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福禍兩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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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薪了!

    李恪心裏百味雜陳。

    萬五千錢是個什麽概念?

    秦朝的粟米價格常年在每石四十錢至百四十錢之間浮動,便是按著最高價算,萬五千錢也能購糧百石。

    而李恪一天才吃多少?

    他想了半天,尷尬地發現換算粟米,他居然不知道自己一天能吃多少……

    他隻知道一年的年租是十五石上下,戶賦百錢,全家的口賦也要不到五百錢。

    反正是有錢了!

    他眉開眼笑,當即撈起一金拍在監門厲胸口上,把在場人等嚇了一跳。

    監門厲的額頭青筋直跳,咬牙切齒說道:“怎的,公子還有封賞?”

    李恪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趕忙賠笑解釋。

    “監門,莫誤會,莫誤會!小子曾答應小穗兒,要為他媼備一口厚實的棺槨……您看此地人人皆有公事,也就您剛缷了擔子,我不求您求誰呢?”

    “此金……是為林氏置備棺木?”

    李恪忙不迭點頭。

    “既如此……上典,容我告假半日,去去便回。”

    說完,監門厲也不管裏典服是不是同意,起身大步流星而走。

    李恪和裏典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裏都是同一句話:這人怎麽就轉性了?

    唯有裏吏妨長歎一聲,落寞說道:“恪做得沒錯。林氏之事,厲君嘴上不說,心中卻有歉疚。將此事托付他去做,他必會盡心盡力的。”

    李恪這才想起來,小穗兒他媼會重病垂死,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有監門厲的一份責任。

    驟得巨款的喜悅不翼而飛,李恪覺得意興闌珊:“這又是何必呢?小穗兒一家其實至今都感念著監門的善意……”

    由此一遭,眾人沒了談性,李恪將剩下的錢交予裏典服,請他遣人托帶給嚴氏。自己則順著阡陌向回走,走回到自己帶領的搶收小組所在。

    田畝間,小穗兒不知去向,倒是本該躲起來的旦明晃晃站著,邁著碎步來回轉圈。

    “旦,你怎麽回來了,小穗兒呢?”

    旦幾步竄上來:“恪,你可回來了!”

    看著旦火急火燎的樣子,李恪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有何事?”

    “我剛才回了趟裏中……”

    “回裏中……如何?”

    旦沉默了半晌,說道:“林氏……卒了。”

    “林姨卒了?”李恪難以置信問道,“那小穗兒呢?”

    “他一聽消息就趕回去了。”

    “你讓他獨自回裏?”李恪暴怒難抑,“你瘋了嗎?現在可是仲秋!”

    旦的麵色瞬息大變。

    兩人再也顧不上其他,拔腿向著苦酒裏的方向跑。

    可是遠近狗吠狼叫,卻一路都沒找到小穗兒的蹤影,這讓李恪越發得心急如焚。

    直到衝進閭門,快步撞進小穗兒家的院子,李恪終於聽到了屋裏隱約的說話聲。

    小穗兒沒事,這讓他終於能鬆下那口氣。

    李恪推門而入,從東廂的門洞看到小穗兒一邊自說自話,一邊踮著腳往棺裏麵夠,似乎是在為林氏擦拭。

    “小穗兒。”

    小穗兒沒有回身,隻平平淡淡回了一句:“大兄,你來啦。”

    “一聽消息就來了。”李恪走近他,伸出手想要安慰。

    那手僵在離小穗兒肩膀幾寸的地方,卻怎麽也拍不下去。李恪覺得心裏發堵,堵住關節,讓什麽都做不順遂。

    “節哀。”他收回手,低聲說。

    “有甚可哀的。”

    小穗兒回過頭,明明是笑著說話的聲音,是肯定的語氣,眼淚卻大顆大顆從眼睛裏滾出來,衝開臉上的塵,隻殘留下兩道灰色的痕跡。

    他的眼神沒有焦點,嘴唇開闔,也像是沒有焦點。

    “翁死的時候,媼在屋裏哀了半個多月。後來她就病倒了,反反複複再也沒能好透,直病了四年。”

    “初時我年幼,看她咳血便要哭。媼就擦著唇角與我說,生老病死皆是天理,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唯獨不可有哀。人若有哀,便是活著……也隻是拖累。”

    他一字一頓說道:“我不願做拖累,所以見喜則喜,有怒則怒,應樂則樂,當哀……不哀。”

    “隻是……媼的臉上全了血,我擦不到……棺太高了,我夠不著,無論怎樣踮腳也夠不著,漬巾撩到些許,越擦越贓……”

    他的眼神突然凝集起來,哀求地看著李恪,眼淚越落越急,笑臉也越作越大。

    “大兄,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好呢……”

    李恪搖了搖頭,默不作聲跪到地上,屈起雙臂趴伏下來,身體緊緊地貼靠住棺槨。

    小穗兒踩了上來。

    他瘦弱的身體明明似羽毛般不著力,李恪卻感受到千鈞的重,隻覺得喘不過氣,難受得身體發顫。

    “媼,穗能夠著了,穗給您擦幹淨些,待這次擦幹淨了……以後便再也不必擦了……”

    ……

    停靈中庭是為敬,守棺三日是為孝。

    趁著小穗兒為林氏擦拭的當口,旦也將正堂收拾了幹淨。

    散碎雜物移至西廂,碎土瓦礫堆在院外,三人合力將棺槨抬出來,就擺放在堂間正中。

    無香、無燭、無麻、無孝,小穗兒神色木然,扶棺跪倒。

    中廳破敗,開著天窗。

    旦見了,說棺槨不得見天,見則不詳,就取些秸稈,爬上屋頂草草修繕了一番。

    李恪考慮到明日有凍雨,又叫他修得厚實一些,把那些碎土瓦礫都蓋上去,固定住四邊四角。

    待一切忙完,天色已經完全黑透。此刻正是舂日,田畝那裏應該也已經到了最後階段。

    “旦,你回屋去取些米糧來,順便與我媼說一聲,這三日我在這裏陪小穗兒。”

    “你不回了?”

    “小穗兒的狀況不對,我怕他想不開。”

    李恪指了指屋裏的小穗兒,他近兩個時辰一動未動,雙丫髻上沾了不少修屋頂時掉下來的碎土殘渣,可他不閃不避,也不知道抖落一下。

    旦默然點了點頭,想想說:“那我也與豐說一聲,一會兒便回來。”

    李恪沒有推辭,目送著旦離開,才沒一會兒,又見監門厲抱著滿筐的香燭絹麻走進來。

    “監門……你這是?”

    “我將棺槨拖至半道時得的消息,想來厚棺已是無用,便又折回去調換了這些物件。”

    “叫監門費心了……”

    兩人抓緊時間布設。孝子披麻,白絹掛梁,堂上香火繚繞,屋中燭火通明,至此,靈堂才終於有了點靈堂的樣子。

    又過了半個時辰,旦回來了,直接帶了一麻袋的竹筒,取了幾枚摳開木塞,再鞠上一捧水,直接丟進炭盆裏煮食。三人狼吞虎咽食完飧,院外也終於有了人聲。

    歡笑聲響徹雲霄,搶收成功了,今夜的苦酒裏,唯有喜樂,不見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