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六章 死戰之五,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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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三,莫食將近。
自古陣戰宜於早,尤其是開戰的時間,往往會選在正午之前,絕不會落到午後。
所以莫食已經是身在漳北的趙楚聯軍所能拖延的最後時間。
但對岸仍看不到楚軍的蹤影。
趙柏背著手站在水畔,看到戚懿挽著曲陽夫人默默登船,接著張敖登船,再接著,幾個豪猛的王侍扛過來一個大木箱,小心翼翼擺進船艙,掛帆操櫓。
撤離之人皆在這兒了。
“懿兒……”趙柏咂了咂嘴,“順著漳水向東,進到大河便抵南皮。南皮的集商所是雍人開的,肯定有法子送你們入雍。到了那時……需照顧好媼。”
戚懿淺淺一福:“妾定當照全太後,亦會……亦會開解櫃中左丞,不使怨憤。”
“劫不必你來勸。他是國士,待醒過來認清周遭,自然知道自己該做甚。”
“這世上的男子好似皆知自己要做甚似的……”戚懿的眼睛裏閃出一絲寞落,“王上,楚既不至,讓秦人歸去便可,何以要戰!”
趙柏噗嗤一聲失笑:“你道王離這般好說,讓來便來,讓走便走?”
“妾可以去說!”
趙柏的臉一下子黑下來:“孤便是亡死,也不願再讓婦人庇護!速走!”
戚懿臉一紅,還待再爭,曲陽夫人從旁輕輕挽住她,笑著勸:“男子有天命,婦順即可。為娘聽聞你琴藝甚佳,艙中有琴,奏與為娘一曲。”
戚懿這才沉默。
輕舟離岸。
小小的偏舟順著水流越漂越遠,悠揚的琴聲伴風拂送,摻著悅耳如鶯啼般的低吟淺唱,久久不絕。
雞棲於塒(shi),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huo)?
雞棲於桀(jie),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於役,苟無饑渴……
“竟是唱《君子於役》……耳,孤似是看走眼了。”
張耳正品得搖頭晃腦,聞言一僵:“王上何出此言?”
趙柏不滿地皺起眉頭,滿臉嫌棄:“本以為是個醜陋的好女人,待娶進門,才知竟是個漂亮的蠢女人。”
張耳輕笑:“才可侍君,色亦可侍。王上隻需自問喜否,便知是否看走眼了。”
“如此一說,倒是不差!”趙柏轉鬱為喜,又喜轉而怨,“孤兒時便覺得項籍徒有勇名,膽小得很,現在看來,亦不曾走眼!”
“臨戰惜身者,不久。王上,待死之時,他自會悔厭今日之事。”
“他悔不悔,於孤何幹?出戰!”
戰鼓擂動,轅門洞開,一列列甲士魚貫而出,在行營外列作一道又一道的密集長列。
這裏有趙國最後的五萬餘兵卒,也有楚國援北殘存的那一萬多人,如今混在一道,肩抵著肩,腿並著腿。
從列隊的方式上,他們之中早已看不出國別,列陣先後的唯一依據,隻是著甲。
列於前者赤膊,臂上纏著木塊,鐵片,空出一手持劍,一個個形容瘋顛。
列於中者布衣,臂上纏著能護住半身的碎門板,破籬柵,以雙手持長兵,還是瘋顛。
列於後者皮胄,兜盔,一手櫓盾,一手利刃。這是聯軍最後的精銳,人數僅有不足兩萬,然而形容……瘋顛。
趙柏的王旗在行營中緩緩前移,移至轅門,趙柏一身冠冕跽坐於轅門正下,目光灼灼,唯一的護衛就是張耳。
王平視王將。
大陣末端,彭越靜靜地抽出佩劍,笑看向昨夜才被派來漳北,替換英布與蒲將軍領兵的鍾離昧。
“鍾離,本以為你在魯公處得重,便是重逢,亦無顏叫你歸我帳下。誰知那人竟以你為棄子!那項籍與你的恩義,有這一遭也該報全了。今日若能僥幸不死,以後,你便與我一道輔佐王上可好?”
“兄之言,弟不敢辭。若僥幸得活,定辭於魯公,佐兄成事!”
“甚善!”彭越啐出一口,哈哈大笑,“我去統步軍,營中一百車、三千騎、三千弩皆予你,斬殺王離之重任……也予你!”
鍾離昧重重抱拳:“必斬王離,死不旋踵!”
……
決戰來臨之際,趙柏感到有一些暈眩。
昨日,馮劫與範增共謀,用一場嫁禍讓楚軍見識了秦人的本事,以堅定項籍共戰之心,這一謀當是成了才對。
楚軍死了足足六千人,英布受創,蒲將軍重傷。老範增滿懷信心渡水而去,拎著英布,上門去給項籍送溫暖。
張耳也連夜寫就戰書送給王離,準備要趁熱打鐵,在項籍後怕之前促成決戰。
應該哪都沒錯啊……
秦軍那邊,王離從來不拒戰。
你要戰,我便戰,十五萬北軍日出食饔,食時列陣,第一個到崗到位,擺開了堂堂架勢。
自己這邊,範增貼心地派來了鍾離昧頂替英布。
鍾離昧與彭越是苦名寨時期的老搭檔,一個大當家,一個二當家,再次合作依舊心無芥蒂。二軍由此攏成一股,連夜備戰,士卒欣死。
媼和懿也勸走了。雖不知道這四五日耕耘能不能給趙國留下後嗣,但若有萬一,複國的英才卻備下了。張敖是趙人年輕一輩最才具者,馮劫……反正彭越和鍾離聯手把他槌翻了,他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唯獨楚軍……
該來的項籍沒有來,該出現的楚軍沒有出現,一水之隔的範增也沒有半點音信傳來。
項籍莫不是被昨日的敗仗嚇傻了?還是說,他這次走了大運,不小心把範增與馮劫的合謀看破了?
思不明,猜不透,若無楚軍,這次……大概要死透了吧?
趙柏遺憾地歎了口氣。
耳朵邊聒噪的鼓聲停了。
停了也好,趙柏不止一次聽過李恪營中的三通鼓,特別清楚趙軍當中根本就沒有會打鼓的人,劈劈啪啪亂亂糟糟,真衝鋒的時候,這樣的鼓點能讓人生生摔死。
隻是鼓點停了,戰……就始了。
巨鹿決戰,由此始!
趙柏緩緩闔上眼睛,準備接受生命的結局。
隻是他不知道,戰場東北,皆有喧聲。
北百三十裏……
龐大的騎陣奔襲於道。
自平旦棄營,雍軍進得趙境以來第一次似這般放開馬力,全力奔馳。
他們要去漳北平原,在那裏一戰抵勝。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韓信放棄了遮掩,撤回了斥侯,從扶蘇到牧騎,每個人都以夏布裏麵,打馬揚鞭。
這種舉動幾乎是瘋狂的。
即便整條行軍路線已由鐮鼬營的騎士小心探過三個來回,即便大雍精銳不懼任何強敵。
可如此行軍,依舊等同於把大軍赤裸裸曝露在刀鋒之下,甚至不需要一支多強的伏兵,隻需有三兩千人衝散騎陣,後果便不堪設想!
沒人知道昨夜急來的信使究竟帶來了什麽消息,沒人知道漳北的戰況究竟如何,更沒人知道韓信究竟在想什麽,何以一反常態,犯此天險!
他們甚至沒法去問。
因為韓信的將令唯有一條,疾進,脫陣者,斬!
東五十裏……
項籍一身戎裝,持著劍,目光威嚴地掃過麵前。
八萬楚軍俱在此,以十人一組杠著木筏走舸,誌氣昂揚。
範增與他謀,北軍銳烈,以趙楚之戰具,便是聚起三五十萬也休想在野戰得勝。
然!趙乃哀卒,死誌可用。隻要讓他們以為後援斷絕,衝殺決死,他們就能用性命吸引住秦人的注意,為楚軍在光天化日創造出突襲之利。
攻其不備是此戰唯一的勝定之機,而且這機會僅有一閃,抓住它,就是項籍的使命!
需果絕,需堅定,需神速,不可有片刻遲疑。疑……則機失!
項籍鏘一聲出劍,高舉向天。
“此戰!不勝即死!全軍渡水!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