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改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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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棟別墅中,門窗盡皆緊閉,一個環形走廊直通地下室,隱約可以看到下麵隻有一盞昏暗的日光燈吊懸在空中,一個男子渾身被血汙浸透,腦袋上罩著一個黑色頭套,此刻,正無力的垂在胸前。他雙手被捆在折疊椅靠背上,上半身的重量施加在雙手間的包裝帶上,手腕上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燈光的陰影下,一個男子大部分身影都藏在黑暗中,隻有鼻尖以下的半張臉暴露在燈光下。

    把一根香煙放在嘴裏,他略微低下頭來,把打火機湊過來點燃香煙,吸了一口,整張臉露出,原來是正在審訊的方新武。

    長時間的審訊讓他身心俱疲,緩緩吐了口煙霧,他伸手摘掉捆在椅子上男子的頭套,一張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麵容露了出來,淤青浮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但仍閃爍著狠辣的光芒,皮開肉綻的嘴角卻依舊牙關緊咬,不肯說話。

    審訊對審訊者和被審訊者來說都是一門技術,怎樣撬開被審訊人的嘴,得到想要的信息,需要用到各種各樣的手段,嚴刑拷打,心理攻勢,藥劑吐真,隻要對方肯說,對於審訊者來說就是勝利。而怎樣不被別人得到自己保守的秘密,通常,被審訊者隻有硬抗一條路可走。

    理論上,一個人意誌的堅定程度是沒有上限的,而被審訊者也通過叫喊、哭泣、咒罵來轉移對疼痛感受的注意力。對於被審訊者來說,無論怎麽哭爹喊娘,甚至把自己老婆的生理周期都交待出來,但是,審訊者卻得不得一項有用的信息,對於他來說,那就是勝利。

    顯然,這個被審訊者是經受過一定的專業訓練的,但是,對於方新武來說,這點道行還不夠看。

    方新武的下手很重,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對於任何一個毒販,隻要沒殺了他,都算是寬宏大量。

    煙霧彌漫,方新武的眼睛被刺激得眯了起來,他模糊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小潔舉槍自殺的畫麵。那一抹鮮紅至今刻在他的骨髓裏,扒了皮,削了肉都能看到。

    伸手猛地抓住毒販的頭發向後一跩,方新武把煙頭直接放到了他的眼睛上方,用泰語問道:“我最後問你一遍,是誰叫你偷那九十萬顆冰毒的?”

    毒販不斷的眨著眼睛,灼熱燃燒的煙絲炙烤得他眼皮都有些灼痛,他驚恐的大聲叫喊,卻依舊不肯說話。

    方新武嘴角微微浮現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容,他對這個硬骨頭很滿意,他多希望被他抓到的毒販都這麽嘴硬啊!這樣他就有理由好好跟他們玩玩了。

    揮拳重重擊打在毒販腹部,毒販如同一隻被煮熟的蝦一般,漲紅了臉彎低腰,卻連一絲氣也喘不過來。半晌,他才像浮出水麵的溺水者似的大口咳嗽起來,噴出斑斑血沫。

    “哢!”林導在監視器後喊了聲,看著畫麵皺眉搖頭說道:“no good,again!”

    曹平眉頭微皺,這已經是第四遍了,但還是NG,他感覺自己演的沒問題啊?要不是平時林導跟他關係挺好,還開玩笑喊他大侄子,他都要懷疑是不是導演在故意整自己了。

    曹平友善的拍了拍飾演毒販的泰國配角的肩膀,雙手合十衝他表示了下感謝。這個泰國演員很不錯,表演功底很紮實,不說別的,光是剛才這段噴血沫的表演,身體語言的表現功底就比很多國內的小鮮肉強出幾條街去了。

    當然,也不排除曹平剛才情緒進得太深,力度稍微有那麽一丟丟大的原因。

    道具師過來幫配角重新戴好頭套,場務打板,鏡頭重新開始。

    這次沒有點煙,方新武直接上來對毒販一陣拳打腳踢,一把拽掉頭罩,拉著頭發往後一扯,咬牙問道:“我再問你最後一次,是誰叫你偷那九十萬顆冰毒的?”

    毒販紫色腫脹的眼睛盯著他,用力掙紮著身體,衝他怒吼著。

    毒販被口中的鮮血嗆得咳嗽起來,卻被方新武直接捏住喉嚨,憋了回去,沉悶的咳嗽聲在胸膛中翻滾,隻能化為一聲聲悶哼。毒販翻著白眼,紫漲的臉色宣告他隨時會因為缺氧死去,方新武卻像是絲毫沒有察覺一般,眼中滿是壓抑的憤怒和恨意。

    “哢!”林導皺著眉頭從監視器後站了起來,走進片場,對曹平說道:“你不能這麽演的,用力過猛,眼神,要注意眼神,不要有這種感覺,出來的效果會凸顯得你更像反派,要正派!懂嗎?”

    曹平深吸了口氣,擠出笑容說道:“好的,導演,我明白了,讓我再試一次。”

    林導往監視器走去,一邊還回頭交待:“注意眼神!眼神!”

    坐回到監視器前,帶上耳機,林導親自拿起擴音喇叭,喊道:“重新來!”

    導演親自下場講戲,代表他對演員的表現很不滿意了。曹平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是,對於正確的表演,他內心還是比較排斥的,這讓他演起來很是難受。

    “136場,27鏡6次,action!”

    曹平大步上前,這次他沒有做過多的表情,而是直接做動作,抓起毒販的頭發,狠狠打向他腹部,再用力一拉頭發,一膝蓋撞向他的額頭……

    “哢!你做咩野啊!你係差佬,唔係賊啊!你要打死佢咩!”林導憤怒得連廣東話都飆出來了,直接從導演椅上跳了起來,衝曹平怒喊道。

    從監視器後麵跑了出來,林導氣道:“你會不會演戲啊?不會演就走哇!”一連幾條都不過,曹平也很火大,他怒道:“我哪裏有問題?我哪裏演錯了你告訴我?”

    片場頂撞導演,幾乎是演員最不能犯的錯了,這不光是對導演不尊重,幾乎是不給所有人麵子了,話一出口,曹平已經知道失言了,果不其然,就算平時關係再好,林導聽了也頓時火冒三丈,跳著高的嚷道:“你問我啊?那幹脆我來演好啦!你們全收工好了!”

    見兩人吵架,副導演、助理、場工們全都過來勸架,把兩人分開了。

    “大家先休息一會!”副導演代林導下了休息的命令,就把他拉回了監視器那邊。

    一旁候場的張涵予摟著曹平把他拉到一旁坐了下來,遞過來一根煙,說道:“怎麽回事兒啊?今兒這麽大火氣?”

    兩人原本關係就不錯,都是大氣的人,互相也都對脾氣,曹平要喊他一聲哥,自然有話不掖著。

    曹平吸了一口煙,煩悶說道:“沒什麽,就是哢了幾條,心裏憋屈。”

    “不是多難的戲份啊?糾結什麽呢?”張涵予抽著煙,靠在牆上問道。

    曹平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導演要的是什麽樣的表演,但是我就是不想演得那麽膚淺。”

    張涵予笑笑,說道:“怎麽?偉光正就膚淺了?”

    曹平搖頭說道:“哥,劇本你也看過,你知道方新武是什麽樣的人。他常年在毒販堆裏臥底,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下手黑點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是,他談了十年的女朋友,被毒販害死,還是在他麵前自殺,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能釋懷的事。在他臥底的時候,他可以壓抑著心頭的恨意,和毒販們談笑風生,因為這是在執行任務。但是,私底下的時候,尤其是在他一個人真正動手審訊毒販的時候,他不可能永遠保持冷靜,他絕對幻想過麵前的毒販就是害死自己女朋友的幫凶之一,就這麽打死他,沒人知道,這對一個正常人來說,是絕對不過分的想法,你說對吧?”

    張涵予吸了口煙,回問道:“你覺得對不對呢?”

    曹平有些頹然,說道:“我當然知道這樣演不行,審查製度在那放著,但是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是一個鮮活的角色,而且還是脫胎自真實案件中的真實的人,非要演成個臉譜化的角色,我就是不爽!”

    張涵予笑了,用腳踢了下他,說道:“你以為林導傻啊?他不知道你剛才那樣演的好?問題是你那鏡頭剪出來,過不過審啊?別跟導演較勁,這是大忌,你又不是不知道?吃人飯,受人管,不想受拘束,自個兒抗機器拍給自己看,最舒服。”

    曹平哼笑一聲說道:“嘿!哥你別說,回頭我還真自己拍個電影去,不受這窩囊氣。”

    張涵予彈了彈煙灰,笑道:“你以為導演好當啊?導演是最受氣的一個,不光要受廣電總局的氣,還要受演員的氣,人林導那麽大歲數了,不還受你這窩囊氣呢麽?”

    曹平沒話說了,低頭抽煙。

    張涵予回頭看了眼,對他說道:“得了!別跟這憋氣了,主旋律電影本來就受限製多,人家林導也不容易,都是為了交個差,聽哥句勸,過去給人陪個不是,人那麽大歲數了,再給氣厥過去,劃不來。”

    錯本就在曹平,他按熄了煙,說道:“趕明兒我自個拍個戲去!就不送審,自個兒看!”

    “行!哥給你客串!”張涵予笑道,摟著他往回走著。

    “別小看偉光正的角色,哥這個主角就夠偉光正的了吧?還有上一部,楊子榮,不是更偉光正嗎?壞人好演,好人不好演,主要是度的拿捏,多一分就顯得裝,少一分力度又不夠,想演好一個出戲的偉光正角色,可比一般反派難演得多。”走在路上,張涵予給他傳授著經驗,他上一部就是拍的主旋律電影《智取威虎山》,對這塊經驗比較充足,他有他的辦法。

    張涵予捏著煙頭,繼續說道:“我前麵跟陳道明喝酒,他就是最能演偉光正角色的人了吧?他說過,電影也是門藝術,而藝術之間是共通的。我聽他說過一個詞兒,叫留白,是國畫中的詞兒,在演戲上也有用。有的時候,大段情緒激昂的台詞還比不過人家的一個嗯,有的時候,沒台詞反而要比有台詞力度更加強烈。《無間道》你看過吧?裏麵就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對觀眾情緒的拿捏,引導,誇大,宣泄,這是整個電影畫麵、音樂、光影層次渲染形成的效果,但起主導作用的還是演員……”

    曹平低著頭思索著,感覺像是摸到了什麽重點,但卻怎麽也抓不到。說話間,兩人走回了片場,張涵予推了推他,用眼神示意他過去。

    林導正坐在導演椅上生悶氣,見他過來,氣呼呼的掉過頭去,不搭理他。

    “這個倔老頭子!”曹平暗自嘀咕,可是看到林導背過去佝僂著的身軀,花白的頭發,和脖頸上的老年斑,他還是彎下身來,笑道:“叔,我錯了,你別生氣哈!”

    “你哪有錯啊?是我錯了,不該請你這座大神回來!”林導氣呼呼的說道。

    曹平笑著上去給他揉了揉肩膀,說道:“叔,你跟我還較勁啊?大不了晚上我包碗餛飩給你吃啊?”

    聽到餛飩,老頭子喉嚨口嘰咕一聲,吞了口口水。自從上次曹平吃夠了泰國的油炸食品和糯米飯後,早上自己借酒店廚房做了次餛飩,有幸嚐到的他就對那碗餛飩念念不忘了。

    副導演見狀也在一旁勸說道:“阿平人很不錯的,都怪泰國天氣太熱了,大家都很燥,心情自然也不好啦!講開了就好了,繼續拍戲吧?”

    有人打了個圓場,林導放下茶缸,裝模作樣的對曹平訓道:“這次就放過你,要是有下次,我就換演員了!聽到沒!”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瞧好吧!”曹平擺手說著,朝片場走去。

    林導不放心的說道:“我再給你講講戲啊!”

    曹平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知道怎麽演的!”

    副導演招呼著工作人員就位,配角重新坐到折疊椅上,重新噴了些番茄醬當做血液,很快,現場就布置完畢了。

    重新站在鏡頭前,曹平暗自歎氣,還是按導演的要求演得了,費那勁幹嘛?誰看得懂呢?但是,他心中依舊有一絲不甘。

    “136場,27鏡7次,action!”場務打板了。

    曹平一抬眼,已經換上了一副影視劇中常見的表情,一臉浮誇的正氣淩然,上前狠錘了毒販幾下,抓著他的頭發問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是誰叫你偷那九十萬顆冰毒的?”

    毒販掙紮了兩下,滿臉血汙的怒吼著。

    曹平鬆開手盯著他,緩緩後退兩步,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毒販向前撲倒,跪在地麵上,隻能用膝蓋和頭頂支撐平衡。

    曹平掏出一把刀來,蹲下身撕開了他的褲子。

    毒販驚恐的問道:“你幹什麽?媽的你幹什麽?”

    曹平揉了揉鼻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剛想念出接下來的台詞:“準備受死吧!”但是,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念頭浮出了水麵,留白!是留白!

    福臨心至,曹平並沒有按照劇本來,而是嗤笑了聲,淡淡說了句前兩天跟泰國導遊學的一句泰語:“我困了……”說完,一刀劃在了毒販的動脈上。

    “啊!啊~~”毒販慘叫著,眼睜睜的看著大腿上的傷口噴灑著血液,匯聚在地上,形成一汪血泉,朝他的麵前匯聚。

    曹平收拾好東西,揚手背起背包,腳步輕快的向外走去。

    所謂的外是左側鏡頭的角度,這裏剛好能拍到他的特寫,嘴角一絲微笑讓他看起來心情不錯。

    看著死亡慢慢逼近的感覺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毒販見他真的要離開,重要繃不住了,哭喊道:“岩多帕!收買我的是岩多帕!是他們把那批冰毒放到那兩艘船上的!”

    曹平閉起了眼睛,臉上帶著一絲懊惱和埋怨,像是懊惱自己為什麽沒走快一點,好聽不到毒販的招供,又像是埋怨毒販為什麽不再有骨氣一點,等到自己走了再招。

    背包滑落在地上,曹平輕歎一口氣,回過身來,嚴厲問道:“是糯卡集團的岩多帕?”

    毒販已經被嚇破了膽,大量失血也讓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顫抖著說道:“我真的隻知道這麽多……救我……救我……”

    見他交代,曹平迅速從旁邊的桌子上拿過藥品,向毒販跑去,幫他止血。

    “哢!”林導喊了停,這是六遍以來,曹平第一次把戲份演完,他起身笑著問道:“怎麽樣?導演?”

    林超賢看著監視器中的畫麵,皺著眉頭。曹平這一次的表演不能說沒有踩線的地方,但隻是打了個擦邊球,要說能過也能過,但要是審核的嚴點,說不定也會被剪。但是,是段好戲啊!

    這小子也開始亂改戲了,隊伍不好帶啊!林導歎了口氣,還是舉起喇叭喊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