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章 敵境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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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力撤退,孤軍斷後,事實上,如果論這次東征兩國勝負誰屬的話,大抵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這場戰爭裏沒有勝利者。
更客觀的說,這場戰爭甚至沒有所謂的“正義”與“邪惡”,雙方都是動機不純,雙方各懷鬼胎,它隻是兩位統治者之間的較量,他們以天地為棋盤,以萬物眾生為棋子,各執黑白,落子無悔,最終以半子的微弱差距,下了一盤和棋,棋局和了,死去的棋子們卻再也活不回來了。
大軍啟程,仍如來時一般旌旗蔽日,號角綿長,前鋒拔營一個時辰後,中軍才緩緩開拔。
中軍過後,一支奇異的騎兵從李素眼前緩緩經過,這支騎兵全身披掛黑色盔甲,連頭盔都是全封閉式的,隻露出兩隻眼睛,身下戰馬的脖頸腹部也披著一層鐵葉甲,人數不多,大約隻有兩千餘,可這支兩千餘人的騎兵經過李素的身邊時,李素分明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壓力,仿佛整座山峰朝他頭上傾塌下來,感覺說不出的難受。
李素不由朝這支重騎兵投去惋惜的一瞥。
這支騎兵便是名震天下的玄甲重騎,當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便是這支玄甲騎兵跟著他南征北戰,戰鬥力十分強悍,後來大唐立國,玄甲重騎被拆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由李靖掌管,在滅東*-突厥一戰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另一部分改為百騎司,成為李世民身邊的貼身禁衛,負責護侍皇帝以及戍衛宮闈。
眾所周知的《秦王破陣樂》記載的是李世民以百騎而破王世充竇建德的十萬軍陣,於是從這個真實的事跡裏演化出《秦王破陣樂》,而當時的秦王李世民所率領的“百騎”,便是玄甲重騎。
現在從李素眼前走過的重騎便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玄甲重騎。
李素之所以覺得惋惜,是因為這支重騎太有名了,戰鬥力可謂剽悍,如果這支騎兵能夠留下來負責斷後,李素的把握能增加三成。可惜這是一支重騎兵,並不適合高句麗的山地地形,兵種的局限性注定了他們在這裏發揮不了作用,隻能隨著李世民撤回大唐境內。
玄甲騎兵過後,便是李世民的禦輦,出征前意氣風發騎在馬上的李世民,現在卻隻能躺在軟榻上,由十八名魁梧的禁衛抬著前行。
禦輦經過李素和李績身邊時,忽然傳出李世民虛弱的聲音。
“停下……”
十八名禁衛動作劃一地停下。
一旁的常塗上前,將李世民的身軀扶起來。
李世民的氣色仍舊很灰敗,像一盞即將油盡的枯燈,從禦輦內支撐起半個身子,朝李績和李素笑了笑。
李績和李素急忙下馬,麵朝李世民行禮。
李世民深深地看著二人,良久,緩緩道:“斷後重任,朕便交給二位了,以寡迎眾,四麵皆敵,連累二位涉險,是朕的過錯。”
李績躬身道:“為君分憂是臣的本分,陛下勿慮,臣以項上頭顱發誓,必保王師主力無虞。”
李世民搖搖頭:“卿乃國之柱石,豈可輕言生死?朕隻望卿盡力而為,事若不可為便果斷撤出,萬勿以千金之軀而涉凶險之境,東征已是兩敗之局,朕不能再痛失愛將也。”
李績大受感動,垂頭哽咽領命。
李世民轉過頭看著李素,笑道:“子正,剛才朕的話也是對你說的,記得,一定要保重自己,你舅甥二人皆是我大唐之瑰寶,不可有失,子正才二十多歲,如此年輕,更不要輕易犯險,朕與下一代帝王都需要你的傾力輔佐,記住朕的話,一定要平安歸來。”
李素躬身道:“是,臣盡力而為。”
李世民點點頭,說了這番話,他的神情又有些疲倦了,仍強撐著精神道:“予爾兩萬輕騎之外,二位尚有何求,說出來,朕盡力滿足你們。”
李績迅速朝李素瞥了一眼,沒說話。
李素卻沒跟李世民客氣,這個要命的關頭可不是客氣的時候,不管什麽東西都是多多益善的。
於是李素趕緊道:“臣有求,其一,如果可能的話,請陛下再調撥一些糧草,雖說大軍糧草也不富裕,但王師主力大不了餓著肚子趕路,而臣等兩萬將士,卻不能餓著肚子跟敵人拚命呀……”
李世民一怔,接著搖頭失笑:“這等時候,子正還是這般油嘴滑舌……”
沉吟了片刻,李世民咬了咬牙,道:“好,朕再調撥兩日糧草予你們,加上之前的糧草,一共五日,子正,這是朕最大的努力了,再多恐怕不行了,王師主力若糧草缺乏過甚,恐會嘩變,朕不能冒險,還望子正體諒。”
李素心情好了許多,急忙躬身道謝。
“子正剛才說‘其一’,有其一必有其二,繼續說吧,還有何求。”
李素不客氣地道:“其二,臣請求陛下將剩餘的震天雷全部撥付給臣。”
李世民點頭:“這個可以答應,不過朕聽行軍長史說,震天雷所餘不多了,大概隻有千餘之數……攻打安市城時,震天雷消耗太多了。”
李素笑道:“無妨,總比沒有強。”
“還有何求?”
李素想了想,搖頭:“臣無所求矣。”
其實想提的要求很多,不過目前唐軍主力的危機迫在眉睫,自身尚且難顧,糧草軍械所餘不多,李素估計李世民現在很難再拿出東西支援他了。
李世民深深注視著二人,神情複雜地道:“如此,斷後阻敵之重任,朕便交托二位了。”
李績和李素躬身抱拳:“臣領命。”
君臣正說著話,旁邊一團白花花的肉球滾過來。
“父皇,兒臣願與李伯伯和子正一同留下,為父皇斷後!”
李泰一副凜然之色跪在李世民麵前,非常的視死如歸。
李績和李素二人眼角同時抽了抽。
要命的關頭,這死胖子還不忘竄出來刷存在感,為了當太子他也是蠻拚的。
李世民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顯然心中很不悅。
李素卻忽然道:“陛下,魏王殿下既然願留下,那就讓他留下吧,魏王殿下天資聰穎,年少英武,實為諸皇子中不可多見的文武雙全之士,領軍斷後正適其才而量用,不如……”
李素眨巴著天真的大眼睛,一臉的期待之色:“不如讓魏王殿下代替臣留下斷後,臣願成全殿下一片忠孝之心。”
“嘶——”李泰兩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
按理呢,剛才李泰主動要求斷後,李素這番話自是為了成全他,可是……李泰敢對天發誓,自己剛才的主動請願絕對不摻半分真誠,全是客氣話啊,就好像從古至今的敗軍之將都會在將士們麵前痛苦羞愧狀拔劍抹脖子,這些敗軍之將難道真不想活了?當然不是,無論哪個朝代的敗軍之將抹脖子的當口,旁邊都正好有一個金牌心腹親信適時衝上來,眼疾手快攔住將軍的劍,然後勸將軍不要氣餒,要奮進要弘毅,一大口雞湯灌下去,將軍順勢便決定羞並快樂地繼續活下去。
李泰剛才主動請願差不多也是這個性質,他篤定自己的主動請願不會被準許,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大胖子,有著雄厚的拖後腿實力,但凡李世民腦子沒毛病就不會答應他留下,既然不會答應,那麽他在父皇麵前表一表忠心,展現一下視死如歸的氣概,給李世民一個“時窮節乃見”的好印象,自然是惠而不費,有利無弊的。
誰知李素這豎子竟順杆子往上爬,拿他的客氣話當真了……
是人乎?非人哉!
李素話剛說完,李泰一身白花花的五花肉頓時肉波一顫,兩眼露出驚恐之色,然後……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轉頭再看李世民,卻見李世民一臉陰沉地看著他,似沉吟似猶豫,仿佛將李素剛才的話當了真,李泰不由愈發驚恐,豆大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很想馬上改口,卻實在開不了口,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真的留下來跟凶神惡煞的敵人拚命,李泰便有一種想撞牆的衝動。
嘴賤啊!剛才沒事跳出來請什麽願,簡直是花樣作大死……
“父皇——”李泰癱軟在地上,可憐而絕望地高呼。
李世民終於有了反應,冷冷地瞥他一眼,道:“貽笑世人,可憐複可恨!滾下去!”
隨即李世民大手一揮,下令啟行。
李泰仿佛渾身的力氣被抽空了似的,無力地癱軟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肥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之色。
李世民的禦輦走遠了,李素走到李泰麵前蹲下,笑眯眯地補刀。
“殿下,嘴賤了吧?”
“滾開!”李泰淚痕未幹,瞪著他惡狠狠地道。
“咦?還敢在我麵前倔強和不羈是吧?信不信我現在就趕到陛下車輦前,為你再請一次願,這一次我敢保證陛下一定會留下你……”
剛站起身,李泰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袖子。
李素扭頭,卻見李泰一臉哀求之色,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子正兄,是愚弟錯了,饒我這一遭!”
“好,我原諒你。”李素大笑,拍著他的肩道:“下次不要調皮了哦……”
李泰忍氣吞聲地點頭,想到剛才差點真的被留下,不由一陣後怕,不僅眼淚嘩嘩的流,更放開了聲,哭得像個三百多斤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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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績和李素目送中軍主力走遠,然後二人轉過身,看著身後留下的兩萬輕騎。
兩萬人不少,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
然而相比即將要麵對的十五萬敵軍,這些人委實不算多,李素的心情不由沉重起來,他知道,自己和這兩萬將士即將麵對一場惡戰。
李素從來不是英雄,他的性格與“英雄”這兩個字有著很大的差距,他隻是一個平凡人,心中有善也有惡,從來都做不到像英雄那樣正義凜然地為國為民,做壞事時難免有點小小的愧疚,如果這件事“壞”的程度比較小,心裏愧疚一下便過去了,如果程度比較大,或許會小小地做一點彌補。做完好事後又想反悔,為自己不值,覺得自己幹了一件蠢事,然後狂抽自己耳光,最後被情勢逼迫也好,被良心逼迫也好,不甘不願地把這件好事幹完,小小吃點虧也咬著牙認了,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會幹第二次這樣的蠢事,然而好了傷疤忘了疼之後,腦子一抽又情不自禁地犯下同樣的錯誤,幹下同樣的蠢事,然後繼續狂抽耳光……
自願留下斷後便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結果。
從李世民帥帳出來後他便後悔了,可惜這裏是軍營,軍中無戲言,李世民不可能容許他耍無賴,李素自己也不敢出爾反爾,於是懷著心不甘情不願的心情,李素開始麵對接下來的嚴峻危機。
站在北國冬日凜冽的寒風裏,李素看著大軍遠離的方向呆呆出神,不知想著什麽。
李績拍了拍他的肩,道:“子正有什麽想法嗎?追兵即至,時不我待,有啥想法趕緊說,老夫參詳一番再做道理。”
李素想了想,道:“首先將斥候派出去,多派些人出去,這次咱們要吸取教訓,不但密切關注泉蓋蘇文所部的動向,而且還要關注北方靺鞨部落的一舉一動,以及南麵安市城楊萬春的舉動……”
歎了口氣,李素苦笑道:“眼下咱們可是三麵受敵,舅父大人,這一戰不輕鬆啊。”
李績捋著黑須笑道:“正因為是惡戰,陛下才留下老夫和你,若是殺敵如砍瓜切菜般容易,老夫還不屑留下呢,哈哈……”
抬頭看了看天色,這一天過得太刺激,在這一天裏,無往不利的唐軍遭到靺鞨騎兵的偷襲,燒毀了大部分糧草,昨日李世民還在大行城外意氣風發地謀劃著征服高句麗的戰略,僅僅隻過了一日,名震天下幾無敗績的唐軍便不得不拔營撤退,匆忙撤回本國境內。
此時天色已不早了,李績從地上拾起一片枯葉往天空一拋,枯葉飄飄蕩蕩搖曳而下,緩緩飄向東麵。
李績點了點頭,沉聲道:“下令全軍在大行城外紮營,大營麵東背西,深挖壕溝,斥候放出三十裏外巡弋,提防敵人放火襲營。”
旁邊的傳令官領命而去。
李績看著李素,笑道:“今日天色不早,子正且安頓下來,晚膳過後來老夫帥帳,咱們商議一下明日行止。”
李素沉默片刻,道:“舅父大人,紮營後我想先去各個營帳內巡視一圈,與將士們聊聊。”
李績露出訝色:“為何?”
李素歎道:“咱們是一支孤軍,身處險境,危機四伏。簡單的說,咱們這兩萬人是馬上要跟敵人拚命的,所以我想先了解一下將士們的軍心士氣,隻有軍心士氣提上來了,這支孤軍才可用心用命,舅父大人指揮起來方可如臂指使,得心應手。”
李績笑讚道:“子正年紀雖輕,但深得將帥馭兵之道,再過幾年,你可領軍獨當一麵了。”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所有將士不能閑著,紮營時不妨分工,一部分紮營,分出兩千人到附近的山上挖野菜,另外再選一千擅射者上山,尋找獵物,再分出兩千人馬去附近的鄉野村莊搜刮糧食,總之,隻要能吃進嘴裏的東西,咱們都要想辦法弄到手,糧草不多,咱們必須盡全力填飽肚子。”
李績依言準了。
…………
一個時辰後,大營基本已安紮好,兩萬人馬各司其職,有的埋灶做飯,有的上山打獵,很快大營四處炊煙嫋嫋。
方老五等部曲早已將李素的營房紮好,李素回到營房時,方老五等人正在營房外生火做飯。
李素腳步一頓,沉吟一下,道:“五叔,咱們從家裏帶出來的肉食和綠菜還剩多少?”
方老五想了想,道:“家裏帶出來的肉食早吃光了,這些日子公爺烤的肉都是弟兄們在附近山上打的獵物野味,至於綠菜,大約還剩百多斤左右。”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把所有的綠菜和肉全部拿出來,交給輜重糧草官,由他平均分給所有將士,從今日起,將士們吃什麽,咱們也跟著吃什麽……”
方老五苦著臉道:“公爺,這點東西相對兩萬將士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公爺何不自己留著享用?公爺向來是個精細的人,吃食一貫挑剔得很,哪裏吃得了尋常將士吃的東西……”
李素沉著臉道:“以前是以前,此一時彼一時,以前大軍糧草充足,我不妨在吃食上講究一下,可現在糧草不夠,將士們眼看要餓著肚子跟敵人拚命,我若仍舊錦衣玉食,對得起這些拚命的將士麽?不必多說,按我的話去做。”
方老五歎了口氣,一臉苦澀地下令搬出李素從長安帶出來的私貨,滿臉肉疼地將它們交給了後勤糧草官。
大義凜然之後,報應接踵而至。
沒過多久,方老五捧著熱騰騰的晚膳過來,李素隻看了一眼,便情不自禁皺起了眉。
捧在方老五手裏的,是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麵團,黍米碾碎之後摻入一點野菜,再放入鍋裏蒸熟了,便是眼前這一……坨神秘的東東。
就是這坨看起來難以下咽的東西,每個人都隻能分到一個,至於以前每頓飯都有的肉湯,更是完全不見蹤影。看來李績已下了軍令,全力縮減每人每日所用的糧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