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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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

    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春,蘇軾在徐州,因為久旱無雨,他率部下及百姓去城東二十裏的徐門石潭祈雨;後果然普降甘霖。夏初,蘇太守再帶人前去對龍王表示感謝,並寫了一組《浣溪沙》,意態悠然自得。這時他雖然是帶罪之身,並被排擠出朝中的政治集團,但看上去還遠沒有那麽倒黴。

    烏台詩案、貶謫黃州是一年以後的事。

    那場打擊對蘇軾來說是致命的:他遭人誣陷、雙規入獄,嚴刑拷打,幾乎丟失了性命。後虧得太後說情,蘇軾才被赦免,以團練副使的身份灰溜溜地逃離京城,發配到那個蠻荒之地(黃州)。朋友們的安慰是不能指望的,因為自從他出事,唱和朋友當中,有三十多人受到牽連,一百多首詩呈閱官府。許多人早就嚇破了膽,紛紛指天畫地、賭咒發誓,與蘇軾徹底劃清了界限——避之唯恐不及……

    靈魂與**遭受雙重的蹂躪。蘇軾的人生跌至了最低穀。

    然而1078年要好很多,這一年蘇軾43歲,年富力強,還沒有遭受惡毒的指控。他在徐州任上為百姓辦了一些實事。夏初他去徐門龍潭“謝雨”,途徑鄉村,村婦爭相觀看使君大人,以致“相排踏破茜羅裙”。麻葉層層,檾葉泛光,隔著籬笆都能聽到繅絲村姑們的歡笑,杖藜老翁抬醉眼,而在別一處、辛勤的主婦卻用散發甘甜味的新麥麵蒸幹糧!

    多麽親近平和。

    然而短短一年後,一切變得不同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蘇軾離開京城,前往長江邊上的窮苦小鎮——黃州。

    經過一個月的跋涉,於農曆二月初一,蘇軾抵達黃岡。開始時居無定所,他借住在定惠院。定惠院是一個小寺院,在黃州東南,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住,午飯與晚飯後,總喜歡在寺中散步。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大約就寫於這期間。

    經過烏台詩案,蘇軾飽受折磨,瀕臨死地,他在獄中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此時雖然僥幸出獄,而驚懼猶存;漂泊異鄉,寒夜淒冷,耿耿難眠,“撿盡寒枝不肯棲”、飄渺無依的孤鴻,牽動了詩人內心多少難言的隱痛!

    家眷到達之後,蘇軾的生活似乎安定下來。

    盡管頭上頂著“團練副使”的微職,但他沒有任何權利,一不準擅自離開,二無權簽署公文,等於一個變相的囚徒。好在工資照發。雖然不多,但強過於無,否則日子真不知道該怎麽應付?

    元豐四年(1081),生活開始困窘,蘇軾真正務農了。他在東坡一片田地裏工作,自稱“東坡居士”。他頭戴鬥笠、手扶犁耙,身穿粗布衣裳,以曆代隱士反複吟詠的田園形式立於田邊地頭。

    這塊田地在黃州城東,占地約十畝,有稻田、麥田、桑林菜圃,另有一片大果園。東坡還在別處種有茶樹,建立屋舍。蘇軾過去原想棄官為農,但他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而成為了農夫。《東坡八首》小序中說:“……營地數十畝,……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甘苦可知。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夜歸臨皋》

    蘇東坡自己善於做菜,也喜歡飲酒。

    他在黃州的時候,豬肉極賤,但當地許多人不善烹飪,所謂“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蘇軾告訴別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簡單適用,洗淨,切塊,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在文火上燉幾小時。當然要放醬油。這便是紅燒、傳之後世的“東坡肉”。

    有時他竹杖芒鞋而出,在江邊市鎮,與漁樵為伍,消磨竟日的光陰。其間或飲一杯淡淡的土酒,或無目的地閑走,被酒肆醉漢們推搡斥罵,他非但不怒、心中反而高興:“自喜漸不為人識。”

    又一次夜遊喝醉了,蘇軾醺醺然地返回臨皋,乘興填了一闕《臨江仙》。流傳開去,卻把太守嚇了一跳。因為他有職責監視蘇東坡,不得擅自出境。太守立刻派人查看,結果發現蘇軾尚臥床未起,鼾聲如雷。

    元豐六年(1083),蘇軾生了一個兒子,其名遁兒。生下三天後,蘇東坡寫詩一首,聊以自嘲: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軾似乎轉變了。漸漸地,過去那個動不動急躁,尖銳,鋒芒畢露的憤青消失了,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個溫暖、寬和、詼諧、親切的中年人。在這種氛圍中,東坡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東晉的田園詩人陶潛(淵明),他甚至認為,陶潛一定是他的前身。耕作之餘,蘇軾寫了許多田園詩,並把陶的《歸去來兮辭》重組,照民歌唱出,教給大家一起唱。

    ——元豐五年(1082)前後,蘇東坡寫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最華美的篇章:《念奴嬌?赤壁懷古》,《記承天寺夜遊》,前後《赤壁賦》。

    黃州也許是個偏狹肮髒的小鎮,但在詩人的升華與重塑中,一切變得熠熠生輝。(未完待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