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六章 武關之八,怎樣的人建起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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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侯,這是今日戰報。”

    夜,人定。

    戰事在一個時辰之前方才收尾,秦軍打退了四波攻勢,自身替戰九輪,作為最後憑仗的狴犴近衛也出場了整整兩次。

    原本劉季應當是準備晝夜不止的,幸得天爺眷秦,天聚烏雲,徹底遮蔽了夜晚的月色,劉季大軍目不視物,這才不得已下達了退兵的命令。

    李恪靜靜地揭掉火漆。

    戰一日夜,秦軍死二千二,傷八百四,狴犴死百單六,傷七。

    這種恐怖的傷亡逆差背後是戰事的殘酷。唯有爭鬥一刻不休,城上的士卒才會無瑕去搶運傷員,隻能任由他們倒在城上,直至身死。

    “將傷員夜送商縣,各族不足數者拆解合並……明日,啟用拋石機。”

    杜摯並沒有露出什麽興奮的表情,隻是輕輕一嗨,轉身退走。

    武關一直是有拋石機的,一共有四台,就架在關後。

    入關之後,李恪對它們做了一定程度的優化,又準備了一些修繕和替換的備件,但始終也沒去使用。

    但那不算是後手。

    關前太過狹小,以拋石機的準度和數量,便是使用也不能大幅度提升守關的韌性,隻能說是聊勝於無,而這次啟用,也不過就是盡盡人事,集中一切可集之力罷了。

    墨軍才整備了半日……

    李恪看著烏雲滾滾的夜色,陷入沉默。

    八月十八,暴雨。

    山中的瀑雨突如其來,天地之中茫茫一片,但劉季卻沒有取消原定的作戰計劃。

    因為張良跟他說,雨日潮濕,秦弩不用,大利於我。

    事實也正如張良所言,秦軍何止是秦弩不能用,就連昨夜解封的拋石機都無從去用。

    西風,西雨,人仰,馬翻。

    攻關者張不開眼,守禦者邁不出溜。大夥交代出一本可歌可泣的糊塗爛帳,秦軍死傷一千零二十,且是正正經經的傷大於死。

    傷者後送,缺額整編,李恪手下僅餘八千人手,合十六旅,整體傷死達到六成。

    李恪知道,武關已經守到極限了。再守下去,便是秦軍堅忍能不崩潰,狴犴也得轉入常規的輪替序列,全無意義地大量折損在城頭的剿殺當中。

    這是李恪所不能接受的。無關於親疏遠近,每一個成熟的墨者都是這個時代的寶貴財富,狴犴不是不可以死,隻是不該死戰,死在筋疲力竭和有進無退這兩個詞上。

    八月十九,雨不盡,休戰。

    日失前後,雲消雨霽,有一抹碩大的虹橋自少習山巔掛落絕澗,就好似天爺在兩軍陣中又起一座新關,連天接地,雄勝武關!

    張良與劉季看得瞠目結舌,呆滯之餘,猛眺見一頭陀樓的巨獸在武關之後緩緩而起,仰天嘶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天佑大秦!天佑大秦!天佑大秦!……”

    劉季麵色鐵青:“子房,武關距此……二十裏吧?”

    “此天無目也!”張良臉上看不到波動,吐出的字眼冷得像冰,“主公,今日秦軍氣勢鼎盛,不可掠其鋒芒。”

    “你要我等到何時!”

    “雞鳴,恰在其時。”

    ……

    八月二十,雞鳴,攻戰。

    雖是夜戰,劉季卻不是偷襲,仍是無窮無盡的大軍,連天接地的戰鼓。

    疲敝的秦軍氣勢昂揚,待戰的劉軍隻進不退!

    首陣夏侯嬰,次陣王陵,三陣周勃帶傷複戰,四陣奚涓勇猛無敵!

    武關方麵,李恪第一次親臨指揮,就在關後,霸下直立高三丈,碑樓接天近五丈。李恪如神靈般立在八丈高的露台,目光冰冷,俯瞰戰局。

    秦軍一度幾乎完全壓住了劉季麾下。

    杜摯在霸下的背甲上傳令,六位軍侯為其揚聲,所有的千夫俱下城防,頂替了稚嫩的五百長們,每言每令,皆在要處!

    夏侯嬰引五千兵強攻,李恪命城頭阻敵之餘,又令抽調弩士五百齊聚平台,以弩陣射。

    上下齊矢,月夜殺人,夏侯嬰硬著頭皮衝到城下,回身一望,竟隻剩下區區七梯,將士不足五百戰勇……

    曹參也被迫退到了二線。

    張良執劉季將令臨場指揮,以軍師之身站上將台,不待夏侯嬰敗陣求援,就直令王陵引兵出戰。

    短暫的空虛被快速填滿,及至日出天明,秦軍替六輪,劉軍遣三陣!

    李恪命弩陣,斬敵生力,張良便令盾牆交疊,並作魚鱗;張良命雲梯,擴其寬度,李恪就令櫓盾作門,梭標齊擲。

    兩人在戰陣輪替之間鬥智,見招拆招,應變反擊。一個個樸素卻強勢的變陣反饋到戰場,便是節奏愈快,攻伐愈凶。

    鼓聲一刻也不曾停!

    李恪甚至嫌棄劉軍的鼓手不專業,命秦軍擊鼓,引其鼓點。

    張良登時便有應對,換上全無擊鼓經驗的猛士十人,塞住耳朵,隻管猛敲。

    鼓聲成了雹點,戰士沒了方寸,城上城下皆有紛亂,雙方不約而同令將士呱噪,自戰前敵。

    一晃莫食!

    李恪在城上尚有餘力時突然發力,守關所旅左右而退,一營狴犴自平台殺出!

    其時正是劉軍第六陣猛將薜歐,他親自帶兵戰於城上,一時亂陣,被三把姑果短劍強襲身隕!

    劉軍失卻大將,士卒心驚潰逃,還不待他們跑回本陣,張良已經遣出第七陣傅寬,見背敵之士,斬,立絕!

    僅僅一個喘息的功夫,李恪替下狴犴,再開輪替,兵員齊整的第十三旅登城備防,平台之上又一次站滿了新的弩士。

    那之後,張良嚴禁各陣大將領?登城,李恪再沒有讓狴犴突襲,斬首亂軍的可乘之機。

    戰局轉入僵持。

    時至舀日,晚霞當空。

    秦軍輪替至第二十三旅,這是第一,第七與第八旅臨時合成的旅,人數六百三十餘。

    劉軍派出第十二陣,勇將夏侯嬰二次將軍,正急於一雪前恥。

    精疲力盡的酈商捂著傷肩從前敵處退下來,神色黯然地與夏侯嬰擦肩而過。

    “秦人勇毅,僅憑兵士下不得城……”

    夏侯嬰咬著牙:“那我便領親衛殺將上去,看秦人可能攔阻!”

    酈商瞪大眼:“嬰君!軍師將令……”

    “薜歐獲罪了麽?大將登城,勝則功,敗則死,張子房口舌之徒,懼他作甚!”

    夏侯嬰哈哈大笑,告別酈商,直趨搶城!

    這一次……秦軍的反應似乎慢了。

    城上的守軍被忠心護主的勇卒殺散,自兩側甬道倉皇而逃,而新的補充卻未替上,一丈外那個讓劉季大軍吃盡苦頭的平台擋板也沒有及時打開……

    秦軍,無力為繼了麽?

    夏侯嬰有些恍惚。

    恍惚之中,其麾下高歌猛進,把陷陣的秦軍砍盡戳絕,城頭……戰止。

    整個戰場靜成一片。

    登城的忘了登城,進兵的忘了進兵,下令的忘了下令,連本該追下去搶奪城門,抵定勝局的都忘記了下令。

    夏侯嬰呆呆看著城下奔逃的秦人……

    “勝……勝了?”他結巴著問。

    左右敬懼地看了眼幾丈外,那台靜靜聳立在斜陽下的霸下巨獸,不確定答:“秦人,好似散了……”

    夏侯嬰咽了口唾沫,抬手指住霸下:“既然散了,這惡獸為何不逃?”

    “這……”

    不待左右回答,夏侯嬰看到碑樓大門裏走出來一個黑衣的青年。

    玄色深衣,簪發玉束,他蓄了半指柔順的短須,腰上佩著別致、華貴的修長玉劍。

    他問夏侯嬰:“你是何人?”

    夏侯嬰感受到一種磅礴的勢,讓人下意識想要遵從,不想有絲毫違背。

    夏侯嬰趕緊答:“沛縣夏侯嬰,現為沛公麾下公車將軍,不知先生……”

    “我是李恪。”

    沒有任何前綴,沒有半分宣揚,隻需用平淡的語氣和不高的聲音吐出李恪二字,他就是人群的焦點。

    夏侯嬰單純地怔住了:“李……那個……李恪?”

    李恪輕笑著搖了下頭。

    “不是那個李恪?”

    “非也非也,我便是那個李恪。”李恪被夏侯的憨相逗得莞爾,搖著頭說,“我隻好奇,你老實,憨直,何以做這搏命的勾當。”

    “呃……暴秦無道?”

    “若是我不曾記錯,作反前你好似是裏中郵人,雖非有佚,卻也是秦吏一員。大秦以吏治天下,若秦無道,豈不是你無道?”

    若旁人說這話,夏侯嬰早就一劍砍過去了。可是由名滿天下的墨家钜子說出口,他就覺得,這問題似乎很重要。

    他努力地想:“不是的。蕭公說天下大亂,男兒就該建功立業。但建功立業得有大義才行,我等反的是秦,不管秦有道無道,他都得無道。如若不然,我等豈不成了不忠不義?誰能這樣啐自己呢?”

    李恪笑得更歡了:“蕭公?原沛縣主吏掾蕭何吧?確是個有見地的人。”

    “是吧?”夏侯嬰很開心,“我亦如此覺得。比之張子房,蕭公智計不輸,德卻勝遠。”

    “我與張子房算是老友,你在我麵前說他,不好。”

    夏侯嬰被驚得不行:“誒?你們竟是好友?那張子房何以要殺你抓你?沛公可說,抓住你,萬戶侯呢!”

    說到這兒,夏侯嬰的心思這才回了人間:“對啊!沛公要抓你,你不跑,卻在這兒說甚閑話?”

    “就是想看看你等皆是怎樣的人……”李恪又搖起頭,似是遺憾,又似自嘲,“挺普通的漢子,然有善心,知進退,又明主次,若經打磨,當可不凡。”

    夏侯嬰被李恪誇得臉紅,頷著下巴撓起頭:“君侯高看了……”

    “非是誇你。”李恪的笑收起來,神色漸冷,“你或有天姿,然為將主,至少現在還遠遠不足。”

    “誒?”

    “攻城殺敵,你該迅速搶盡要地,不使隱患遺留,而不是僅僅奪下城牆便開始忘乎所以。”

    “誒!”

    “逃吧。水火無情,你於我有解惑之恩,我不想你死得這般無尊無嚴。”李恪說完便轉過身,一字一頓道,“令!投油,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