬將”千裏走單騎的關二爺，心甘情願扛大刀。我不想評價周倉，正如金庸論者不評“郭靖”，太單純了，心地純淨。要不就是虛偽。影子將軍周倉在某些時候更像一個大孩子。當然，沒有周倉關羽照樣是關羽，而沒有關羽，周倉隻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山大王。如果他不好好幹活，以關某人的身份和威名，一聲令下，身旁甘願為他扛刀甚至……的想必不乏其人！

    影子其實難做。

    然而關公還是走麥城了，我一直哀歎英雄的末路。譬如項羽，譬如關公，那麽強硬偉大的男人，公雞一樣驕傲好鬥，燈光閃爍、掌聲不斷，最終一籌莫展。那麽能幹的楚霸王，力拔山兮氣蓋世，九戰章邯，臨到四麵楚歌，也不禁唱出了“虞姬虞姬奈若何”？問道於女流，悲夫也哉！男人也難。

    男人也難，因為沒錢。

    項羽和關公大概都不缺錢，他們的難處在於眾叛親離，兵敗如山，走投無路。《三國誌》評關羽，“剛而自矜”，反正就是牛、很傲慢，目中無人。謾罵東吳，白衣渡江，丟失襄樊，部下反叛，灰溜溜逃到了麥城。考驗英雄的時刻看來到了。“走麥城”確乎比較動情，關羽倉皇出逃，周倉奉命守城，兄弟（？）二人抱頭痛哭。

    關羽：我的好兄弟！

    周倉：關將軍。

    赫赫威名的關公放下了架子，負重而行的周倉此刻也恢複真身。不再是影子。其實他本可以不做影子的。我不太願意看男人哭鼻子，如果僅僅作為旁觀者，而不用去親身體驗，我倒欣賞於千軍圍困中揮戈力戰、拔劍自刎的楚霸王項羽！

    不管怎麽說，電視劇這段弄得還不錯，天空飄雪，將士哀鳴，連戰馬也為之淚落。悲劇氣氛扮到十足。關公熱淚滾滾，周倉涕淚橫流，連我這個一向不喜歡男人掉眼淚的也不知不覺地受到感染。

    且慢。我想關將軍是可以帶周倉走的，既然他一直是影子，何妨不讓他一直跟下去？既然周倉難舍難離？因為不可以，因為在這種艱難的時刻，我們的領袖（關公）是必須要表一個姿態的。“同生死、共患難”，所以有人必須作出犧牲。周倉必須留下。其實就算跟關公走，結果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最後半路上關平、關羽還不是讓東吳人給活捉、割掉了腦袋！

    周倉聞訊後跳城自殺。

    （《三國演義》上好像是這麽講的，手頭沒書，我也懶得去查）。

    畫麵回來，依然定格在麥城，轅門前關（羽）、周（倉）抱頭痛哭。

    階下眾軍侍立。

    兩個成年男子哭得真真切切，眼淚不撒謊，感情也不謂不真摯。隻是其中的味道卻有天淵之別。

    那麽驕傲、威武、飄逸的關公，赤兔馬、偃月刀，綠袍金甲，麵如重棗，五綹長髯，打了半輩子仗，殺過的名將能裝滿兩卡車。他的眼淚不輕彈！那麽驕傲，整晚胡思亂想夜色真好，讓我睡不著，為何你總是想要逃？相思若好不了，隻能怪我找不到解藥，你從未給過我愛的訊號……大敵當前，關大俠想必絕沒有這樣的閑情雅致？

    他的心中很難受。一，覺得愧對老大和軍師。劉備入川時，再三叮囑，當時自己牛皮吹的山響，胸脯拍得梆梆，現在荊襄四郡全弄丟了；二，覺得對不起自個。想當年斬顏良、誅文醜，刮骨療毒，水淹七軍，文能熟讀《春秋》，武能馳騁沙場，堂堂的蜀國五星上將，一世英名，怎麽就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這簡直是喪家犬！

    哪兒還有半點當年漢壽亭侯掛印封金、遠走他鄉的八麵威風？

    所以我想老關還是學習不夠，他應當認真研究馬列主義，堅定不移地走群眾路線，不要動不動就搞“個人英雄主義”。個人崇拜害死人。要相信廣大民眾的力量，小臭蟲也能拱翻大磨盤。

    教訓深刻啊！

    是以我們可愛的關雲長同誌那個哭。

    有悔恨、有內疚、有不平、有氣憤、有委屈、有傷心、有惶然、有悲苦，百味雜陳，抓心撓肝。

    莫斯科也許不相信眼淚，我們信。影子將軍想必更難過。甘心埋沒，一世追隨，辛辛苦苦替你扛大刀，危難當頭、咋還說踹就上來了一腳！這不是太拿科長不當幹部，拿粘豆包不當幹糧了嗎？周倉也想不通，於是他也要哭。二人抱在一處，哭成一堆。所思所想卻南轅北轍、差之千裏。

    其實在周倉一麵何嚐不值得慶幸？

    你馬上就要擺脫做影子，而做回一個真正的人，真正的三國好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漢將軍，姓周名倉是也。可是，但是，影子將軍的悲哀在於，因為做影子太久，他已經習慣，離開宿主、麵朝陽光，兩眼明晃晃，他還真就不會玩了。

    已經找不到自己。

    沒有自己。

    這才是最可悲的。

    想一想，關二爺的眼中放不下別人，影子將軍心中沒有自我。如此截然相反的結果最終隻能成就一段經典的戲劇化衝突，令無數後人唏噓落淚、蕩氣回腸。“走麥城”也和拿破侖的“滑鐵盧”一樣成為偉人一生的恥辱的標點。曆史注重的從來是這些——“一將功成萬骨枯”，天陰雨濕聲啾啾，普通人的生死成敗是沒有什麽人在乎的。

    周倉隻能去跳城。

    我們為什麽喜歡當別人的影子呢？(未完待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