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零章 視財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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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薔薇花香,忍冬氤氳。

    呂丁在李恪家新安的淋浴房中洗漱一新,刮了麵,盤了髻,褪了那身髒兮兮的破皮坎肩,轉而換上簇新的玄色深衣。這一番利落的打扮,當即讓那個引領千騎的草原猛男搖身一變,重變回了原本憨態可掬的中原肥宅。

    他手捧著竹杯,陶醉地嗅了一口茶香,摒著息搖頭:“中原乃物華天寶之地,與恪君處相比,卻顯得粗鄙窮憨。恪君啊,每每身在君舍,我便感頭暈、目眩、心曠、神怡,宛若如臨仙府一般!”

    “你這恭維可不在時令。”李恪搖頭輕笑,“忍冬本不是當季的茶,奈何昨日……算了,你一行五月,想來多日未見素淡,今日接風我便不擺宴了,幹花作茗,苜蓿佐韭,讓你能痛快飽食一場綠菜。”

    呂丁聽得大喜過往,哈一口氣,也不顧茶水滾燙,呲著牙便往嘴巴裏灌。

    他喝茶的方式可比牛飲,是舉起茶杯滿口滿口地倒,然後哈著氣,咽下熱水,濾出那些碎花殘果,嚼巴著,硬是半點茶渣不留。

    李恪忍不住規勸道:“隻飲便好,不管是茶多酚還是維生素,大半都在水裏,不需嚼花的……”

    “無妨無妨!”呂丁咽下花瓣,抬袖抹嘴,“恪君,你方才說苜蓿,可是從我處取走的那些草原野菜?”

    “丁君正解。”

    “可那不是馬嚼的嗎?”

    看著他無辜又委屈的胖臉,李恪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丁君,觀你一路,似是沒有看上去這般風光吧?”

    “誰說不是呢。”呂丁歎了口氣,轉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便斷斷續續,講起一場險象環生的草原之旅,“恪君,此次北行,我險些便回不來了……”

    五個月前,誌得意滿的呂丁北出雁門,隨行車隊浩浩蕩蕩,車馬百乘,隨從百餘,皆滿載著財貨,整隻隊伍從頭至尾,足有一裏之長。

    他的目的是前往燕然山脈,尋找一個名叫海日特米尼的地方。

    燕然山脈是草原南部最大的山脈,巍巍群山高聳綿延,山勢自西向東,如巨龍橫臥,擋住了西伯利亞的刻薄寒流。又分出兩條支脈,東浚稽山和西浚稽山,兩條湍流,匈奴水和姑且水。

    兩山兩水北起南行,如龍爪,似環臂,其間零散分布著四座小小的冬原,自西向東,名曰莫伊,烏拉達,屠青和範夫人。

    她們是四位活在匈奴人傳說當中的絕世美人,每個人都做過長生天的闕氏,地位就如同華夏的娥皇女英。

    而這四座冬原的總稱就是海日特米尼,我的愛人,匈奴的發祥之地。

    傳說中,匈奴的先民在滅族之際受到長生天的指引,循著匈奴河找到這些冬原,熬過寒冬,自此才立足草原,又用了近千年的時間,才成長為如今這般強大的民族。

    海日特米尼,是匈奴人心中的聖地。

    在悠長的歲月中,這幾座冬原就如母親般撫育著匈奴人,一個個部落在這裏發展壯大,自立北遷,而空出的草場不需兩年,便會迎來新的部落,新的牧民。

    哪怕這裏毗鄰秦地,哪怕這裏草場狹小,哪怕這裏距離雲中軍塞不過兩百餘裏,強大的秦軍隻需一輪急行,便會如天兵驟降,給予他們毀滅性的打擊,這種傳統也從未中斷。

    可笑的是,在大秦眼中,這些控弦不過千的小部族從來都算不上威脅,反倒是機敏的商人,卻從這種朝聖般的遷徙軌跡當中看到了商機。

    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秦商冬狩的主要方向。

    大秦商人前往海日特米尼有一條固定的商路,自雁門出塞,沿著燕然山脈一路西行,掃蕩過連串冬原,再從極西之地的莫伊原回轉向南,從雲中入關,犒勞邊軍,回歸秦地。

    呂丁選擇的,也是這條所謂穩妥的道路。

    進入草原之後,他先是在臨近長城的某個小部落裏聘請了草原向導,之後調轉馬頭,在皚皚白雪中取道西向,不兩日,便看到雄偉的燕然山脈。

    可他最終也沒能找到海日特米尼……

    第三天,呂丁遇上了一支馬匪隊伍。

    那隊人馬大約三四十人,掌弓掛劍,衣衫襤褸,他們踩著滾滾的煙塵,從燕然山脈之北呼嘯而出,一輪飛射,便將呂丁的隨從射倒了十餘。

    重金雇傭的向導嚇破了膽,丟下車隊,打馬欲逃,結果卻引起了匪首的注意,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呂丁當即決定投降。

    受傷的隨從被毫無憐憫地殺死,而他和幸存的人,以及那浩浩蕩蕩的車隊,上百駑馬,滿車財貨都成了馬匪們的戰利品。

    呂丁被綁縛著雙手,栓在馬後押向了草原深處,這一走便是十餘日。

    冬日的草原風景如畫,然而無論是陌生的草原,還是暴虐的匪徒,都讓他的心越來越陷入絕望。

    每天都有人被殺死。

    馬匪們以虐殺為樂,每到休憩,便要挑選三五精壯解開繩索,讓他們逃,馬匪們會在他們跑出視野之後開始追趕,用弓箭,用套索,用短劍,像捕獵一樣把他們抓回來,綁在飛馳的戰馬上巡遊炫耀,直至馬後的獵物死亡。

    僥幸的是,或許是覺得獵殺他缺乏挑戰,身材肥碩的呂丁一次又一次地逃過了挑選,這才等來了轉機。

    某日深夜,另一窩馬匪襲擊了馬匪的駐地!

    呂丁記得那夜無月,空曠的草原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夜風如刀,殺聲震天。

    他摸索著和幸存的隨從們聚成一堆,哆嗦著等待命運的宣判,結果命運卻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有個騎士在廝殺中撞在了一個隨從的身上,馬匹倒伏騎士飛出,那短劍鏘一聲響,就直插在呂丁兩腿的正中間。

    他當場就尿了。

    一邊尿,他一邊切斷繩索,再撿起短劍,摸索著解開了所有人的繩索。

    他把他們組織起來,偷偷摸進混亂的戰場,收集短劍,彎弓,一切可以用來殺人的東西,如此直到天色破曉。

    第一縷晨輝灑下,廝殺了一夜的匪首歸來,看見的,是武裝到牙齒的……三十一人!

    呂丁逃出生天!

    三十一人,百車財貨,身處在陌生的草原,沒有向導,食水不備,這就是第一場大難之後,呂丁所麵臨的窘境。

    大秦在南邊,死神在草原,要不放棄財貨逃回大秦,要不帶上車馬再起商途,對當時的他而言,錢和命,似乎隻有一樣可選。

    理所當然地,他選擇了錢……

    聽到這兒,李恪深深看了呂丁一眼,這個胖子靠在牆上,捏著竹杯,哪怕隻是陷入回憶,依舊兩股戰戰,大汗淋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丁君,你如此執著錢貨,不成巨賈,天理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