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偰字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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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李恪推門而出的同時,嚴氏和癃展也從各自的房裏走了出來,不解、訝異,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差不多都是這樣。

    李恪趕緊把嚴氏勸住:“夜涼風大,媼和展叔請在家中稍待。”

    “恪,小心提防。”

    “兒省的。”李恪躬身答應,隨手摸了做飯時用來燒火的棍子,抱在懷裏,小心翼翼走到門邊,推門而出。

    就在自家院牆外,他看到裏吏妨掌著獵弓蹲在一個陌生男子身邊。

    那男子光頭疤臉,側躺在地,後背右肩倒插著一枚狼牙長箭,箭頭入骨三分,傷口鮮血直流。

    那賊人正在呻吟,破舊的獸皮裲襠和底下的裋褐被裏吏妨剝開,袒露出身體。

    借著月光,李恪發現賊人心口位置刺了一字,顏色模模糊糊,似乎是個潦草的周篆“偰(xie)”。

    裏吏妨大概是把他身上的東西全搜出來了,地上散落著幾枚半兩、半塊肉脯,一柄剔骨小刀和一個用了大半的火折。除此之外還有一卷草繩和一隻不小的麻袋,麻袋裏頭空空蕩蕩,似乎什麽也沒裝。

    “裏吏,此人是……”

    裏吏妨的聲音沉穩有力:“方才我巡夜路過,發現此人鬼鬼祟祟趴在你家院頭,正打算翻牆而入,我將他叫破,他卻反倒加快行止,不得已我才出了箭,將其射落在地。”

    “還真是翻我家的院牆?”李恪微微詫異,“莫非是個蟊賊?”

    “偷盜無疑!”裏吏妨說得斬釘截鐵。

    李恪皺著眉頭,有些想不明白:“裏吏,裏中誰不知我家四壁如塗,既然是夜行偷盜,必對裏中熟悉,為何偏要選我家?而且此人被叫破行藏也不知逃逸……”

    “恪!”裏吏妨突然打斷李恪的話,一字一頓,“確是偷盜無疑!”

    有問題?

    李恪直起身看看左右,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湊到裏吏妨耳邊輕聲問:“裏吏,我見此人心口有個偰字,莫非是哪家的隸臣?”

    裏吏像沒聽到似的,一腳把賊人踹翻,抖開草繩綁住雙臂,然後毫無征兆地抄手,把賊人後肩上的箭生生給拔了出來。

    鮮血飆濺,箭頭倒刺帶出些許肉沫,隻在肩背留下一個猙獰的傷口。

    賊人一聲慘叫,登時就昏了過去。

    裏吏妨確認幾遍,確認賊人沒了意識,這才站起身子,把李恪拖到一邊。

    他小聲說道:“恪,此事說來也當叫你知曉才是。鄭家手中藏有不少匿戶,皆流民、將陽之屬,為彰顯所屬,這些人的心口便刺了一個偰字。此事裏中所知者甚少,切勿外傳。”

    他說得極快,不等李恪有所反應,就立刻轉為高聲:“恪,我現要將賊人壓去裏典處,你是苦主,可要同去?”

    李恪打了一個激靈,趕緊作揖回應:“固所願爾,不敢請爾!”

    作為裏中最有權勢的吏員,裏典和田典二人是苦酒裏僅有的兩個不更爵位,官受四宅,屋舍深邃。

    裏典家宅位於閭左頭排最後一間,由南至北圈占三段裏巷,西、南皆靠近垣牆,人跡本就不興,如今是大半夜,更是連個鬼影都看不到。

    因為秦朝的宅基地位置基本固定,像他們這種“成功人士”,每次進爵的時候官府都會受一宅之地給他們擴展居所,剩餘的如談判、動遷、置換等,一概不管。

    閭左有爵者居多,戶主真不願換,就算是秦律也不能強求別人做些什麽,所以“屋舍連片,格局工整”在秦朝也是一個人地位的象征。

    走進細瞧,裏典家的布置很別致,由南至北,首宅是裏中祭禮之所,平整空曠;次宅官舍,用於料理民事,接待上官;三宅正中是寬敞的大內正堂,外設的回行廊道打通南北,一直連到最北端的私宅,也就是家人居住的內宅。

    裏吏妨扛著昏迷不醒的賊人,帶著李恪沿廊道直驅內宅。

    一路所見,廊道正中有個小小的花園,外側遍布臣妾住的平房,以及蠶室、織室、糧倉、雞棚狗舍,可想而知後院還會有羊欄豬圈,庖廚溷(hun)廁之類。

    這宅院雖說設施齊備,卻掩蓋不了雜亂無章的特點,作為私宅,更是看不到半點私密性。

    李恪從這種布設中感覺到,這裏典似乎是個沒什麽長遠打算的人……

    他這一路都在思考,偏偏腦子裏很亂,千頭萬緒紛紛擾擾,怎麽都抓不住關鍵。

    那賊人無疑是鄭家指派的,可問題是他來幹什麽?

    偷烈山鐮?等到天明以後,足有八把烈山鐮會交到鄉裏們手中,憑鄭家的手段拿到其中幾把一點問題都沒有,何必要冒這麽大的風險?

    更何況鄭家在乎的是壟斷經營,隻是偷根本就達不到目的,萬一事情曝光還會平白讓李恪反感。

    襄翁如果連這點因果都弄不明白,八十多年橫行鄉裏的日子豈不是白過了?

    然而若不是偷鐮,李恪家還有什麽值得惦記的?

    偷人?

    這就有些搞笑了……

    “恪,上典來了,收神!”裏吏妨在李恪耳邊輕聲一叱,如雷霆炸響,打斷了李恪的思路。

    他身處在後宅會客的廳堂,席案比鄰,四周掌了七八盞油鐙。裏典從門處進來,朝著裏吏妨和李恪微微點頭,邁步登上炕席,撩袍跪坐。

    他姓王名服,年約四十,五官開闊,天庭飽滿,兩道濃眉斜插入鬢,下巴上還蓄了花白的短須。

    “妨君,聽聞你今夜擒了一個賊人,這少年便是苦主吧?”他說話了,聲量不算高,音調很怪,短促、有力。

    裏吏妨這時才將肩上的賊人放下,又將收繳的事物排在一邊,站起身拿腳一蹬。

    賊人被踹翻過來,衣襟散開,胸乳袒露,也把心口的偰字紋身露了出來,李恪看到裏典服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

    “秉上典,我於人定時分在裏中巡視,至乙什捌伍,見此人形容鬼祟,趁夜欲翻入嚴氏家院,喚而不止,便出箭將其射落在地,現擒予上典發落。”

    他斜跨一步讓出李恪,抬臂介紹:“此少年名恪,嚴氏之子,乃是本次苦主,我恐上典有事詢問,也一並帶來了。”

    “深夜巡裏,妨君勞苦了。”裏典服客套一句,慢慢抬頭,眼神也隨之移到李恪臉上,“你便是這兩日傳揚甚廣的嚴氏之子?”

    李恪抱拳深揖:“見過裏典。”

    裏典服微笑點頭,以手指向賊人:“恪,此人你可認識?”

    “不識。”

    “若是不識,此人為何會……”裏典服正要細問,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有員大漢推搡臣妾入內,幾步搶進到屋裏。李恪定睛一看,居然是監門厲。

    這深更半夜的,監門厲怎麽也來了?

    李恪暗想,今夜還真是越來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