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使狗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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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放明。

    八月廿二,晴朗,無雲,和風微撫,鵲起葉墜。

    李恪一夜沒睡,他抱著腿靠牆而坐,下巴支在膝頭,眼睛直勾勾盯著麵前一張大網。

    那是用細麻繩和斷簡構成的網,每片簡上都寫著字,有些是人名,有些是事件,林林總總,基於李恪的猜測串連在一起。

    總的來說,還是有收獲的。

    李恪大概想清楚了,田典餘應該沒有殺他的意願。

    因為田典餘想拉攏監門厲,而監門厲想娶嚴氏,偏偏這個糙漢子自以為情聖,見不得有人欺負嚴氏。

    李恪還猜測,田典餘拉攏監門厲的事,裏典服應該是知道的,可裏典服卻對此無能為力,所以才抓住一切機會在兩人中間製造嫌隙。

    昨夜監門厲會突然闖入,很可能就是出於裏典服的通知。

    苦酒裏就那麽大,當時隸臣把李恪他們迎進門時,裏吏妨已經簡單匯報過情況。

    裏典服在登場前,先讓隸臣去通知監門厲,字裏行間把仇恨引到田典餘身上。隨後監門厲闖入,複核證據,大鬧田典家。這個過程的時間充裕,邏輯上也過得去。

    由此可見,在田典餘和裏典服的爭鬥中間,裏典服處在劣勢,田典餘則占據著絕對的優勢,這一點在流言的交鋒當中同樣體現得淋漓盡致。

    攻擊鄭家的流言很快被裏吏妨的流言取代了熱度,而手下心腹被流言所困,裏典服卻拿不出對應的手段來壓製,隻能聽之任之。

    如果不是李恪意外出手,裏吏妨的聲譽說不定就毀了,連帶著,裏典服自然也會在那場交鋒當中一敗塗地。

    然而弄清楚高層動向對李恪而言卻沒什麽用,他依舊不知道昨夜的賊人是誰派出來的。

    如果賊人所來是為了害命,大概與田典餘無關,如果隻為燒糧,意在終結李恪納租的希望,逼迫嚴氏低頭嫁人,這樣一來又和田典餘脫不了幹係……

    賊人的目的至關重要,可這個人如今在裏典服的地窖,不日就要押解出裏,李恪想找他問話,隻能說是癡心妄想。

    那麽去問田典餘?問他有沒有派過賊人,想不想要自己的小命?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恪放棄了思索,撓著頭站起來,鑽過大網,從幾上撿起昨夜抽空畫完的結構圖,邁步出門。

    今天的院落格外熱鬧。

    監門厲站在癃展的小屋旁,從一輛板車上大包小包地往裏卸貨。旦爬在院子的牆頭,拿著木槌咚咚咚釘著木樁。癃展正用桔槔打水,小穗兒坐在井邊,自顧自從一枚竹筒裏扒著豆飯食饔。

    李恪眼前一亮,昨夜的竹筒飯居然被癃展學去了,如此一來,隻要家裏還有多餘的竹筒,想來以後都不用再吃那種石子似的豆飯羹藿了。

    他拾起笑臉,故作振奮上去打招呼:“展叔,我起身了。”

    “公子醒了?”癃展鬆開繩,任由水桶自由抬升,眯著眼溫言笑語,“雙目紅腫,鬢發散亂,公子怕是昨夜沒睡吧?”

    李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昨夜受了驚嚇,輾轉反側,未能成眠。”

    癃展歎了口氣,拍拍自己小車前頭,示意李恪坐下:“公子如今肩負家中重擔,不可過於操勞。來,奴為公子整理發髻。”

    “唯。”

    就在這時,監門厲搬完東西,恰好看到水桶自升:“你這瘸夫,居然使得動桔槔?”

    癃展朗聲大笑,隻顧給李恪整理頭發,根本就不作答。

    監門厲越發好奇,左右觀看,終於發現李恪家的桔槔與一般人家不同,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你這桔槔好生輕便,不想真能汲出水來?”

    “學問一道,悟得深了恍若天成,公子論衡較墨子不弱,由他改製的桔槔,你這莽漢自然無從去想。”

    “你說桔槔是這小子改的?”監門厲往李恪麵前一蹲,麵露獰笑,偏自以為和藹可親。

    李恪僅有的那點睡意都給嚇跑了,趕緊求饒:“監門,待會兒我還要下地,等下地回來,必親往您處改製桔槔,決不食言!”

    監門厲大喜過望,蒲扇大的巴掌啪啪拍在李恪肩頭,拍得他五髒六腑一同移位,差點背過氣去。

    “小子識相,我便說我甚喜你。今日下市我在家中等你,不可不來!”

    “唯!唯!”

    監門厲心滿意足地走了……

    李恪揉著肩膀,哭笑不得看著近處的小穗兒,還有遠處牆頭的旦。

    “先幫那廝,得空再去你們家,可否?”

    旦憨憨一笑,低下頭繼續往院牆上錘木樁,小穗兒湊上來,把手中竹筒往李恪懷裏一塞:“大兄,還剩一半,我食飽了。”

    “你最近天天食我饔……”

    “順道嘛!”小穗兒大咧咧一揮手,湊過腦袋小聲兮兮,“大兄可聽說了麽?昨夜監門厲吃了兩碗酒,沒睡過去,竟然發酒瘋砸了田典餘的後院。”

    “噫!”李恪翻了翻白眼,違心回答,“你哪兒聽來的小道,這世上哪有人吃兩碗酒就撒瘋的,必是謠傳。”

    他倒不是想刻意隱瞞什麽,隻是這個話題太敏感,能不多說,李恪誰也不想提。

    可是小穗兒一點三色看不清,撅著腦袋強辯:“不是謠傳哇!監門好酒,但卻出了名的酒量淺薄,一碗就倒,他昨夜吃了兩碗,撒瘋也正當。”

    “正當你個頭,你親眼見監門吃兩碗酒了?還是親眼見田典家被砸了?”

    “田典家確實被砸了,我今日早些才進去瞧過,好幾個隸臣都傷了!”

    “你進去……”李恪愣在那裏,“你能進田典家?還是後院?”

    ……

    田典家,北側院牆外。

    李恪和小穗兒一道,抱著臂隱在牆角,目光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個牆洞。

    “這不會是狗洞吧?”李恪好奇地問。

    “使狗國者從狗門入,有何不妥?”小穗兒傲嬌地一挺鼻頭。

    李恪冷笑:“你倒是讀了許多書。我且問你,你今早進去幹甚?”

    小穗兒鬼鬼祟祟看了看左右,悄悄說:“昨日大兄家是不是招了賊偷?”

    “裏中還有事能瞞過你嗎?”李恪揉了揉眉心,點頭道,“你可不能學那賊偷!”

    “大兄因何小覷我!”小穗兒氣得直蹦,“我是見大兄家招賊,心思若在院中養條狗,賊人便不敢來了,恰好,田典家有條狗剛產了一窩崽……”

    李恪聽得汗都下來了:“這還不是要學賊偷……不對,你怎麽連他家產了一窩崽都知道?”

    “是他家的狗!”

    “狗!狗產崽這種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時常造訪狗國啊,汜狗國、鄭狗國出入無礙,要不然媼生病時,我從何處找的藥材?”

    “……未曾被抓?”

    “我隻在庖廚穀倉取些尋常藥材,向來小心,如何會被抓?”

    “你不覺得這樣做有哪裏不妥?”

    “鄉裏家求不到這些,他們兩家又用不到許多,與其擺著黴損,我取些來與媼治病有何不妥?至於其餘事物,我可是連一粒粟都沒取過他們家的……最多就是翻過些書。”

    “你竟連書房都進得去……”看著這小子振振有詞的樣子,李恪滿心覺得需要好好糾正一下他的三觀。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眼下嘛……有個冒險的計劃正從李恪心底冒出尖芽,茁壯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