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情非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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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然是換了衣衫,上了藥,止了血,身上還是一陣陣的刺痛。雪靈染在馬車上挺直腰杆坐著,如此直回到了“白露宮。”

    時已過午。剛入宮門,就有宮侍來報:“陛下有懿旨,公子歸來後請速到‘來儀殿’書房。”

    雪靈染接了信,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壓不住,便道:“一路風塵仆仆,容我更換衣裳。”

    侍從應諾,待命在旁。眾所周知,現在雪公子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這座後宮裏又有誰敢得罪他,都是萬般討好的。

    雪靈染讓杜衡備了一桶冷水,又下了清冽衝和的香料,衝掉了背上的血跡,掩蓋著血腥味。換了一套稍厚的衣裳,重新梳理的發髻,腰間除了配了一掛皓白的玉佩外,又掛了一隻氣味清馨的梅花香纓。

    準備妥當,才朝“來儀殿”行去。

    杜衡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公子回了一趟雪家,連午膳都沒有用,背上又是一頓藤鞭傷口,為怕陛下察覺藥味還不肯上藥。這種傷口本就不該碰水,方才又在水裏洗了半天,更何況前些天才剛受了內傷。公子就這樣的不愛惜自己,這樣的折騰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為什麽就不能被陛下知道?

    他估摸著在雪家的書房裏,公子定是和家主發生了爭執。卻不知為此起了爭執的事情是什麽?

    進了“來儀殿”的宮門,絳瓔領著他們一直往書房走去。她在前頭聞著風中那若隱若現的香氣,心中微感詫異。往日裏遇見雪靈染,從不曾覺得他身上有如此明顯的香氣,他一貫為人清冷,衣著配飾都喜歡用得極淺淡,正因如此才更讓人覺得他仙氣縈繞,不似塵世中人。

    她微微側眼,無意間湊巧就瞧見了他配在腰間的一隻青色的香纓。隻一眼,便覺得眼熟。似乎如今陛下身上也時常佩戴著一隻香纓,那顏色與式樣,似乎與雪靈染身上的這隻極為相似。

    絳瓔恍惚了一下,腳下一踉蹌,幾欲磕倒。

    雪靈染驟然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臂。盡管是隔著衣衫,他還是很快地放了手。

    動作快得宛如是幻覺,絳瓔一站定,連忙道謝。

    雪靈染微微彎唇一笑,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隻有杜衡看得替他冷嘶了一聲,這樣肯定是牽動了背上的傷了,能不疼嗎?

    絳瓔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目露擔憂的杜衡。

    雪靈染已越過她去,徑自朝書房走了過去。杜衡重新垂下眉目,亦步亦趨地跟著,到書房門外才停下腳步,規矩地守在了門外。

    絳瓔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方才被拽的手臂,心中稍稍地起了一絲漣漪。很快就又被她掐斷了妄生的心念,疾步走了過去,守在書房門外另一邊待命。目光再也不敢往書房內張望一眼,唯怕自己控製不好情緒。

    雪靈染進了書房,便瞧見鳳墨影跪坐在墊子上,案幾上一字排開好些案卷。她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抬起眼眸來,見來人是他,不由微微一笑,說道:“你回來了?祖母可還安好?需不需要讓太醫過去給她老人家看看?或是去庫房裏尋些珍藥送過去?”

    雪靈染望著她,抿唇一笑。背上很疼,心中卻很暖。

    下一刻,鳳墨影輕拍額頭,笑道:“對了,我忘了。你的醫術可比太醫們好,有你過去瞧了,自是不用讓他們再過去。”

    雪靈染步履矜雅地走過來,在她身邊跪坐下,身姿筆挺,回道:“祖母這是舊症,我已開過藥,應無大礙。陛下,這是在看什麽呢?”

    鳳墨影扭頭去看他,皺眉,不放心道:“你的內傷還沒好嗎?為何今日的臉色有些難看?唇色也有些蒼白?”

    “先前接了家裏的信,說祖母病重,給嚇的。”雪靈染慢條斯理地道,眼睛有些迷蒙地回望住她,將她伸過來欲觸摸他額頭的手拽住,笑了一笑,“我的內傷已快好了,你不必擔心。”

    他催動內力,將自己的手心烘得暖暖的,將她的手包住在掌中。

    鳳墨影轉了轉眼睛,知道他總是不欲讓自己為他擔憂,便轉了話題,指了指案麵的宗卷,頓了一頓後,才道:“我在察看當年的……阿染,你覺得寡人當年滅族唐家、株連群臣,手段是否……太過了些?”

    她本想翻看一下當年的案卷,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看看當年的那一場血雨腥風裏是否遺留了什麽可疑的人。畢竟,沈家這個目標太過於明顯,憑著她斷事的多年直覺,總感覺這些陰謀裏麵不會是這麽的明麵直觀。

    或許,還有許多細節被遺漏了,或是被掩蓋了。

    本欲尋雪靈染一起來商議,才好拚湊出前女帝當年發動這些手段的真實目的和背後的起因。但恰巧雪靈染回了雪家,她便一個人在此翻看。隻是越看到後來,越覺得驚心動魄。

    之前,她對當年的事更多的是聽聞,並未去查證。

    也許因為那些心機手段,令她感到厭惡,亦不想去翻動這些舊時的塵埃,驚動這些時光裏的傾軋。

    如今,愈來愈多的疑團,又愈來愈多的猜測,讓她不得不想從中尋找出其中的答案來。

    誰知,這麽的一通翻閱,上麵記載的事件與數字,讓她看得遍體生寒。

    不得不慶幸自己曾經並不生長在這個時代;並不生長於頂峰權力的罅隙之間,暗歎自己無需為了種種原因去掙紮、去痛苦、去癲狂、去瘋魔。

    可如今,她又偏偏落到了這個時代中,穿越到了這具身體裏,不得不去承受起她的命運;不得不去背負起她的過往;不得不去麵對她未來的險境。然而,這些東西都太過於沉重,沉重得讓人壓抑、讓人無措、讓人無所適從,如果不是她曾經擁有強大的意誌,堅韌的心性,此刻,在麵對這些宗卷舊事時與隱隱的真相時,怕是要崩潰了。

    如此一問,雪靈染的目光終是落到了她案頭上,胸臆間隻覺得沉悶而壓抑。麵對這些記錄在案的事情,他無法撒謊。但是,如今卻是要她去承受這些,實在是讓他於心不忍。

    覆住她的瓷白手指稍稍用力,他眼眸一瞬不眨地凝望著她,說道:“不管往日如何,從今往後,我都與你在一起,為你而戰……萬死不辭。”縱然世人皆唾棄於你,我也不會鬆手;縱然世人皆背叛於你,我也不敢言辭。

    鳳墨影怔然地對視著他的眼睛,看懂了他眼中的深意。心中卻又忍不住悄悄地疑惑,問道:“阿染,你為何如此相信我?”

    雪靈染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相信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

    所以不去追究,對以前的那些殘忍手段也可以容忍嗎?

    鳳墨影眉心有一些微皺,她有些矛盾。既不想雪靈染因為前女帝的手段而錯眼看待如今的自己;但對他能容忍以前的那些暴虐手段心裏又有些不能理解。

    雪靈染瞧著她的神色,心中暗歎,說道:“陛下,臣心裏隻能容下一人,若心裏有了她,就想要護她一生周全。不管前方是火海,還是刀山,都想牽著她的手走過去。若果陛下覺得往昔的手段用得有些過了,那麽,往後,我們一一補回來,可好?”

    他並不能容忍那些暴虐,甚至是無比厭惡的,不願意讓它們沾汙自己一點的衣衫。

    可是,他卻知道,她不是施展暴虐的那一個人。

    他也曾經……致她於死地。

    心裏在顫栗,他眼中的她卻笑得澄澈:“好。”

    她總感覺自己在這一塊處理得有些含糊,但又能如此,心思矛盾,但此題無解。

    以後,希望自己真的可以補回來吧!

    鳳墨影微微釋然地一笑,問道:“阿染,如今除了沈家、皇家,你覺得還有誰可疑?尤其是當年的那些人裏,是否會有什麽人被遺漏了?”

    雪靈染心中怦然一跳,神色雖鎮定,但腦中不其然地就閃出了一個人影來。那是誰?他昔年的同窗,亦是好友。

    太子鳳影讓唐家蟄伏多年的野心逐漸抬頭,興許在向先帝投誠之初他們就埋藏了這樣的禍心。暗中動起了心思,使出了爭奪皇權的蠻橫手段。當年的唐家意氣風發,位極人臣,權勢與富貴皆無人能及,隻可惜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有些事情終是按捺不住地流露了出來。

    打擊異己,暗中鏟除,一切障礙都逃不過被清理的命運,隻為保住太子之位,保住唐家不可撼動的地位。

    但唐清逸是一個異類,他雖擁有權勢,可並不以為傲;雖明曉世故,卻為人明朗磊落。他與唐家的人皆不同,正是因為這一份不同,昔年他們相識為友。在唐家蒙難,牽連九族時,他雪靈染施以了援手,輔助沈燃救下了一個人。

    這一件事情,隻有他們三人知曉。

    鳳墨影望住他微微蹙眉凝思的模樣,不由淺笑道:“一時想不出來也沒有關係,我們可以慢慢來。”

    雪靈染唇角微彎,他知曉自己笑得並不真誠。實在是無法真誠,這一件事情他必須隱瞞下來。

    這是一條人命。對於唐清逸,他無愧天地,無愧良知,無愧摯友。

    但對於鳳墨影,他有愧。

    他愧對愛人。

    雪靈染心尖擰著痛,久久地屏住了呼吸,壓著喘不過氣來。想著,自己口口聲聲讓她相信,可他卻將這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隱瞞得密不透風,並且以後將繼續隱瞞下去。他不能拿摯友的性命來冒險,這一件事情,他不能賭,不能輕視,不能疏忽。

    雪靈染點點頭,垂下了纖長濃密的眼睫,完全地掩蓋住了他眼中生起的歉疚。

    對不起,墨兒。

    這一件事情,我不能坦白。

    我該如何做,才能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