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風雲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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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起。

    出乎意料,今天居然是個陰天。漫風卷葉,荒草伏野,細密的塵粒迎風而起,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北地少有雨雲,李恪來大秦這一個多月便隻下過兩場小雨,也是乍放乍收,從未有過這樣天地色變的景象。

    就像是老天爺在暗示什麽……

    李恪自起床便覺得煩躁,有什麽事就在嘴邊,他卻想不起來。

    他有種感覺,似乎隻要吐幹淨嘴裏的沙粒,那話就能說出來。可但凡張口,必定會有新的風把新的沙卷進來,怎麽也吐不幹淨。

    “這日子沒法過了!”他拿腳一下一下踹著牆,一回身看到癃展手上拿著頂鬥笠,鬥笠外沿罩著細麻散織的網。

    “今日風大,公子將帷帽戴上,可以少吃點風沙。”

    李恪從善如流。

    多了一層麻布相隔,雖說視野差了許多,但總算脫離了那種要被風沙淹死的感覺,如同死裏逃生。

    旦戴著同款的帷帽,推車走了進來。

    “旦,小穗兒呢?”李恪迎上去,“那小子終於肯老老實實在家打禾了嗎?”

    旦沒有說話。

    因為有帷帽的遮擋,李恪看不見旦的表情,可光是這種沉默就讓他覺得不安。

    “莫要嚇我,小穗兒沒事吧?”

    “小穗兒無事。”旦終於還是說話了,聲音沉甸甸的,“小穗兒的媼昨夜嘔血不止,如今徹底下不來炕,小穗兒脫不開身。他托我帶話給你,來不了了,抱歉。”

    突如其來的消息如驚雷炸響,打得李恪瞠目結舌:“嘔血不止?”

    “翁連夜去鄉裏請了巫醫來看,據說是吃錯了藥,不剩幾天活頭了。”

    “吃錯藥也不至於這麽嚴重吧!前幾日不是見好了嗎?”

    李恪知道小穗兒偷藥,可偷的都是些常備的藥材,哪怕吃不好人,也不至於會吃死人才對。

    “小穗兒家有一味參,據說是監門所贈。小穗兒不明藥理,擅自給他媼服下,或是虛不受補所致……”

    李恪徹底失了聲。

    等緩過神,他發現自己手腳冰涼,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倒,全憑著旦眼明手快才堪堪拉住。

    “陪我去看!”

    旦沉默著點了點頭。

    兩人急趨而出,才走兩步,癃展自屋裏出來,舉著一個小錢袋:“公子,家中所有錢財在此,六十八錢,一並帶去!”

    李恪想也不想,抄手奪過錢袋塞進懷裏,低著頭衝出家門。

    迎麵一陣穿堂的強風!

    “該死的賊老天!”

    旦在一旁扶著李恪,大聲喊:“媼說,最多三日有大雨傾盆!”

    “三日?”

    “媼看天一向神準,怕是不會有錯!”

    “冬雨?”

    “雨過天涼,秋去冬來,近季秋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李恪終於明白自己忘了什麽,他猛地停住腳,大聲喊道:“我自己去看小穗兒,你回家,從今日起,不必再來我處幫活!”

    “恪!”

    “今年你在我處,你翁又常被監門牽累,迄今為止你家收了多少田地?屆時冬雨一來,禾槁倒伏,你家明年吃什麽!”李恪大聲喊道。

    旦一把摘掉帷帽,迎風而立:“我家尚有翁的年秩,還有滿甕的半兩,過了納租,買糧便容易,一家四口吃穿不愁。你家有甚!六十八枚半兩?”

    “那你家納租……”

    “納租勿需你來擔心!我翁媼也持烈山神鐮,日作夜練,一日十畝,冬雨便是來了,大不了就損他三四十畝糧秣,又與你有何幹係!”

    看著旦怒氣勃發的臉,李恪語噎,再也說不出半句話,隻有恨恨跺了跺腳,學著旦的樣子把帷帽一摘,夾在手臂。

    “賊老天!”

    兩個少年就這麽怒吼著一路跑向小穗兒家。

    ……

    小穗兒家的情況與李恪家相似,有一間帶瓦的平房,卻是他翁死前修的。

    四年前,他翁死於外徭,便再也沒人修繕。如今瓦片零落,天窗洞開,數遍前後也僅有一間東廂可用,所以他和他的媼都住在那裏。

    東廂裏隻有炕,今日還燃了炭盆,室內足夠溫暖。李恪眼尖,發現炭盆是監門家的,上麵還刻著一個屠字,便知道監門已經聽說了。

    看到李恪和旦進來,小穗兒和他媼輕聲說了幾句,便站起身迎過來。

    “大兄,旦公子。”他的聲音很輕,但看起來精神健碩,眼睛也沒有哭過的痕跡。

    李恪從懷裏掏出錢袋丟過去:“展叔的心意,知道你不好收別人家的錢財,怕扯上還不清的人情。”

    小穗兒毫不在意地打開瞅了瞅:“才幾十枚,真窮。”

    李恪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讓你媼再熬幾日,冬雨一下,我給她置備一口厚的。”

    小穗兒詭異地看了他一眼:“莫非?”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道我是什麽人!”

    “君子愛財……”小穗兒默念兩遍,抬頭問道,“此言出自何處,為何我從未聽過?”

    “有道理便好,你才讀了多少書?”李恪一個腦瓜崩彈他腦袋上,繞過他,向著他媼作揖。

    這個女人發如枯槁,身體幹瘦,一身膚色黑中透黃,腮幫卻異常地紅。

    她有一雙和小穗兒一脈相承的大眼睛,隻是這會兒沒了靈氣,隻是渙散地四處張望。

    李恪平素很少與她見麵,但每次見到了都會喊他一聲林姨以示親近,她也總是樂於接受。

    “林姨,恪來看您了。”

    “恪來了?”林姨輕聲應和,李恪走近彎腰,聽著她細細念叨,“恪,姨不成了,又要你媼破費了。”

    “婚喪嫁娶人生大事,我媼喜歡小穗兒,他又喚我大兄,哪有什麽破費?”

    “總是你會說話。”林姨努力一笑,“我托大,便當你是穗的兄長。你兄弟該當友善,凡事量力而為。穗是明白事理的,能活便活,不能活也不能拖累你們。你也不能為了穗,害了自家的活計……”

    “恪記住了。”李恪半句話也不反駁,隻是應是,說完便站起來,摸著小穗兒的頭:“這幾日照顧你媼,旁的都不用管。兩餐我和旦會送過來。我說的話你記住,冬雨一下,我便從鄉裏拖一口厚的回來,叫你媼地下享樂!”

    小穗兒聞言,隻是撇了撇嘴:“媼受了這麽多年罪,早苦慣了。有大兄的半兩,再加我平日攢的,足夠備一口薄的。窮苦人家,哪有那麽些講究,莫非我還強要她多受幾日苦楚?”

    “也是。”李恪苦笑,“那便叫郵人代為置備,若是有幸……也算不得有幸,命裏有時終須有,大不了到時候劈了薄的燒火。”

    “這才是嘛!”小穗兒哈哈大笑,“大兄,你今日言語好怪,又是一句命裏有時終須有……還是我未聽聞過的。”

    “等送走你媼,與我同住,我的書卷都是你的,到時不就能看到了?”

    小穗兒的臉色明顯為難起來,僵了半晌才尷尬一笑:“此事再說吧,誰能知明日之事?”

    李恪重重歎了口氣,拜別林姨,與旦一同回了。

    走出門外狂風呼嘯,李恪重又戴上帷帽,罵了一聲:“賊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