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所以,我才是最大的天外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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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斷數宗師的數論普及天下的後世,有這樣一句俗語。

    當兩個人的智力指數差距超過20點時,就很難進行有效溝通了。

    而小公主一直以來展示出的聰慧,淩駕於在場的烏合之眾又何止20點?所以小公主一番理所當然的結論,卻隻引發了寥寥數人的共鳴。

    藍瀾嗤笑一聲:“原來如此。”

    陸珣若有所思:“果然啊……”

    祁邢山苦笑搖頭,不予做聲。

    其餘絕大多數人卻是目瞪口呆,不知該作何反應。

    好在小公主與這些人非第一天接觸,笑了笑,作起了細致入微的解釋。

    “簡而言之,我是個天生體質特異之人,火焰王朝的氣運對我來說是一種劇毒,隨著我年齡增長,這份毒性變得越發猛烈,以至於我用盡手段仍不免日益衰弱……祁教主,這些年送你的湯藥,都是我自己也要服用的,所以請盡管放心,我並沒有在藥中做手腳。”

    這一下就連祁邢山也感到驚訝不已:“公主殿下……也在服用?”

    小公主笑容顯得有些自嘲:“如若不然,我又不是生而知之,怎麽會恰好在你需要解毒的時候,就拿出了可以緩解毒素的靈丹妙藥呢?這種可以鎮壓‘氣運之力’的湯藥,可是找遍天下也不可能存在的禁藥啊。”

    祁邢山一臉苦澀:“原來是這樣……這些年我一直懷疑,為什麽偏偏如此巧合,恰好就在我身中火毒,無法可解的時候,公主那邊……”

    小公主說道:“要說巧合,也是有幾分巧合。這種化解斷罪之火,也就是化解王朝氣運之功的研究,在王宮內也是理所當然的禁忌,我一直到7歲之後才勉強騰挪出了研發的空間,9歲時才熬製出了第一份成品。如果教主早兩年中了斷罪之火,我也隻能束手無策。”

    “但是,為什麽殿下你會……”祁邢山聽到這裏,對小公主的解釋已經深信不疑,但同時也越發不解,“我的確聽說過,有人生下來就被王朝氣運鎮壓,但這些人往往是繼承了上古時代的罪業,也就是天生的異端。殿下你既然繼承王室血脈,又怎麽會被王朝氣運毒害呢?”

    小公主反問道:“祁教主,這裏我小小賣個關子,考你一個曆史常識題。火焰王朝立國千年,反賊最多的地方在哪裏呢?”

    祁邢山聞言一怔,繼而陷入深思。他雖然不以學識淵博著稱,但作為百萬教眾之主,這麽多年當然不是白過的,各類史料爛熟於心,畢竟以史為鑒才能為人君王,不過要說反賊最多……

    “是,是北部的塔城嗎?”一個略微瑟縮的聲音忽然加入進來。

    卻是最早和康平唇槍舌劍的年輕人葉何。

    這個最早提出雷火交替方案的人,就算不是小公主的直屬,也至少是“用過的棋子”,關係和一般人還是有所不同,葉何也非常善於抓時機,很清楚這是自己攀龍附鳳的關鍵機會。

    哪怕有嘩眾取寵之嫌,也必須加入對話。

    祁邢山聞言,眉頭一皺,如果隻從史料角度來說,葉何的答案是沒有錯,最北邊作為瞭望塔的那座城市,可以說是反賊之鄉。畢竟那裏匯聚了最多的上古餘孽,王朝對北部的壓榨也最狠……但恐怕小公主想要的答案並不是這個。

    果不其然,片刻後,小公主沒有等祁邢山慢悠悠地思考出答案,自行揭曉了謎底。

    “反賊最多的地方,就在這裏。”

    小公主指了指腳下,王宮大殿所在。

    大部分人莫名其妙,祁邢山卻恍然大悟,繼而失笑:“果然如此。”

    小公主解釋道:“北部的亂事雖多,但真正稱得上動搖國家根基的叛亂,一千年來也屈指可數。但在這個王宮之中,繼承人爭奪王位到白熱化,你死我活的戰鬥已經發生了十次以上。而對於統治者來說,近在咫尺的威脅可比遠在北部的亂民要可怕十倍。所以勝利者對待失敗者的殘忍也要更狠辣十倍。哪怕是童年時候還要好地玩耍的兄弟姐妹,哪怕是曾經視之如同父輩的師長,隻要走錯了一步,最終就是萬劫不複。而這,就是反賊的下場。”

    說到這裏,小公主的語氣染上了與其年齡完全不符的滄桑。

    “王朝千年,這座宮殿雲集了天下精華,醫藥技術遠遠淩駕民間,然而因為各種異常而暴斃的‘王室子弟’之多卻匪夷所思,生於王室,卻比民間尋常家庭的死亡風險更高。畢竟每次勝利者的出現就意味著數倍的失敗者。所以,比起北方的塔城,這裏才是反賊最多的地方。”

    祁邢山說道:“而反賊之所在,也就是王朝氣運的扭曲點所在?”

    小公主點點頭:“這麽解釋也可以,如果從王室血脈的角度來說,那就是我們每個人體內,或多或少都有些反賊的因子。畢竟是正是反,對於一個政治鬥爭風波詭譎的王朝來說根本沒有定數。而一旦出生後顯現於外的因子是‘反’,就會被煌煌大勢所鎮壓。此外,王室子弟自幼就必須生活在王城之中,可以說遭受著最濃鬱的毒素侵蝕,所以……”

    說到此處,小公主神情嚴肅道:“幾乎每一代王室子弟中,都會有情況與我類似的人出現。每年在宮中暴斃的王室子弟之多匪夷所思,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並不是死於政治鬥爭,而是死於這種近乎天罰的先天不良。”

    聽到這裏,會場內對小公主的質疑和敵意竟不知不覺間瓦解消散了少許。

    無論如何,聽著一個十幾歲的瘦弱少女,陳述自幼所背負的沉重,遭遇的淒慘……隻要還有基本的人性,就會有同理心,無法再去責備這位公主殿下。

    葉何怔怔問道:“為什麽……不把那些先天不良的人,送到遠離王城的地方呢?如果是在王朝氣運不太濃鬱的地方,應該可以生存下來吧?”

    小公主笑著反問:“為什麽呢?”

    葉何心中恍然,卻不得不垂下目光,無法再與那對清澈的眼睛對視。

    其中承載的深沉,遠不是他這個一身清白的小書生所能承擔的。

    火焰王朝,或者說君王的家族,實在是扭曲到了極點!

    會場內的氣氛隨之凝重,直到很久之後,才終於有人打破沉默。

    是看戲看到不耐煩的藍瀾主動發問。

    “所以你為了解毒,不惜推翻自己出身的王朝?一邊享受著王室給予你的種種特權,一邊從根子上挖掉王室的根基,反賊的因子在你身上還真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小公主對此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倒是葉何忍不住反駁:“公主殿下從生下來就在被王朝氣運迫害,就算要推翻王朝,也隻是在正當防衛吧!?”

    藍瀾瞥了他一眼,根本無心理睬。這種迫不及待展示存在感的無名小卒,還不值得她本人浪費口舌。事實上她對小公主的淒慘故事同樣沒什麽興趣,比起所謂王室子弟的苦難,民間的苦難無疑更甚十倍!

    什麽死亡風險更高,那是和同樣生在城裏的“中等人家”作對比,真正支撐王朝基石的底層人的死亡數據,甚至很少出現在呈交給王室的統計數據裏!

    藍瀾感興趣的是,小公主的真實想法,要如何堂而皇之地對這些義軍領袖訴說出來,又要如何爭取支持?

    當然,更重要的是,小白要如何處理屆時的矛盾。

    一想到大戲即將進入高潮,藍瀾就興奮得十指微微發抖,甚至就連對小公主的敵意都被壓製了下去。

    而在此時,祁邢山也將話題轉移到了真正重要的地方。

    “公主殿下這些年來願意扶持我等義軍的原因,我已經了解了。對於先前的無禮猜想,還望殿下海涵,接下來……”

    小公主卻難得略顯失禮地打斷了老人的陳述。

    “不必說什麽海涵,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因為截至目前,我的性命還沒有得以保全。”

    這一下,所有人都有些不解了。

    如果說小公主的體弱多病是被火焰王朝的氣運毒害使然,現在王朝覆滅,氣運不再,她的問題應該是已經解決了啊。

    小公主聲音清冷,在大殿內回響起來。

    “火焰王朝的確覆滅了,但誰能保證新的王朝氣運對我來說就無毒無害呢?”

    嗯!?

    在場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升起問號。

    這是什麽問題?

    小公主說道:“事實上,雖然我剛剛才闡述過自己身為王室子弟,卻被王朝氣運所害的基本原理,但那也隻是泛泛而談,具體情況要複雜得多。而換一個角度來總結的話,實際上是我的體質過於纖細敏感。畢竟在這個王朝之下,大部分兄弟姐妹都沒事,偏偏就我有事,而且還這麽嚴重。所以與其認為是王朝有問題,不如說是我自己有問題。”

    頓了頓,小公主又說道:“關於我這副身軀與冥冥氣運之間的關係,我還做了許多具體研究,但時間有限就不贅述了。隻說結論的話,我的體質對所謂王朝氣運高度敏感,而且特別挑食。從推測結果來看,恐怕無論我生在什麽樣的王朝之中,都會落得現在這個結果……體弱多病仿佛是我的天命呢。”

    小公主說到此處,恍若無事地輕笑了起來。而伴隨她的笑容,許多人質感到一陣心痛。

    少女的笑容實在太過精致而脆弱了,明明生在富貴之家,身材卻比常人還要瘦弱,那蒼白的肌膚在華貴的公主長裙的襯托下,宛如陽光下的積雪,仿佛隨時都可能消融。而這一切,竟是所謂“天命”!

    但還有許多人,卻感到一陣心寒。

    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哪怕是對小公主有著無限憧憬與敬重的人,也不會認為她是那種甘於天命的人。

    如果有所謂“上天”來注定她體弱多病,英年早逝,那麽小公主一定會讓天翻地覆。

    就如同她親手設計推翻火焰王朝雖然最終結果是白衣軍異軍突起,忽然闖入棋盤。但就算沒有白衣軍,各路義軍也無非是多花幾年來逐步蠶食火焰王朝。

    但是現在,火焰王朝雖然覆滅,小公主的敵人卻沒有消失,那麽她會怎麽做?

    “放心吧,我還不至於要去作毀天滅地的妄人。”小公主笑了笑,“如果真的是整個世界都要我死,那麽我雖然會竭力掙紮,但終歸是難逃一死吧……可萬幸的是,結論還沒有那麽糟。雖然我的體質是特別了一點,幾乎無法適應任何王朝氣運,但反過來思考,若是為我量身打造一個王朝呢?一個由我主宰一切,設計一切的王朝,難道還會引起‘過敏症狀’嗎?我想,這至少是值得嚐試的吧?”

    說完,小公主終於止住了話頭,給所有人留下消化的時間。

    眾人的確需要時間來消化。

    因為小公主雖然說得委婉不,那已經不是委婉了,隻不過太過匪夷所思,所以人們一時間根本無法接受。

    半晌,祁邢山才歎息著問道:“公主殿下,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成為新王朝的統治者嗎?”

    小公主說道:“準確地說,是新王朝的設計者、統治者、擁有者。”

    片刻的停頓後,小公主說出了更為令人震撼的詞語。

    “以及,永生者。”

    這個詞,再次讓會場陷入漫長的沉默。

    有意質疑的人中,隻有祁邢山提起勇氣,開口說道:“想不到,殿下的野心居然會膨脹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己之力,永久統治一個王朝,長生不死,統治不斷,那是初代火焰王都不曾奢望過的永世王權吧。”

    小公主笑道:“粗略地這麽解釋也可以,不過我需要糾正一點,初代火焰王對永世王權並不是沒有奢望過……恰恰相反,他已經掌握到了永世王權的精髓。過去一千年間,統治天下的人,體內始終都有他的血脈。而即將成為永生者的我,同樣是他的繼承者,所以,怎麽能說他沒有奢望過永世王權呢?”

    話音剛落,祁邢山難得暴躁起來,老人用宛如猛獸的聲音咆哮道:“王權根本沒有永恒!”

    小公主說道:“或許沒有,但至少我會向著那個方向去努力。而不會因為看不到終點,就連起點都不肯邁過去。”

    “所以說到底,你扶持天下義軍,將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隻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

    小公主坦然答道:“是的,我是個自私的人。雖然我也關心天下蒼生的疾苦,但我更關心自己的性命,所以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命。我不是聖人,也不希望你們將我當作聖人。畢竟作聖人太辛苦,我體弱多病,實在難當此任。”

    說到最後,小公主語氣中隱隱有些譏諷。

    而會場中則有不少人滲出冷汗。

    這位公主殿下真的是明察秋毫啊……的確有一些義軍領袖是在設計謀劃,想要將義軍的幕後功臣,小公主殿下推到聖人的位置上去。

    聖人固然享有無與倫比的清譽和威望,但聖人卻也會失去人間的煙火氣……簡而言之,聖人是不能坐在王位上的。

    隻要將小公主封為聖人,聖女,諸如此類的聖賢,那麽新王朝的主宰之爭,就少了一個最有力的競爭對手,甚至可以說少了一個重要的威脅。

    然而這一切當然也沒能瞞過小公主,少女不惜以近乎自汙的方式,丟掉了聖人的帽子,然後如同衝鋒陷陣,親冒箭矢的將軍一般殺到了戰場正中。

    之前誰也沒料想過,這位深藏深宮之中的少女,居然妄想成為王朝之主!

    藍瀾忽然問道:“你從一開始就惦記著這件事?”

    小公主也不諱言:“是的,雖然所有的細節都在不斷調整,但大方向是在我確定自己無藥可救的時候就確定下來的,我要成為永生不朽的王者,為此,我會盡一切的努力。”

    “哦,這話說得很有正派的風範哦。”藍瀾點評道,“反派一般都是說,會不惜一切代價。”

    小公主笑道:“所謂王者,當然會是正派。隻有逆賊才是反派。”

    祁邢山忽然打斷道:“公主殿下聰慧過人,遠勝我等,對起義大業更是功不可沒,以功勞而論,則僅次於白衣軍,要說成為新王朝之主,也不是不可以……”

    話音未落,立刻有很多人高聲表示反對。

    “怎麽可能!?”

    “祁教主你也太仁慈了,她畢竟是火焰王的後人啊!”

    “她自己都說了隻是為一己私欲,還在奢望什麽永生不死,我看她根本就是……”

    祁邢山高高揚起手,以一道溫和的波動製止了場內的騷亂。

    同時也確立了自己的權威。在這個會場中,有資格與小公主正麵對峙的人,隻有他。

    “公主殿下,請問新的王朝,你要如何設計?”

    小公主說道:“雷火交替,這是基本國策。至於其他的設計,恐怕也不是你關心的重點,我就不詳細展開了。”

    “雷火交替啊……”祁邢山有些感慨,“果然如此,殿下畢竟是元素之王的女兒,繼承的天賦就算有些許反常扭曲之處,也依然不脫離元素範疇。雷元素,就是殿下能夠適應的力量?”

    小公主說道:“是的,對我而言,隻有匯聚雷霆之力的王朝,才能讓我正常生存下去。”

    藍瀾冷笑道:“果然,那個雷王就是你啊。”

    陸珣則皺緊眉頭:“居然是公主殿下嗎……”

    祁邢山沒有在意白衣軍的感歎,而是繼續質問道:“然而元素王朝的缺陷,已經在過去的千年間展露無疑,殿下要如何保證新的雷王朝就能回避那些問題!?”

    小公主答道:“世上存在完美的政治嗎?如果不能確保完美就不去做,那麽人類就不存在文明可言。我會保證盡我所能,吸取過去的一切教訓,讓新的王朝長盛不衰……畢竟我的命運與王朝的命運也是息息相關。”

    “但元素之力來自天外邪魔,你個人的努力與擔保又有什麽意義!?”

    小公主笑了:“終於來到這個話題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想從這裏講起啊,可是你們太心急,不給我機會……如水月所言,天外邪魔這個概念太過寬泛,從上古時代開始出現的百家之力,沒有任何一家是無辜的。用這個理由來攻擊元素之力,是站不住腳的。”

    祁邢山沉聲問道:“所以,公主殿下的確有證據能證明這一點?”

    “當然有的。”小公主輕描淡寫地說著,“康平用三千年前的曆史記載證明元素爆發源於外力,這一點我不否認,同樣的記錄文獻我也看過,得出的結論是一模一樣的。但是縱觀曆史長河,其實還有遠比元素爆發更明顯的‘異常現象’,為什麽我們卻要對之視而不見呢?“

    祁邢山聞言一愣:“更明顯的異常?”

    “就是我們人類自身。”小公主說道,“比起天地之間的其他生物,祁教主不覺得人類的存在太過奇怪了嗎?無論哪一種創世神話故事中,人類都是毋庸置疑的特例,比起其他任何生物都更為強大的適應性,比起任何生物都強大的學習能力,以及最終建立起來的輝煌文明,這些事情遠比區區一次元素爆發要異常得多……”

    “殿下,這未免有詭辯的嫌疑了。”祁邢山沉聲應對道,“的確人類是萬物之靈,就算不考慮神話故事,僅從考古的角度來考證,人類也是極其特別的一種生物……但這種特別,是來自我們腳下大地的恩賜,而非天外邪魔的點化!”

    小公主笑道:“那麽我們腳下的大地又是來自何處呢?如果這個世界是從無到有的,那麽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明,和我們所說的天外邪魔又有什麽區別?同樣是看不見摸不著,同樣可以對人類的文明隨意擺弄。這種高高在上的存在,對人類的居心會有善惡之分嗎?我卻隻見古書之中寫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元素王朝千年來的諸多悲劇,難道不是天外邪魔使然嗎?!”

    小公主冷聲反駁:“造成悲劇的所有元凶都是人!以斷罪之火謀害你性命的是人,以鎮守身份在地方魚肉百姓的是人,以天下人為棋子圖謀永生不朽的同樣是人!不要把人類自己的罪責甩給所謂天外邪魔!”

    祁邢山說道:“所以公主殿下是寧願為天外邪魔背書咯?”

    小公主看著祁邢山,看著老人在連番質問之下,低垂下頭顱,卻依然不肯徹底蟄伏的姿態,輕聲問道:“祁教主,就算我建立雷王朝,也不可能貿然打破現有的格局,變革隻會緩慢展開。你依然是百萬教眾之主,甚至在和平的環境下可以進一步擴張。我的體質無法兼容願力,所以雖然不可能確立國教,讓宗教成為新王朝的主流,但至少可以承諾你一個比現在更加美好的未來。”

    “你是想用利益來收買我!?”

    小公主搖了搖頭:“我是在嚐試最後一次勸說教主回頭。”

    祁邢山失笑出聲:“原來在公主殿下眼裏,我是個用利益二字就能勸誘回頭的人?”

    “理念之爭,不會通過言辭之利分出勝負。所以我不會嚐試在理念層麵說服教主放棄。但現在的問題是,教主應該也明知道這一點,卻為什麽還是要與我糾結於言辭之爭呢?我隻是在闡述我行事的邏輯,是教主在不斷質問我,反對我。”

    祁邢山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

    小公主又說道:“如果你是因為理念的分歧,而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可我的王道,你應該立刻號召所有的支持者退出會場。但你卻選擇與我‘就事論事’地展開長篇大論的辯駁。你是有信心說服我改變自己的理念嗎?還是你認為自己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爭取到人心呢?如果是後者,請問你爭取人心是為了理念,還是為了利益?如果是為了利益,那麽我現在以利益來承諾你,又有什麽不妥?”

    祁邢山沉默良久,終於無奈道:“看來公主殿下無論如何也是要執迷不悟到底了,那麽,也請恕我對救命恩人略微失禮……”

    說話間,祁邢山再次高高舉起手臂。

    這一次,卻是從手掌中綻放出深邃的夜色。

    明亮的大殿頃刻間就變得漆黑如墨,唯有點點繁星作為點綴。而很快人們就意識到這片夜色的詭異之處。

    月亮何在?

    祁邢山所複現的夜空,既然還有星辰閃耀,就說明並不是陰雲密布之夜,那麽為何看不到月光?

    就在人們心生好奇,有人忍不住要開口詢問的時候,異變驟生。

    夜空正中,一條裂縫轟然展開,那時空震蕩的扭曲感,仿佛能透過畫麵傳遞到每一個人心底,激蕩起無窮無盡的恐懼。

    驚懼之中,一頭猙獰的巨獸張開血口,撕裂蒼穹,呈現在眾人視線中。

    “啊啊啊啊!”

    驚恐的尖叫聲崩綻,繼而迅速擴散傳染……這些敢於在火焰王朝的高壓下揭竿而起的義軍領袖們,此時竟如同經曆噩夢的幼童,呈現出全然無助的姿態。

    好在祁邢山隻展露了一個瞬間,就將畫麵收了回去。

    半晌,恐慌的氛圍緩緩退散,人們目光聚焦在老人身上,狐疑不定。

    他為什麽要展現那樣的畫麵,那個畫麵又意味著什麽?

    祁邢山說道:“那是老朽的親身經曆,我……曾經莽撞無知地嚐試溝通天界之外,結果就是險些當初心悸而亡。天外的世界實在過於凶險,區區人類還沒有資格與之交流。但是,或許是老朽有幾分薄運,死裏逃生以後,我的腦海中多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識。我用了很久才將其解析清楚,那是天外邪魔給我的留言……它將沾染了元素之力的人類,當作了美味佳肴!”

    老人說到此處,情緒也逐漸激蕩起來:“所以說所謂元素王朝,根本就是天外邪魔的牧場!我們越是聚集元素,就越是像膘肥體壯的家畜!現在的元素王朝,在天外邪魔看來或許還不值一提,我們都隻是處於生長期的幼獸,還沒到宰殺的時候,但是長此以往,屠刀總有一天會落下來!”

    而就在群情湧動之前,小公主反問:“那麽反過來說,沒有長此以往就妥當了?對於那些不會生長的家畜,牧場主難道會放它們自由嗎?嗬,就算是家畜,也是那些膘肥體壯的,逃跑起來成功的概率更高一些吧。”

    “再高那也隻是家畜,逃跑的也隻是少數!”祁邢山厲聲說道:“人類的成長絕對不能靠天外邪魔賜予的力量!”

    “那靠什麽?所謂的本地力量?千年前的百家爭鳴中一敗塗地的那些?你憑什麽覺得用那些力量就能淩駕於元素之上?沾染元素的人類在天外邪魔看來或許是美味佳肴,但是沒了元素的人類隻是惡臭難當!”

    “殿下不要信口開河,我至少直麵過天外邪魔,在這個問題上我更有發言權!”

    小公主歎息道:“所以我才不想把話題發展到這一步啊……”

    說著,小公主同樣舉起手,幾乎和祁邢山一模一樣,呼喚出一片幻境。

    同樣是深邃的夜空,但是和先前不同,群星簇擁之中,月光明亮得耀眼奪目,令在場眾人一時間竟睜不開眼。

    而當人們終於適應強光後,卻駭然發現那輪明月竟是由無數道攢動的雷光組成,雷蛇繚繞間,隱約有著生靈的影子。

    但是和祁邢山所呈現出的猙獰血口不同,這輪雷月,強大而威嚴,卻沒有那種令人驚懼的殺意,高高在上卻隻令人心生憧憬與向往。

    雷光映照下,小公主的麵容變得更為精致而白皙,宛如無暇的玉。

    而小公主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充滿好奇。

    過了很久,少女才收回了畫麵,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道:“天外邪魔,我也直麵過,而且比你直麵地更久,雷火交替的戰略也是在此之後才徹底確定下來……”

    話沒說完,現場已經有人用手指著小公主,聲色尖厲地斥責道:“她果然是天外邪魔的代言人!”

    下一刻便有人接上了話頭:“不錯,天外邪魔人人驚懼,為何獨獨是她在接觸的時候能夠保持理性?!她分明是早就被邪魔汙染過了!”

    “所以她才會如此冷漠地將天下人都視為棋子……就連親生父親都能被她害死!”

    “這種人居然被人當做恩主,若是讓她來當新王,天下人就都是邪魔的家畜了!”

    會場內的情緒幾乎在頃刻間就被點燃引爆,那洶湧而來的惡意,以近乎匪夷所思的強度和速度膨脹起來。

    祁邢山麵色不動,反而微微低下頭,似乎也不願成為這股惡意的發泄口,何況即便不需要有人領頭,小公主也已經是千夫所指。

    小公主對此仿佛早有所料,隻是淡淡地笑著,對各種無端的指責根本不予置評。

    “有些奇怪啊……”陸珣站在主位後麵輕聲道,“和之前一樣,莫名其妙就會引來全場反感,很不合理。”

    藍瀾嗤笑道:“哪裏不合理?她身上幾乎帶著所有被人厭惡的特質,王室出身,常年超然,又對很多義軍巨頭恩重如山,最後還長得漂亮,通常來說這種近乎完美的人在政治風波裏都是絕對不得善終的。你看她主動跳出來坦然自汙,但有用嗎?”

    陸珣說道:“不是指這個,我理解眾人對她的反對,但不覺得這股反對的浪潮有些大得不合理嗎?而且她的支持者又在哪裏?”

    這個問題,顯然是困擾陸珣已久,在白驍第一次離開會場,他與祁邢山閑談說起斷罪之火的話題時,就隱隱感覺氣氛有異。如今回味下來,陸珣更覺得這種扭曲的氛圍,簡直要把人逼瘋了。

    完全不合邏輯,不合情理……如果說一兩個人的衝動還能歸結為偶然,現在幾十上百人的衝動,隻能歸結為必然。但這又不可能是必然,現在不約而同站出來反對小公主的人,很多人分明是第一次見麵,還有人之前根本是生死之仇。

    小公主何德何能讓這麽多人瞬間放下成見,一致對外?

    陸珣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問題,對藍瀾而言卻像是個笑話。少女難得用稀奇的目光看了一眼陸珣,然後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道把陸珣的五髒六腑都震了一遍。

    “你是不是傻了啊!?在夢裏探究現實的問題?”

    “啊!?”

    陸珣刹那間如遭雷擊,隻感到眼前仿佛迷霧豁然開朗。

    藍瀾則說道:“看來的確是傻了,從小白‘被奪舍’的那一天開始,你就該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夢啊,居然在夢裏尋找合理性?”

    “存在即合理,就算不合常理,總會合乎歪理!他們的反對總歸是要有原因的吧?!”

    “原因還用問嗎?她就是這個夢境的主角,那位小白念叨許久的雷王啊。”

    藍瀾的聲音不大,雖然沒有加以遮掩,但在聲討浪潮滾滾的會場之中,也基本僅限於身邊人能聽得到。

    但是在雷王二字落地的刹那,會場內的時空仿佛也為之凝結。

    雖然下一刻時空就恢複了流轉,但刹那間的凝滯還是讓敏感的人捕捉到了。

    “原來……如此。”陸珣終於理解了這一切,“從一開始,她才是真正的主角?還真是出乎意料,我們尋找許久的雷王,竟然是她?”

    一邊說,陸珣一邊也感到有些恍惚。

    因為照常理推斷,這個結論不該那麽難下。

    雷王的人選其實屈指可數,按照真實曆史,雷王成功壓製了所有義軍領袖,以王者之姿奪取了天下,那麽即便在大業未成之時,也不可能是閑雜人等。而從織夢者心懷怨念來看,雷王的陰謀在起義成功前,就已經遭到了一些人的洞察和質疑。

    結合以上這兩點來看,值得懷疑的對象並不多,具體到這個夢境中,甚至可以說非小公主莫數!

    為什麽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啪!

    藍瀾又是一巴掌拍去,這一次險些把陸珣的胃液都拍出來。

    “你又在夢境中尋找現實合理性了?別犯蠢了,白衣軍的平均智商都要被你拉下去了。”少女歎息道,“既然是夢,那麽憑什麽所有人都要從一開始就存在呢?夢裏那些吃人的怪物,有很多都是憑空變出來的呀。這位小公主或許也是在上一刻才出現的……”

    “但是記憶裏……”

    “從一開始就說過,夢裏的記憶是不可靠的。除了小白之外,所有人的記憶可能都隻是夢境造物。而小白之前十五天時間裏,有提起過小公主嗎?”

    陸珣頓時愣住了。

    的確沒有提起過!

    而他不該沒有提起。

    那十五天時間,雖然是白驍勢如破竹,直搗黃龍的十五天,但嚴格來說,白驍的步伐並非一刻不停畢竟他還要等身邊的白衣軍跟上。

    稍事休息的時候,大家自然也會聚過來探討天下大勢,這期間主要就是眾人為白驍介紹夢中的一切,事無巨細。

    雖然隻是夢境,但既然是解謎類的夢境,自然要把一切當作真的來觀察、思考。陸珣記得很清楚,至少自己是很認真地在傾囊相授,白驍也給出了積極的反饋。

    哪怕是那些被他一擊必殺的火焰使者,白驍都會認真記錄他們的資料,並時而做出疑問……可這個過程中,白驍從來沒過問小公主的事。

    當然是因為從來沒人給他介紹過。

    但是,為什麽當時會沒有介紹呢?明明是比祁邢山還要重要的人物……這就是夢境的不合理嗎?真是領教了。

    雷王的人選,在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真正確定下來,甚至小公主這個人物,是否真的存在於真實曆史也是個疑問。

    直到白驍攻占火焰王庭,基本覆滅了火焰王朝之後,雷王的人選才終於明確。

    “可是,這個人選,好像有些微妙啊……”陸珣呢喃著,已經下意識向後撤了半步。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藍瀾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向前邁了半步。

    “好戲終於要來了,你居然要在這個時候撤嗎?”

    “哪來的好戲……這眼看就要打起來了吧!?”

    和那些陷入狂熱的反對者不同,陸珣畢竟是白驍的造物,頭腦還有幾分清醒,在看到會場內眾人對小公主群起而攻時,他就意識到事情無法善了。

    小公主是白驍帶來的,攻擊小公主,就等於是在攻擊白驍!

    他們腦子壞掉了嗎,居然敢向場內毋庸置疑的最強者發出挑戰?真以為自己人多勢眾有意義嗎?火焰王朝覆滅之前,比你們人多勢眾百倍啊!

    “不不不,看小白殺豬有什麽意思,好戲是在後麵啊!”藍瀾解釋到這裏,就再也不管陸珣,三兩步就湊到小公主身旁,與這個夢境的焦點緊密相連。

    小公主對此隻是微微一笑:“謝謝。”

    藍瀾則麵色一冷:“誰要你謝?我是來看你怎麽死的!”

    與此同時,祁邢山終於開口。

    卻不是對小公主說,而是對白驍說。

    “白驍大人,請問,你心中已經有決斷了嗎?”

    隨著老人的話音響起,會場內的嘈雜聲則瞬息間就消失下去,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

    白驍則在重返會場後,第一次開口。

    “你們的爭論還沒有結果。”

    祁邢山說道:“爭論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因為大家看到的,經曆的,思考的,渴求的……這些全然不同,最終自然也就無法達成一致。如果爭論就能有結果,我們又何必舉起反旗,與火焰王朝死鬥呢?剛剛的爭論,是作給您看的。因為能夠決定王朝命運的,不在口舌之爭。”

    白驍隱約恍然,卻又看向了小公主,見她也是微微點頭。

    “原來一切都是演給我看的……但是,還是沒有結論啊。”白驍坦然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們都說自己接觸到了天外邪魔,從中得到了啟迪,但是誰對誰錯,卻還是沒有定論。”

    祁邢山說道:“不可能有定論,所以才需要白驍大人來蓋棺定論。我們隻是參謀,能夠提供的隻是基於自己的視角得到的方案,最終的結論是由領袖來作的。”

    白驍好奇道:“你們將我視為領袖?”

    祁邢山說道:“當然,從您推翻火焰王朝,不,從最開始的時候,您就是決定一切的人。”

    白驍若有所思,片刻後,說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確定要將我視為領袖,為什麽還要提出明知我不可能接受的議案呢?”

    說話間,白驍也走到小公主身旁,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原則。

    “我是絕對不可能傷害她的。”

    祁邢山對此似乎並不意外,認真勸說道:“然而她就是一切的元凶,造成曆史扭曲的罪魁禍首。”

    “但是我喜歡她啊。”白驍說道。

    話音剛落,場內仿佛呼嘯起來疾風,一陣凜然的殺意,以無可阻擋的態勢蔓延開來。而伴隨殺意膨脹,會場內的所有人,齊齊向白驍投來冰冷的目光。

    哪怕是近在咫尺,全程看戲的藍瀾,此刻也都宛如木偶一般,用冰冷的視線投來警告。

    祁邢山的聲音也顯得空洞而悠遠:“你將這一切當作夢境,所以將自己的喜好置身於夢中的一切之上……這是人之常情。我在夢中也曾經為所欲為,傷害那些不可能傷害的人,踐踏不可能踐踏的準則。但是,對於夢中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所以,請你至少在這一刻,將我們當作真實的存在,再做一次思考吧。”

    白驍搖了搖頭:“沒什麽好思考的,我……”

    “真的沒什麽好思考的嗎?”

    白驍的話語,被一名少女幽幽打斷。

    藍瀾離開小公主身旁,站到了祁邢山旁邊。

    “這個世界,也包括我。我的存在性,與你喜歡的人是一樣的。你選擇了她,就等於放棄了我……”說到此處,少女一笑,“當然,隻有我一人,分量可能不夠,所以還有其他人。”

    接下來,白衣軍的全體,都如提線木偶一般站到了白驍的對立麵。

    而更多的人則仿佛憑空出現,排列成整齊的隊伍與白驍對峙。

    其中幾乎全都是熟悉的麵孔,在紅山學院結識的友人,在雪山部落相知多年的親友……

    與此同時,白驍最為看重的小公主也失去了那股靈性,神情逐漸變得木然。

    祁邢山繼續說道:“如果是以這樣相對公平的畫麵呈現出來,又如何呢?這一切都無關真實,你在這裏破壞的一切都不會影響到現實世界……我們隻希望你能幫助我們化解怨恨,而這對你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損失。”

    白驍反問:“既然如此,為什麽又要以這種最惹人厭惡的方式呈現給我?你們怨恨雷王,希望借助我的力量在夢中製裁他來泄憤,那就把雷王做成一個大家都容易接受的形狀啊,比如……算了。”

    白驍本想說最開始的反派鄭力銘就不錯,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畢竟鄭力銘也算是他的恩師了……

    祁邢山則說道:“如果可以那麽做,當然最好,但是這個夢境並不是由我們單方麵決定的。當你入夢時,你就成為了織夢人的一員。而你的力量遠比我們任何人都強大,所以這個夢境會很大程度是以你的心願呈現出來的。”

    祁邢山又解釋道:“你希望盡快脫離夢境,不想太過麻煩,所以火焰王朝這樣的龐然大物,隻用了15天時間就土崩瓦解。那些踐踏我們,壓榨我們的罪人,按照我們的願望本該千刀萬剮來贖罪,可他們卻在你拳下死得幾乎不帶痛苦。甚至就連帶領義軍的領袖也變成了你和你身邊的人……所以,並不是我們要故意為難你,而是你自己內心深處在渴望這個畫麵。”

    話音至此,變得更為悠遠,仿佛縈繞在耳旁的怨魂囈語。

    “在你內心深處,最想看到的就是心愛的人被世界遺棄,隻能依賴你一人的樣子。而你最渴望的敵人,就是以天下為敵。”

    “所以,這個夢境才會變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