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歲月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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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城的想法源於那年中秋。

    雲破月十五歲。

    那時候他和寡母一起,已經相互生活了三年。

    父親在他十二歲時死了。

    先是吐血。

    後來便血。

    接著嗚呼哀哉。

    直挺挺,穿著一身黑衣,停放在屋地。

    進進出出幫忙的人們紛紛躲避。

    女人即便膽小。

    可男人看了也不說什麽。雲破月暗暗在想,為什麽人活著,抬手動腳,想去哪兒去哪兒?而一旦沒了那口氣,擱在什麽地方都瞅著不合適。

    非得要挖個坑埋起來?

    尤其為難的是,他家隻是個佃戶,租人家地種,然後交租子。雖然整日在土地裏忙活,但卻沒有一塊屬於自己。

    貧無立錐。

    此之謂也。

    雲破月隻記得自己穿了一件白孝衣,由族叔領著,給那些有地的人挨家挨門磕頭。跪在地上,將白布舉過頭頂。希望好心人見孤兒寡母,予以垂憐,賞賜一塊埋骨之所。

    然而常常是連跪都不許跪。

    就被趕走。

    因為有錢人家生怕他這身晦氣衝了財氣!

    父親的屍體在家中連續停了三天。

    有個姓劉的實在看不過,慨然舍了一塊地,母子這才有了著落。一麵哭,一麵抬,弄到墳地,草草埋葬。

    父親死讓雲破月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

    窮人非但沒有權利生。

    甚至沒有權利死。

    那年田產歉收。

    本來母子二人耕種著兩畝薄田,也隻夠勉強糊口。現在年成不好,除了交租子,隻怕剩不下幾粒糧食。

    母親沒日沒夜在別人家割過的豆子地忙碌。

    用笤帚掃。

    聚了一堆又一堆。

    然後用篩子篩,用簸箕揚,剔除其中雜質碎屑,再選出一粒粒晶瑩剔透的黃豆、綠豆。沒想到竟揀了大半袋。

    拿到集市上賣了。

    再換米糠雜糧。

    雲破月背回來,感到很高興。

    可是母親的手指卻被什麽紮了一下子,開始沒理會,後來腫得像個蘿卜。又黑又紫。家裏又沒有錢買藥,聽天由命,隻能那麽挨著。

    晚上沒事,母子兩個喝完清湯寡水的稀粥。

    母親捧著手指。

    坐在炕上,說:“要不你也出去闖一闖。你看東院那爺倆,在城裏幹了幾年活,掙下許多錢。回來討了一房媳婦。”

    母親說的是隔壁。

    隔壁家的男孩姓王,叫王龍,比雲破月大四歲。今年十九。

    身材高了一頭。

    結實有力。

    至於什麽媳婦不媳婦,他並都不在乎。

    因為在月破月眼中,隔壁找的那個女人除了胸脯大、嗓門大、脾氣大,三大之外,絕無任何優點。

    而且動不動還摔盆子摔碗,罵罵咧咧。

    走路看人一撇一撇,一大半眼珠子是白的,黑仁幾乎完全找不到。

    有一次路過月破月身邊,呸了一口。

    雲破月一攥拳:“你吐誰?”

    三大女人一仰脖:“我吐瓜子皮,幹你屁事!熊樣兒!”

    然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聽說找這樣的蠢貨,光彩禮就花了一百兩銀子。雲破月嘖嘖讚歎,一百兩銀子,五頭牛,或者三十隻羊,都趕到了家裏?

    他們怎麽想的。

    是不是腦筋出了問題。

    雲破月長吸了一口氣,說:“媽,我要是有一天掙到了錢,先給你蓋一棟高房大屋的宅子。又寬敞又亮堂。”

    “你有這份心就行。”母親歎著氣,“我還不是為你。娶妻生子,將來把你爹和你這份香火延續下去。至於房子,住不住都好……”

    母親雖然不老,但人已經嘮叨。

    隻要開了口。

    說下去就沒完沒了。

    雲破月趕緊下炕,截住她的話:“那我今天就走行不行。”

    母親說:“今天是中秋節,你就算要出門,也得準備準備。啥都沒有,連路費都沒有。”

    雲破月裹起包袱。

    裏麵有一件舊衣服,一雙新鞋。

    鞋是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給他做的。

    他說:“什麽都不用,沒有路費,也不趕車。沒有錢,更不要緊,城裏遍地是銀子,隻要隨便抓兩把就夠咱活兩年。”

    母親喜笑顏開,完了又歎氣:“都怪你爹死得早。”

    “死的晚又能怎樣?”

    雲破月不以為然。

    的確不能怎樣。

    活著已然如此,死後還要跟人借地。

    一直到許多許多年之後,雲破月才深刻體會出人間“死無葬身之地”的悲涼。

    見到兒子出門。

    母親終於還是落淚了。

    女人為什麽多的隻是眼淚。

    要不就是小心眼。

    幾乎每一個女人,對於危難、危險、趨吉避凶、巴結逢迎的本事,都比男人要強出十倍。

    天下又幾乎沒有一個女人不會虛偽。

    不會撒謊。

    獅子的爪牙,大象牙齒,牛的尖角,和烏賊逃跑時的墨汁。

    各得其所,各得其用。

    這也是若幹年後,雲破月清醒明白的道理。

    但是母親的眼淚隻有愛。

    沒有錯。

    盡管這種愛可能盲目。

    泛濫。

    軟弱。

    或者實際上並不足以解決任何問題。

    母親挪下炕,抓住他的手,把自己在集市上賣豆子所得的全部,都塞給了兒子。雲破月不要,推搡著。母親到底年長,比他多了幾分人情世故,說:“窮家富路,拿幾個錢在身邊。就算暫時用不著,總也沒有壞處。”

    於是雲破月背著一卷行李,高昂著頭,大步流星走出家門。

    天邊是十五的圓月。

    明亮金黃。

    高高懸掛。

    時隔三十年,雲破月經常會想起那天的情景。有時在茶餘,有時在酒後,甚至有一次被對手逮住,打個半死投入地牢。在地牢的水中,竟也映入了窗外的半彎殘月。往事盡管常常呈顯,細節卻全然虛化。前因後果盡皆成空。就連天上萬古不變的月頭,也顯得模糊而隱退。

    有時有一絲溫暖。

    但更多是冷靜、無情、苛刻的批判!

    沒有一個人生而知之。

    沒有人天下無敵。

    有的,隻是兌換、磨損、侵蝕、退化。

    沒有一件事不需要付出代價。

    老成就要犧牲天真,成熟必須葬送爛漫。

    而懂得了男女之間真諦,也就徹底和無邪絕緣!

    雲破月在想,假若那一天他沒有走出家門,走向城市。對他可能也不會損失什麽?住在村子西頭的和合大叔,今年九十二了。

    還能眯二兩白幹,吃雞骨架,能嚼得動炒黃豆。

    沒有去過縣城。

    足履不出村子半步。

    不照樣活得兒女雙全?(未完待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