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四章 死戰之三,王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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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場唯有一人祝福的昏禮……而且是真真切切的昏禮,因為眼下的時辰,是黃昏。

    趙柏就那樣提著劍,穿著冕服,穿過混亂的軍營,直直走出趙人賴以為生的轅門。

    這或許是莫大的諷刺。

    趙國以慷慨悲歌之士聞名於世,可僅僅與大秦的北軍有了一戰,就淪落到要仰賴一個瘦弱女人的身軀來苟且偷生。

    這不是趙柏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笑著走出去,在彭越、馮劫、張耳三人的注視下,在亂而複靜,緊隨在後的數百上千兵勇的注視下,沒有半點猶豫。

    他終於看清了這個女人。

    火光之下,粗布鬢釵。

    她很瘦,很白,抱著大大的免戰木牌,看起來有些可笑。

    可她又半點不可笑。

    趙軍危亡之際,五萬多個男人向著營中奔逃,唯有她在馮劫的請求下,費力地拖著這塊大大的木牌逆行而出,然後安安靜靜坐下來。

    最險之時,鐵騎的刀鋒幾乎觸及麵龐,可她不避,不退。

    她坐在轅門中間,獨自一人與上萬秦卒對視不動,直到在人群中找到王離,秦軍如潮水般退卻。

    此後的三天,沒有人能想起給她送食,天爺用暴雨給她喂水,她隨時都可以走。但每每秦軍的斥候出現,她總在那兒,不言,不語,不食,亦不動。

    是個好女人啊!

    趙柏如此想著,也如此說:“喂,抬頭。”

    女人緩緩抬起頭,眼神有些木訥遲鈍,慢慢地,慢慢地才恢複了那麽一點點靈動。

    “你認識孤麽?”

    女人想了一會兒,搖頭。

    “那你知道孤是誰麽?”

    女人點頭。

    趙柏皺起眉:“你不認識孤,卻知道孤是誰?”

    “隻有王上……自稱孤。”

    她第一次說話,聲音竟意外地好聽。

    趙柏不由挑了挑眉毛:“孤名叫柏,嬴姓,趙氏,乃是平原君五世嫡孫,武靈王血脈後嗣……嗯,還是秦武安君,大雍相國恪的義弟。”

    女人微微低頭,權當作福:“民女見過王上。”

    “你叫甚?”

    “懿。”

    “姓甚?”

    “戚。”

    “戚懿……”趙柏認真想了想,“你哪年生人?”

    “秦王政二十二年生。”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七,倒是與孤年歲相仿。你可婚配?”

    “不曾……”

    趙柏突然覺得這女人不是太好打交道。

    他深吸口氣,好似要鼓足餘勇:“孤就要死了,欲在死前迎你為後。我大趙的一夕之後,你可願麽?”

    戚懿臉上第一次露出詫異的表情,輕聲說:“王上,若行昏禮,則民女得離此地,營中王軍無人庇護,或會被秦人殺盡……還有,秦人斥候每夜皆來,若是看到王上在營外,亦會射箭。”

    “孤已不懼了。”說出這句話,趙柏終於暢快地笑起來,“孤花了三日去想,為何大趙王軍不可敵的秦軍卻會被孤的王後擋在營外……”

    “……民女不是王上的妻。”

    “孤終於想明白了!”趙柏自說自話,聲音裏滿是敬佩,全然不管戚懿的反應,“秦人雖暴虐,卻是勇士!十五萬秦卒,十五萬勇士!他們不願手染義士之血,無論此人是男是女。然,這義士為了保護五萬個懦夫,終將被生生餓斃在這兒!”

    “生死是妾自己的事,與王上與營中諸位皆無幹係……”

    “孤!亦不願手染義士之血!”趙柏放開了聲音,在安靜的夜裏聲震雲霄,“燕趙古多慷慨悲歌,何以今日,唯餘懦懦?”

    “孤十二離家,遊曆天下,稚齡孤身尚不惜命,何以至今日,反倒怯怯?”

    “是王離勇甚麽!”

    “區區王離如何能與大兄比較,孤連大兄都不怕,還懼王離?”

    靜夜,朗聲!

    斥候的秦人被吸引過來,看到火光下趙柏的冠冕,抬弩便射!

    弩箭飛射,忽有道人影衝出轅門,電光火石間將趙柏擋在身後,是彭越!

    鋒矢入肉,透臂而出。彭越牙關緊咬,翻手拔劍踏步投出,登時便刺穿了斥候的咽喉,一擊斃命!

    彭越抱著臂單膝跪地,正聲明稟:“有稟王上,刺客已斃!”

    趙柏輕輕點了點頭,既不嘉獎,也不埋怨,隻是看著戚懿:“懿,孤要去戰!一人跟隨,便帶一人去戰,十人跟隨,便帶十人去戰!孤的身上流的是武靈王的血,孤的身上流的是平原君的血,便是必死之戰,孤也不會辱沒了這身血脈!”

    “便是無人跟隨,王上也戰?”

    趙柏哈哈大笑起來:“懿謬也!孤此戰,已有一人相陪!”

    他身後的彭越嘭一聲叩下響頭,高聲宣道:“臣,大趙上將軍彭越,願隨吾王赴死!”

    馮劫心馳神蕩,大步邁出,第一次向趙柏誠心下拜:“臣,大趙左丞相馮劫,願隨吾王赴死!”

    張耳亦跟隨:“臣,大趙右丞相張耳,亦願赴死!”

    “臣願赴死!”

    “臣亦願赴死!”……

    越來越多的喧聲,越來越多的跪拜,轉眼之間,趙柏身後已聚起了一兩千人,還有更多的人通過口口相傳,正持劍握弓跨過轅門,匯合到那個隊伍當中。

    整個行營已經炸響,趙軍的士氣如日中天!

    趙柏依舊沒有回身去看,他隻看著戚懿,臉上盡是得意洋洋的笑臉:“看吧,孤雖稱孤,有諸多大趙豪傑相伴,死後卻必不會孤,如今隻看你了……懿,孤欲迎你為大趙王後,你可願否?”

    戚懿怔怔地,怔怔地……

    “妾,願意。”

    “甚好,甚好!”趙柏大笑著走過去,掰開戚懿僵直的雙手,取下免戰,又鄭重地把自己的王印綁在她的手腕,溫柔說道,“本該予你一個盛大的昏禮,然孤沒空,所以昏禮就免了罷。你腕上是孤的王印,現在則是你的後印。”

    他扶著戚懿站起來,抱著她,第一次轉身麵向自己的臣民。

    “孤宣之於天,宣之於祖,自今日起,戚夫人便是爾等王後,爾等當敬,當禮,當視之如孤,不可背離!”

    近萬人齊齊宣拜:“如若背離,死不魂歸!如若背離,死不魂歸!臣等……見過王上,見過王後!”

    “死無憾矣!”趙柏仰天長嘯。

    “願雖吾王,死不旋踵!”行營內外,整整五萬人仰天齊嘯。

    趙柏長舒了一口氣,拖著戚懿的手來到馮劫和張耳麵前。

    “耳,劫,你二人是文臣,乃大家,孤信重你們,此番將身家性命交托於你們……”

    馮劫瞬間明白了趙柏的意思,慌忙抬頭。可是趙柏的速度遠比他快,搶在他說話之前,一言便堵住了他的話頭。

    “孤的王後與太後,得靠你們護去大雍交到大兄手裏。孤沒有後嗣,你們要從趙氏孩童中挑個聰慧的交予王後養育。再十五載,趙氏將複起,孤會在天上看著。此乃……詣也!”

    天邊突然響起了悶雷般的回聲……

    彭越麵色大變,猛拔掉臂上鐵矢,一躍而起:“是王離的鐵騎!全軍列陣!”

    他高喊著,從陣首飛快疾奔至陣尾。

    這次沒有一個人出逃,反倒有越來越多的將士從營中奔出,手握劍戟,持劍並立。

    彭越從一人手中結果長戟,雙手緊握:“耳君,劫君,速護王上、王後脫逃!大趙複起何須十五載,我等……今夜便滅了暴秦!”

    “滅暴秦!護王上!滅暴秦!護王上!”

    趙軍的士卒開始前進,穿著裋褐,披著麻衣,手握長劍,斜挑長戟。

    他們喊著滅暴秦,護王上的口號,緊隨著彭越的腳步,聲音不抖,臉色無疑。

    遠處已經可以聽到秦人的戰號了。

    那一聲疊一聲的風的呼喊匯聚在蹄聲裏,在夜風之中如此清晰,宛若天邊,又近在眼前。

    張耳突然笑起來:“王上,上將軍不願遵詣,是死罪。”

    趙柏愣了一下。

    “我不遵詣在將軍之後,是從罪,罪不至死。”

    丟下這句,他返身疾奔。儒生強健的身體讓他如山猿般飛快,不一會兒就穿過趙陣,超過彭越,張開雙臂,直挺挺攔在兩軍陣中。

    遠處騎兵拍馬而至,三聲大風,弩矢飛射!

    那些矢呈弧線拋起,帶著呼嘯高高地越過張耳,然而精準落在他與彭越的正中,自起至落,不傷一人!

    王離在眾騎卒的擁簇下自陣中緩緩走出,居高臨下看著張耳:“你是張耳?”

    “正是區區。”

    “何以衣冠不整,形容狼狽?”

    張耳矜持一笑:“今夜王上向貴女示愛得成,宴請全軍,耳酒後孟浪,故有此容。”

    “將死之際,迎娶王後?”王離狐疑道。

    “正是也。”

    “可是免戰牌之女?”

    “正是也!”

    王離不屑地笑起來:“此女殊異,可配帝王,趙柏高攀了。”

    “配與不配,貴女卻已將婚約應下了。”

    “便是應下也未成婚,便是已婚也可再婚。”王離無所謂道,“待殺盡你等,我會收此女子為義女,為其擇一佳偶為續,定較趙柏優勝!”

    張耳哈哈大笑三聲:“既如此,王將軍可願成人之美,予吾王三日之婚期?”

    王離不悅地眯起眼睛:“憑甚?”

    “耳,願為秦質!”

    “你不配。”

    王離冷冷搖頭,抬手一揮。身後鐵騎得其將令,齊齊下弦,揚弩迎空。

    劍拔……弩張!

    所有人同時摒住了呼吸。

    正當時,一道蒼老而暴躁的聲音在秦軍側後炸響:“楚上將軍籍攜十萬將士赴趙王酒宴,何人欲攔耶!”

    楚軍,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