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上了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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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民伴著漠北軍失一城的消息一並而來,本就處於風聲鶴唳中的漠北再一次陷入風雨飄搖中。

    無數漠北百姓拖家帶口前往冀寧鎮南城門口往南方南遷,又有接連不斷的小股流民出現在北城門口前方的官道上,步履蹣跚地慢慢挪進北城門。

    弱勢從空中往下看,就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兩股涇渭分明的人流,北進南出,隻除了臉上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倉皇無措,眼神空洞迷茫。

    李孑帶著胡不為站在鎮上最高的一處建築頂層,看著下麵街道上慢慢移動的人流,忽然開口問道“胡先生,你看這世上,隨波逐流的,不止是浮萍,還有這處於戰亂中的百姓。他們或許連中秦為什麽會和北周開打都不知道,但在戰敗的那一刻,他們的家鄉就沒了。你說他們會不會怨恨自己的國家?”

    “如果給他們一個向聖上傾訴的機會,你猜他們會不會問為什麽要打仗,為什麽讓他們失去世世代代安居的家?”

    胡不為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不會。”

    “先有國才有家,隻要國還在,哪裏都可為家。”

    李孑接著說道“所以受苦的是他們,麵對流離失所默默承受什麽也不說的也是他們。他們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什麽大道理,但心裏都很清楚,向南走,家沒了,國還在,家遲早還會有。不走,家沒了,命沒了,就是真的完蛋了。很簡單,簡單到都不需要多做思考的道理。”

    胡不為偏頭看身側少女的側臉。

    是,少女,那個讓他初見驚豔不已的少年,洗盡鉛華後,依舊是他平生僅見的人間殊色。

    可偏偏是自小跟隨父親混跡市井之間的自己,愣是沒有在當時看出對方的絲毫異樣。

    就這麽上了賊船。

    “小姐,我覺得您要是當個說書先生,我也得甘拜下風。”就憑著剛剛那一番話。

    自從知道自己要做的到底是什麽事情,他沉默,他徹夜難眠,他反複衡量自己要是這麽做,究竟對不對。

    但都沒有被親自帶到這裏,看見眾生皆苦的這一幕,來的震撼。

    世人倉皇如螻蟻,能活著沒人想去死,哪怕活得無比艱難。

    這就是人生而為人,能活得無比堅韌的本性。

    “我去!”

    李孑回頭朝他一笑,看他瞬間連呼吸都屏住的模樣,拍拍他肩膀,“一路順風。”

    話說摘了假胡子洗去臉上淺灰的胡先生,意外的年輕。

    也不知道商河在調查人的時候,是不是還特意比對了一番眾人的顏值,這才把這位給提溜了出來。

    不過,她也很滿意就是了。

    這一批裏麵回歸的四字軍將士,有將近三百名,帶隊的是何東。

    在距離冀寧鎮北城門還有十多裏地的時候,他們就偷偷脫離了流民的隊伍,轉道直接去了早已經沒有客人入住掛上歇業牌子的四方客棧。

    等在客棧裏修整一日後,李孑帶著團子過去見了他們。

    將近三百人哪怕休息了一天,累月積攢下來的疲憊也不是那麽容易能消去的,猛地看過去,除了眼神分明亮鋒利不同,倒真和外麵的流民一模一樣。

    在路上就被何東告知了李孑和團子身份的前四字軍將士們齊齊聚在客棧後麵的大院子裏,在看到李孑和團子進來後,齊刷刷站起,就連其中缺了胳膊斷了腿的老兵動作也絲毫不慢,讓自己盡全力站得筆直。

    目光狂熱表情肅然,“見過二小姐,見過小主子。”

    團子抓著李孑手指的手微微緊了緊,仰頭看向李孑,接收到李孑給他的鼓勵目光,他想起來時的叮囑,盡量讓自己小胸脯更挺了挺,抿唇看看對麵的一眾大漢,奶聲奶氣地開口:“諸位叔叔伯伯們一路上辛苦了!”

    屬於孩童輕軟的嗓音回響在大院裏,回響在四字軍每一位將士的耳邊,這些打仗就算是精疲力竭,身受重傷,斷胳膊斷腿也流汗流血不流淚的錚錚鐵軍,無一不眼眶微紅。

    有幾個年紀小些的,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願以為此生再無望見到老國公的後人,他們這些人也終將躲躲藏藏苟延殘喘度日,再無討回公道為信國公府昭雪那天。

    現在還能見到予方大哥的小女兒,還有小外孫,蒼天垂簾。

    行禮過後,眾人坐下敘話。

    期間粉粉嫩嫩的團子被一眾將士們抱在懷裏幾乎人手輪著抱了一遍,團子從最開始的興奮,到最後麵無表情。

    這些叔叔伯伯的懷抱雖然很寬敞,但真的好硬啊!

    他這個小表情頓時又引起了眾人的一番大笑。

    被李孑叮囑接下來幾天要接著休息時,一個個又都站起來把胸膛拍得啪啪響,豪言現在就能提刀上馬,把那些北周小崽子們殺得片甲不留。

    被李孑笑著阻止了。

    “諸位,你們的任務可不是這些。”

    李孑讓人把胡不為叫出來,當著他的麵把自己當初在慕知州麵前說的計劃極盡詳盡的說給了眾人聽。

    “所以,接下來這幾天時間,你們一邊要休息好,養足了精神,還要跟胡先生學習如何極盡誇大地在其餘六座邊城中,煽動漠北軍不敵北周,即將棄城而逃的輿論,同時也要扮演好聽到棄城傳聞後的邊城百姓拖家帶口主動南遷漠北的表象,並盡量讓最多的百姓看出你們的擔驚受怕來,這樣才能達到讓邊境六城百姓一擁跟著主動南遷的效果出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打仗他們在行,這耍嘴皮子,煽動百姓,他們沒做過啊!

    李孑自己看出來了他們是何想法,朝後一退把胡不為放到了身前,“所以這幾天裏,這位胡先生給你們上課,可一定要認真學,認真模仿啊!”

    胡不為“······”連這種公然忤逆朝廷的事都能做出來,他有種預感,自己上了這座賊船,估計就再也下不來了!

    可為什麽,自己沒有先前想象中擔驚後怕,反而心裏還有一點點小興奮和小激動呢!

    他回頭無奈地看了李孑一眼,自己肯定是腦子進了漿糊被糊住了。

    所以才會跟著這麽些人一起大逆不道!

    ······

    朔方城燈火通明,又是歌笑語到天亮。

    而中秦北境的第二大城季柳城卻是滿城的死寂。

    歡歌笑語是屬於占了朔方城的北周的,他們這些戰敗之軍,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城內的百姓倉皇無措,眼睛裏有可能到明天就再也看不見明亮太陽的恐懼。

    他們的兵已經不多了,城牆上巡防的士兵換了一班又一班,北周鐵騎卻遲遲沒有進攻的意向,好似在有意消磨著他們的鬥誌。

    從城牆上下來的士兵們慢慢開始再不敢睡熟,生怕北周在他們睡夢中突然進攻,他們有可能都來不及抓緊枕邊的長槍就被釘在在床上。

    更為不妙的是,糧食漸漸不夠吃了。

    開始時還有季柳城中家裏有富餘糧食的城中百姓自發過來送一些,但眼看著自家米缸也快要見底,到後來也漸漸不來了。

    每日吃不飽,再加上睡眠不夠精神萎靡,狀態可想而知。

    陳修看著軍中一日比一日嚴重的頹勢,這些天來眉宇間的川字幾乎再沒有被撫平的時候。

    門外陸長纓來報。

    “將軍,又有幾名新兵意欲逃營。”

    陳修目光落在桌案的輿圖上絲毫未動,實在是這句話這幾天裏他已經聽過好幾番了。

    “糧食還夠吃幾天?”

    陸長纓遲疑了下,還是咬咬牙開口“省著點吃,還夠七天。”

    “寄往朝廷軍部的消息還是沒有回複嗎?”

    陸長纓頹然低頭,“回將軍,還沒有。屬下想,該是耽擱了,我們再撐幾天,估計······”

    陳修擺手,揉揉眉心直接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言語“自欺欺人。消息該是被截下來了,我記得現在軍部的話事人,是白丞相之子白修傑。他要是看到我這條消息,截下來也不奇怪。”

    陸長纓氣的有些口不擇楊,“可他這麽做分明是要拋棄我們漠北軍,讓我們糧乏軍疲不敵北周。他這麽做不是在給北周施加援手來征討自己的國家嗎?白修傑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若他真就是這麽想的呢!”

    “將軍,”陸長纓全身如遭雷擊般猛地一頓,嘴唇抖動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您怎會如此想?”

    陳修站起身,踱步走到陸長纓麵前,愈發瘦削的臉頰因著這段時間的鐵血生涯更多了幾分冷硬,深陷的眼窩裏眸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凝,此刻他微微一眯,啟唇提醒道“長纓,你可還記得,我當初帶著你們一共三人,毅然放棄京中本可青雲直上的官職,一無所有的來到這漠北,是為了什麽?現如今又為了什麽,選擇來這漠北軍中?”

    “您是因為不信三司會審坐實了信國公府謀逆的審案結果,不信老信國公和信國公那般英勇人物會被敵人輕易暗箭所殺,不信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李鉞世子會被一杯鳩酒輕易刺死,也不敢信皇後娘娘會落得帶著小太子而死的下場。”陸長纓說著猛地抬起頭來,臉上恐懼和驚色隨著深思愈濃,“大人,他們這是也要你······”

    那個‘死’字在他唇齒間咀嚼良久,終是沒敢也不願說出口。

    營帳上頭的布簾被風吹地鼓起,露出外麵一線天色。

    陸長纓隨著陳修的目光也跟著抬頭看了看營帳外那暗沉沉的天,隻覺得頭頂重重陰雲,驟然間俱都壓在心頭,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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