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爰書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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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合的院門被人一腳踢開。

    壯漢捂著胸口,滿臉平靜地靠著亭牆安坐,眼看著四人從精舍當中魚貫而出。

    其中三人以三才之勢護住正中一人,各個手掌長劍,神情傲然。

    那正中之人壯漢恰好認識,他是縣佐之下,獄掾曹迪。

    曹迪大步而入。

    “為何院中止見一人!”

    “想是慌不擇路,翻牆跑了。”從人中有人抱拳回應,“秉上掾,我等今日布下天羅地網,便是在亭牆之外也有同僚守候!那罪吏汜囿的同夥便是再刁滑,也斷無脫生之理!”

    曹迪認同地點了點頭。

    這次圍剿汜囿同夥的包圍圈是他親手布下的。

    整整二十七名精幹獄吏傾巢而出,前後左右皆有配備,東市內外俱是巡哨。

    他早就料到會有賊人翻牆而逃,所以一早便在那兒布置了兩人,皆是獲過軍功,勇武精幹的能手。

    他們在戰場上斬過敵人的首級,在崗位上,便是麵對真正的江洋大盜,也從未有過半分退縮,更何況區區兩個罪吏同夥!

    他剛要誇獎兩句,突然便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

    “跑了……”

    “嗯?”

    壯漢靠著牆努力地笑,每一下都會牽動傷口,笑得比哭還難看。

    但他的聲音無疑是歡暢的。

    李恪已然逃出了生天,甚至在走之前,還有閑情隔著牆與他道別……

    他哈哈大笑:“我是說,你牆後的羅網破了,那小子滑不溜手,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

    “跑了?”

    曹迪老羞成怒,一揮手,喝令四方翻牆追擊。

    眼看著身邊隻剩下方才答話的獄吏,曹迪眯著眼,靠近到壯漢麵前:“句注塞百將,瑕丘戶人魯陽,可對?”

    魯陽虛弱地笑了笑:“帶我去見囿君,順帶再請個好些的醫官來……”

    “你中的是軍弩,精製的箭頭有狼牙倒刺,四麵皆是血槽,醫官怕是救不活了。”

    這並不出乎魯陽的預料。

    他就是軍中之人,那些特製的弩箭咬在身上是何下場,根本不需別人為他點撥。

    “救不活便救不活吧……一群無膽匪類,以多欺少,還要用軍弩壯膽……”

    “看來你長於查證,卻不擅多思。”曹迪冷哼一聲,俯下身,摘下魯陽腰上的長劍,“不知汜囿有否與你說起過,數月之前,軍中曾遺失過一把軍弩。”

    魯陽一愣,一驚,苦笑出聲,長歎出氣:“如此也好,至少恪君不必再擔心被軍弩偷襲……”

    “他自然不會被軍弩偷襲,畢竟……哪有盜竊軍弩的賊人,以軍弩射殺自己的道理?”

    曹迪不再多說,大笑著抽出劍,一劍將魯陽刺死在地,“爰(yuan)書!”

    從人趕忙取出筆簡,俯首等待。

    “東市某名不具告曰:東市吉利客舍有客死,結發,為男子一人,冊錄瑕丘戶人魯陽,職句注塞百將,來告。掾笛親往診。掾笛爰書:與獄吏造即某診,男子死在丙字精舍外院東南,正偃。陽胸心口刃痏(wei)一所,背矢痏一所,皆從胸背,袤各一寸,廣各一寸,不相耎(nuo),皆凹中。其胸痏類劍,背痏類弩,它完。衣騎裝一,其衣以刃決二所,應痏,衣胸背俱浸汙血。陽西有銅劍一柄,去陽兩步,北有皮鞘一副,去陽三步,未見類弩。陽丁壯,褚色,長六尺八寸,發長二尺。男子死所到東市亭百步,掾笛令獄吏造以布裹埋陽城西,待令。以劍、鞘詣(yi)庭。查吉利客舍書錄,知陽何日死,聞寇者,苦酒戶人恪也!”

    “上掾,書錄已畢!”

    曹迪取過來看了一遍,確認沒有差錯,便接了筆,在書簡背後簽上大名。

    他把爰書交給獄吏造收好,揮揮手,把縮在門旁的舍人喚了進來。

    “舍人,今日舍中,可有何事發生麽?”

    “今日……”舍人發著抖,滿臉恐懼,“今日有少年恪訪客陽,二人……二人不知為何,突發爭執,恪趁陽不備,取弩襲殺,未死,又……又取了陽之劍,將陽……將陽刺死當場……”

    “客舍書錄可曾記下來訪?”

    “皆……皆照著上官的意思記了。”

    “嗯?”曹迪不滿地拉長了音。

    舍人慌忙改口:“陽昨日入住丙字精舍,恪今日來訪,此乃實情,乃實情!”

    曹迪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舍人退下。

    舍人抱拳深揖,轉身就想奔逃。可他才轉過身,曹迪便突然暴起,一劍將他刺倒在地,隨後又補了一劍,徹底了卻了他的性命。

    揮劍甩掉血跡,曹迪深吸一口氣:“爰書!”

    ……

    時值深夜,樓煩的北城不見行人,李恪在襲殺了兩個獄吏之後,小心翼翼避開鮮血,然後橫穿大道,順著西市的亭牆,隱沒在連片的裏閭當中。

    這一手完全超出了曹迪的預料。

    他派出的人手翻遍了大道以東的亭裏,可依舊沒有找到李恪的行蹤。

    那時候,李恪正蜷縮在北城牆的某一個水缸邊上。

    古時城牆好埋水缸,且是整個城池防禦體係的重要一環。

    水缸蓄水,可取來滅火,可用以提神,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人預備挖掘地道偷偷入城,水缸就會以水波紋提醒守軍,讓他們能夠早做防備。

    可那都是戰時的事情,一旦到了和平年間,水缸就基本失去了作用,隻是城牆根上的一個個擺設罷了。

    夜間的樓煩城牆如巨獸橫亙,城碟上沒有巡哨,城牆下無人問津,這樣一個荒僻之地,終於讓李恪有了短暫的休整喘息的時間。

    冷、餓、驚、懼、無依無靠、無路無途,當一切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時候,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首先清點了身上所有的物品。

    一件爛了袖子的血衣,一把手弩,三十枚弩箭,一整卷關於官奴案的情報線索,金袋裏有十四鎰金,除此之外,還有他一直貼身帶著的,已經染了血漬的墨翟遺書。

    這就是他現在全部的家當。

    樓煩城的人口雖然不多,但幾千人總歸是有的,這其中務農的,經商的,做工的,為官的,還有與人做隸臣隸妾,官家奴隸,以及無所不在的更卒。

    一旦天光大亮,整個樓煩無處躲藏,他身著血衣,必然會被熱心市民鎖拿歸案。

    抓賊如殺敵。

    一個他就是一級爵位,十四鎰真金!

    不幸中的萬幸,眼下不過牛羊入時,距離天色放亮,尚有幾個時辰可供他安穩籌備。

    李恪閉著眼睛思考對策,不一會兒,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抽出一盒弩匣,慢條斯理解下手弩,上弦,再束回去。

    這是他現下最可依仗的利器,手弩飛蝗。墨家為他改造這件殺器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他真會拿它殺人,而且殺的還是縣獄的獄吏……

    不可多思啊!

    李恪教訓了自己一嘴,站起身觀察一下周圍,躡手躡腳,翻進了最近處的裏垣。

    這座裏的規模比苦酒裏小上一些,夜深之時,一片寧靜,偶爾可以聽見狗叫,但更多的,隻是腐螢明滅,夏蟬嘶鳴。

    這裏的家家戶戶都看不見燈火,鄉裏們的外院停著滿載容器的板車,看情形,大概是已經備好了明早的水,拖著疲憊的身軀沉沉睡去了。

    李恪欣賞著專屬於城池的奇景。

    裏內為村,裏外是城,夜市達旦,日落裏息。牆外的喧鬧與牆內的靜謐,恍若是兩個世界的交界。

    稱職的監門會在夜間巡視,稱職且富裕的更會讓自己的隸臣與自己一道巡視,而不稱職且富裕的,大概會讓隸臣自己巡視……

    總之,看似沒有人聲的裏巷,必然有精幹的人手在巡遊。

    李恪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所以貓著腰,以近似攀爬的姿態,貼著院牆,穿過一條又一條裏巷。

    他需要一身新衣。

    新衣必須是深衣,如此才可以藏得住手弩,大小倒是無所謂,他在秦人當中算不得矮,六尺三寸,足夠穿下大部分人的衣服。

    隻是深衣並不是每家每戶的必備。

    閭左貴人日常深衣,但按照苦酒裏的經驗,那些家庭不缺房舍,不短金錢,多數都會蓄奴在家,少則十餘,多則二三十,萬一出點什麽差池,李恪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閭右的情況就好很多,因為房舍不足,哪怕像李恪這樣特別,特別,特別,特別有錢的人家,蓄奴也不會太多,若是挑個一宅之地,臣妾更是稀有的物種。

    可太窮了又不行……

    閭右之民以深衣祭祀,但真正的窮人,穿著裋褐也一樣去敬告祖宗,祈求運轉。

    所以他需要找一家不太窮的閭右,而這一點判斷起來恰恰很容易,隻需要找到瓦房。

    瓦房昂貴,蓋的起的家境都不會太糟,這種家庭備一件深衣,分所應當。

    譬如說眼前這間。

    他深深歎了口氣,旁顧左右,站起身子:“不挑了,就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