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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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了李恪的想法,兩人對驛道遇襲之事守口如瓶,像沒事人似得在鄉治交接精米,厘清田租。
直到從倉佐誠手裏取到完租的憑券,這納租的流程就算是走完了,而且沒有受到太多刁難。
這讓李恪越發懷疑起田嗇夫和田典餘之間的關係。
諸事既畢,他拜別熟識,連夜歸裏,自此關門閉戶,畫地為牢,不再踏出院門半步,這一關就是整整五天。
整整五個日夜,李恪足不出戶,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旦。
他聽說田吏奉沒日沒夜地窺探在監門厲的院牆邊,結果被監門厲尋到機會,拖進院裏一頓好打。
田吏奉傷得極重,口鼻溢血,腳跛牙落,屁股上還被惡犬撕掉老大一塊皮肉。
雙方把官司打到裏典服處,田吏奉控訴監門厲縱犬傷人,監門厲矢口反咬,硬說田吏奉大白天偷進他家意圖盜竊……
兩人各執一詞,在裏典服麵前又吵一架,一個淒慘一個無賴,都枉稱自己人證物證俱全,再加上裏典服故作癡傻地和稀泥,一樁私鬥就這麽硬生生被駁成了糊塗案子。
那以後,田吏奉就隻能在隸臣的背上辦公。
他凶神般砸開一家家門戶,三天內連抓了六家虛程的鄉裏。清點家產,裝車封存,他連鄉所的遊繳都等不及,就連人帶車把那些鄉裏押去了縣獄。
這件事李恪在院子裏時便知道了,在旦口述之前,他每天都能聽到閭右傳出震天的哀嚎和哭泣。
在他眼裏,這是田典餘集團在清掃首尾,免得天使當麵,蹦出第二個第三個小穗兒。可如此重要之事,活躍在一線的人裏卻偏沒有田典餘本人。
苦酒裏透著怪異,除開雷厲風行的田吏奉和粗魯無賴的監門厲,裏中少吏集體失聲。
五天之中,田典餘沒有絲毫動靜,裏典服除了和過那一場稀泥,也對裏中亂象不聞不問,隻帶著士伍官奴美化裏巷的環境,迎候天使。
至於裏吏妨和那些新任的郵人伍佬,更是縮著脖子一聲不吭,巴不得別人把他們徹底忘掉。
李恪也不吭聲。
各路消息經由旦的嘴傳到他耳裏,他隻是點頭傾聽,然後不置評論,轉頭就忙活起自己的事,如同已經忘了田吏奉的夜闖和驛道上的襲擊。
他指使著旦跑遍裏中,先是向裏典服買了兩隻活羊和幾隻公雞,又向監門厲借了青銅食鼎,順帶高價饒了幾壇好酒。
他自己也沒有閑著,大費周章在院子中間壘了個方正中空的小土灶,不高不低,恰好能嵌進鼎去。
壘灶置鼎還不是最誇張的。他眼看天色陰沉,久不下雨,竟連夜畫了草圖,在癃展的幫助下,哼哧哼哧鼓搗出一間四麵透風的漂亮茅棚,擺明了要弄一場幕天的筵席。
問題是……生死攸關,天寒地凍,這會兒食不厭精的時候嗎?
旦在一旁忍了兩天,實在忍不住了,就拉住李恪誠懇建議:“恪,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忘了……”李恪眼前一亮,大喜說道,“旦,你連夜跑一趟鄉治,找嗇夫囿取些菘菜,七八顆大概夠了,就說……就說我要試種!”
“噫?”
生薑、蔥韭、菘菜、苦菜、山菌、幹藿、肥羊、土雞,此外還有蘸醬和美酒。
誰都看得出李恪打算幹什麽,又想不通他要怎麽幹,隻能看見他每日哼著怪異的歌調,端坐家中舂米不休,還不許旁人插手。
九月二十五,旦興衝衝跑進院門,邁步直驅西廂:“恪,明日天使蒞臨,別舂米了!”
“天使來了?”李恪停下手中搗木,茫然問道,“消息準確嗎?”
“縣裏來人下的通告,當時翁就在那裏,親耳所聞!”
“終於要來了……”李恪的聲音振奮起來,“旦,去請裏中屠戶幫我殺羊,下水、羊血和尾巴都給他……雞可以留著,明日展叔會殺!”
“殺……殺羊?”旦有些懷疑李恪瘋了。
李恪像看二傻子似看他:“請來屠戶自然是為了殺羊。告訴他把羊解了,剝皮剔骨,後腿整根留下,脊骨卻要剁成段,軟骨和筋也要剔下來剁碎,不過肉要完整,碎了就不好用了。”
旦忍不住大喊大叫:“天使要來啦!除了那兩隻羊,你能不能想點別的!”
李恪翻了個白眼,從矮幾底下拖出這幾日舂好的米,輕輕篩動,看分量足有四五斤。
他好奇問道:“金錢皆是我出的,就連媼都不吝嗇,你怎麽看著如此心疼?”
“我!我心疼個甚!”旦氣衝衝跑出房門,哪怕隔了厚厚的土牆,李恪還能聽清他的抱怨,“還問我為何心疼!每日足不出戶,花錢卻若流水一般,我看你到時拿甚子買糧!”
李恪搖著頭苦笑,抬手撈起一把精米送進臼裏,揮起搗舂了下去:“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下水……也得不著羊湯!”
……
九月二十六,天地一如既往得陰沉。
七八天前就該下雨,可雨卻一直不下,熬到今日,便是最有經驗的老農也猜不出冬雨到底會在什麽時候落下來。
天使自鹹陽遠來,尊駕蒞臨苦酒裏。
大清早,裏典服的隸臣就挨家挨戶敲開大門,裏中全體被要求派出代表在閭門處迎候,就連李恪家也不見例外。
天寒地凍,李恪當然不可能讓嚴氏在寒風裏挨著,便自告奮勇做了代表,早早出門與旦匯合,一道去監門家接小穗兒出獄。
寫了幾天左手字,這可憐孩子連走路都有些順拐,時不時趔趄一下,看得人直想發笑。
三人一道趕去閭門,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一角站定。
小穗兒滿臉淒涼:“大兄,我花了足足六日才用左手抄完一遍《禮記.第四十二》,嚴姨隻看三句就丟進炕洞燒了,說我筆跡不清,心思不定,要重抄……若不是這次沾了天使的光,我怕是這輩子都踏不出監門的廂房了!”
李恪嘖了幾聲,心思安慰,卻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小穗兒難得禁足,嚴氏借機調教自己還沒過籍的繼子,就連他也找不到幹預的立場。
幾經思量,他選擇違心回答:“你抄的那篇我也看了,燒得真不冤……”
“大兄!”
旦在一旁笑得沒心沒肺,說:“恪,你昨日燉的什麽?隔了幾條裏巷我都聞到撲鼻的香氣,害我食不下咽!”
“讓我算算。”李恪撇下小穗兒,掰著指頭細數,“羊頭、羊骨、碎肉、生薑、美酒、大鹽,再用一隻剖洗幹淨的土雞借味,自昨日日失開始烹製,每個時辰加一次水,灶火不熄,小火慢熬,其名……羊湯。”
旦和小穗兒聽得滿口生津,直咽口水。
小穗兒一臉期待:“大兄又下廚了?今日莫非食那羊湯?比之上次蛇羹如何?”
“不一樣,不一樣。”李恪搖頭晃腦說道,“上次的蛇羹算是獨立的菜式,這次的羊湯卻隻是湯底。其中花哨說來複雜,總之今日來我家食飧,必讓你等大飽口福!”
三人正說著話,隊伍突然騷動起來。裏吏妨撥開人群找到李恪,帶著他一路來到隊首,站到裏典服身旁。
他的身邊,裏典服、田典餘、裏吏妨、監門厲以及新任的郵人與伍老,除了有傷未愈的田吏奉,裏中少吏一字排開,在寒風中目不斜視,束手而立。
李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湊過頭跟裏典服小聲耳語:“裏典,小子無官無爵,站在隊首……”
“噤聲!”裏典服輕聲嗬斥,打斷李恪的話,“天使至矣!”
李恪聞訊抬頭,隻見閭門之外,小道盡頭正有車馬招搖,龐大的車隊正前,有一麵係有貂尾的玄色方旗迎風飄揚。
那大旗黑底白紋,金字金邊。
紋案自下而上,以兩株抽穗的稻禾拱手托舉住正中殞卵的玄鳥,樣子與扶蘇騎裝上的繡紋一模一樣。
除此之外,還有金邊似城,金字為秦,字以金線滾繡,鐵劃銀鉤,風骨卓絕。
這便是大秦最高級別的皇旗。圖騰紋幟,金線繡國,皇旗所至,如皇帝親臨!
天使……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