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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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酒裏的夜幕越來越沉。

    院子裏,橘紅色的火苗舔舐柴堆,熱氣氤氳,偶有木枝被烤得開裂,劈啪一聲爆出來大團火星。

    那些火星遠遠濺開,和夜空混在一起,就像是一閃而過的流星。

    吃貨們被李恪攆走了,癃展在小屋裏做鐮,旦在一旁幫手,小穗兒則在李恪屋裏老實讀書。李恪給他布置了《詩》,要求他在食飧前背出五篇《周頌》。

    李恪很清楚,他做菜的方法對秦人而言太過古怪,也隻有四下無人才方便大展手腳。

    他盤腿坐在篝火邊,正朝裝蛇段的瓦罐裏丟東西。三片薑,一瓢酒,幾粒大鹽,再加上滿滿一罐井水。

    他打算做一道蛇湯,這玩意大補,很適合給嚴氏滋養身子,小穗兒的媼也可以適當喝一點。

    等把材料備齊,他抱起陶罐掛在火堆上頭,靜待水開。

    計劃中的第二道菜是烤田鼠。剝皮去頭,清理內髒之類的事前頭都做完了,李恪參照叫花雞的作法,沾些大鹽細細摩挲田鼠的肌肉,待到鹽粒完全溶進肉裏,便在外頭包上苦菜葉子,再裹上厚厚的黃泥,最後又在鬆針堆裏滾了一圈。

    成品的泥團鬆針直立,粗看就像隻蜷縮起來的大刺蝟。李恪連做八隻,把它們均勻布在火堆裏,泥團迅速被烤幹,鬆針燃燒鬆油滴落,一時間滿院皆香。

    第三樣就是主食。

    李恪撈過一隻小臂長短的竹筒,在一頭破開小洞,填進井水泡發的菽,每填幾枚便搖上一搖,好讓菽粒在竹筒中均勻鋪排。

    不多時,手上的竹筒塞滿了,他鞠了捧水順進筒裏,填上木塞,隨手一拋丟進火堆。

    青黃的竹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翻卷焦黑,時不時還冒出一兩簇小火,李恪深深吸了口氣,又拿起第二隻竹筒……

    不容易啊!雖然隻是一些簡單的野味,可來大秦一個多月,總算能吃上一頓有鹹有甜的正常夥食了。

    想到這兒,李恪忍不住熱淚盈眶。

    蛇湯很快就開了,咕嘟咕嘟散發著清香,李恪爬起來,用棍子撥開火頭,露出正中燒得通紅的石堆,摘下瓦罐煨在上頭。

    這個火堆裏的小機關是他的得意之作,電視裏不是說了嘛,猛火燒開,文火煨熟,那是做濃湯的奧義。

    香氣越來越濃,隨著夜風四下飄散,旦最先走出小屋,直撲火堆,伸出手想去端瓦罐。

    李恪抄起燒火的棍子就呼了過去。

    “恪,你這是作甚!”旦狼狽地縮回手,差點被這一棍打實。

    李恪笑罵道:“人家火中取栗,你火中取罐,這雙手不要了嗎?”

    “誰還做過火中取栗的蠢事?”旦好奇問道。

    “猴子……”

    兩人正要打鬧,癃展從後出來,輕笑插嘴:“公子,此事怪不得旦公子。您做的羹湯異香撲鼻,便是奴也等不及了。”

    李恪撇了撇嘴,丟掉棍子去幫癃展推車:“展叔,他就是嘴饞,您何必替他說話。”

    癃展撫須大笑:“奴哪是為旦公子說話,此皆肺腑之言,不信您可以聽。”

    咕嚕……咕嚕……

    李恪臊得滿臉通紅,看看天色,才發現已經快到牛羊入時,癃展是暗示他耽擱了太長時間,都快把客人餓壞了,這可是大大的失禮。

    “展叔,好飯不怕晚嘛。”

    “奴隻聽過過時不食,至於公子說的,實乃頭次聽聞。”

    鬥嘴,李恪完敗。

    他掩麵棄了戰場,重新拾起棍子,把那些籃球大小的焦黑泥球和同色竹筒從火堆裏撥弄出來,挑挑揀揀掃到旦麵前。

    旦瞪著眼睛看著滴溜溜滾過來的竹筒和球,那一個個黑漆漆的冒著青煙,還隱約透著一點古怪的香氣。

    “恪,你叫我食土?”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竹筒剖開,泥球敲碎,說了今日食肉,荒年才食土呢!”

    旦將信將疑照做。

    竹筒一開,青色的豆飯映入眼簾,菽粒幾乎被蒸成粉團,豆的清甜混合竹子的淡香,隻是聞就叫人食指大動。

    旦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挖出一塊,也顧不得燙,徑直就塞進嘴裏,細細品味。

    “這這這……這是豆飯?入口即化,馨香清甜,你是如何做到的?”

    “敲開泥團看看嘛,區區豆飯有甚好食的。”

    旦已經不再懷疑,他放下竹筒,從李恪手裏搶過棍子,一棍就砸開泥團。

    濃鬱的肉香撲鼻而來,混合著苦菜的青澀,鬆油的異香。田鼠皮下的脂肪被烤化,肉油裹著精肉,輕輕抖動便向著兩邊滑開。

    旦哆嗦著手撕下一條,含進嘴裏,居然哭了:“此肉甚美……”

    “做甚子怪相!”李恪被他的樣子逗得一笑,整出一份來敲開外殼,把裏麵的肉飯收拾到食案上,“展叔,我去給媼送飧,您與旦將此處拾掇拾掇,留出一份叫小穗兒帶回去,至於剩下的……都端進西廂吧。”

    癃展微微點頭:“美食在前不急於食,公子孝心可慰。且去,此處有我。”

    李恪道聲謝,收拾好肉和飯,端起碗走到瓦罐邊,嗅著濃香去看罐裏。

    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滿罐的水被熬成半罐,雪色的蛇湯宛如白玉。李恪拿瓢一舀,舀出幾塊幹幹淨淨的蛇骨,足見蛇肉都被熬化了,混在湯裏,不見蹤影。

    他撇掉骨頭和薑,盛了滿滿一碗湯。旦嘴裏叼著整隻田鼠腿,眼巴巴看著他。

    “看什麽看,這碗是給媼的,要喝自己盛去!”

    旦一臉的生無可戀:“奈何……”

    ……

    “媼,您醒了嗎?”李恪端著食案在東廂喚門。

    很快,屋裏就傳出回應:“恪……咳咳……屋外風大,進來吧。”

    李恪依言進去。

    屋裏很黑,也有些冷,窗洞被窗板牢牢擋住,隻有門處透進來些許月光。

    “我道今日的飧晚了,原來是你展叔在烹肉嗎?”嚴氏裹著被坐起來,對著李恪輕輕招手,“隻是,家中何來的肉食?”

    “鄉裏們心善,送了些膘肥體壯的田鼠過來。”李恪笑著端案走過去,“媼,今日這飧可是我做的,您嚐嚐。”

    “你做的……”

    嚴氏的臉一下變了。

    李恪心中叫苦,這才想起自己母親可是儒家的信徒,一心就想把他培養成標準的儒生。

    他前些日子不顧阻攔下地幹活,嚴氏就傷心了好久,這會兒連飯都會做了……

    他開始後悔沒讓癃展過來送飯,眼下捅了簍子,該怎麽辦?

    “恪,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先賢之言猶然在耳……”

    “媼,旦和小穗兒在家中做客,兒不便久留。您慢些吃,那個……關於兒是禽獸的事,晚些再來聽您教誨!”李恪放下食案,奪門而逃。

    看著兒子狼狽逃竄的身影,嚴氏苦笑不已。

    “恪長大了,似乎越來越不喜儒家……”夜風吹過,她忍不住輕咳兩聲,“也不知帶上門……不過這肉飯,聞著倒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