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河東鹽池

字數:4830   加入書籤

A+A-




    天唐錦繡!
    河池沼沼、落雪紛紛,官廨建在半山腰處,自推開的窗戶憑窗遠眺,天地萬物靜謐安詳。窗前的王福郊卻心緒難寧,歎息一聲,呼出的白氣有如白練。
    這大抵是今冬最後一場雪了,雪落無風、紛紛灑灑,並未有太多嚴寒,但王福郊且隻感到徹骨寒冷……
    轉過身,目光在官廨之內一眾屬官的臉上一一掠過,坐在書案之後,喝了口茶水。  下首,佐官司馬虞蹙著眉頭,語氣生硬“房俊攜聖旨而來,必將攪動解池局勢,所謂的整頓鹽務隻不過是托詞而已,誰都知道真正的目的乃是將解池產出收
    歸中樞。卻不知監正有何對策?”  當下,其實並無“鹽稅”之說,所謂的“鹽稅”僅隻是食鹽產出的定量繳納國庫。也並無負責“鹽稅”之機構,整個解池的食鹽生產都在尚書省管轄之下,名為“
    鹽監”,王福郊便是“監正”,同時還有尚書右丞的職務。  隋初之時,朝廷曾禁止百姓製鹽,食鹽之管理極為嚴苛,但不久之後便取消這項政策,甚至在大業年間一度無人管理、任意買賣,朝廷各項稅收之中無“鹽稅
    ”這一項,開放程度空前絕後。
    至貞觀年間,關中地區的食鹽價格為每鬥十錢……
    掌管鹽務的是尚書省,但這其中掌控解池鹽務的河東世家卻發揮了巨大作用。  尚書省隻收取食鹽產量的一定數額收入國庫,其餘產量則全部歸於“生產耗損”,落入河東世家的口袋。而解池之食鹽源源不斷,隻需派人晾曬收集即可,成
    本極低,即便極其低廉的價格也獲利極豐,導致鹽價始終未曾上漲。
    但食鹽之重要,卻古今如一……  王福郊淡然喝著茶水,並不理會司馬虞咄咄逼人之氣勢,緩緩道“當初晉王起兵、攻伐長安,河東世家鼎力相助,就應該想到一旦失敗將會麵臨何等懲罰。
    現在陛下坐穩江山、晉王一敗塗地,正是陛下清算之時,怎麽,你還打算對抗陛下聖旨、朝廷政策不成?”
    政治風險就是如此,成功了固然扶搖直上大權在握,失敗了就要麵對懲罰。  河東世家之所以幾百年來掌控鹽池之利,自是因為自身之實力,更是因為永遠站在勝利一方,起初選錯了不要緊,重要是及時止損,用豐厚的鹽利獲取勝利
    者的寬宥,然後重新站在勝利者的一方。  支持晉王並沒有什麽關係,隻要在鹽利上給予陛下豐厚的回報,自然可以換取陛下的寬恕,可若是在已經失敗的情況之下依舊對抗陛下聖旨、違逆朝廷政策
    ,那就徹底違背了河東世家的立身之本。
    司馬虞顯然也知道這一點,踟躕一下,問道“監正打算讓利多少?”
    王福郊搖搖頭“現在房俊攜大勢而來,我們處於被動,不是我們想給多少,而是房俊想要多少。”  支持晉王可不是用嘴支持,河東世家付出的甲胄、軍械、糧秣、錢帛不計其數,各家私兵也入關數以萬計,一場打敗打下來,各家都傷筋動骨,正處於大唐
    立國以來最為虛弱的階段,不可能如以往那般對皇帝、朝廷采取強硬姿態。
    如此之大的損失,非二三十年不能恢複,眼下想硬也硬不起來……
    偏偏房俊又是朝堂之上最硬的那一個。
    一方虛弱不堪,一方強勢而來,豈能不退避三舍、避其鋒芒?
    司馬虞麵色陰沉,沒有吭聲。
    即便他再是自負,在名滿天下的房俊麵前也甚為忌憚……  另外一位“少監”柳長雲像貌俊朗、唇紅齒白,此刻笑嘻嘻道“倒也不必過於擔憂,這解池上至監正、少監、官員,下至技工、民夫、夥夫,哪一個不是咱們的人?若房俊適可而止也就罷了,咱們讓出一些鹽利算是向陛下的投誠效忠,可若是房俊貪得無厭,咱們大可以讓整個解池停止,沒有解池產出的食鹽,難道
    全憑他在華亭鎮的海鹽支撐全國人口吃鹽嗎?房俊也不是傻子,斷然不會大動幹戈。”
    海鹽的確產量極高,但運輸卻是極難,想要以海鹽填補解池食鹽所供應之地區,幾無可能。  陛下派遣房俊前來整頓鹽務,是想要在河東世家把持的鹽池撬開一道縫隙,將原本解送入京的食鹽產量提升一些,絕不可能任由房俊恣意妄為導致食鹽減產
    。
    都說鹽鐵乃是國之基石,但兩者也有輕重之分,沒有鐵並不會如何,可若是沒有鹽,必將天下大亂……  官廨內眾人商議著如何應對,門外一陣腳步匆匆,有吏員快步而入,疾聲稟報“王監正,外頭有人自稱是越國公親兵,手持越國公印信,言說越國公已經抵
    達鹽池,正在視察鹽池。”
    王福郊心頭一震,霍然起身,對在座之人道“走吧,該給的顏麵還是要給的,莫要惹惱了這個棒槌,大家隨我一起前去迎接。”
    以往,對待朝廷前來監察鹽池的官員都會給予一些“下馬威”,但是現在麵對房俊,卻沒人敢那麽做。
    因為誰也不知房俊這個棒槌麵對“下馬威”的時候會做出何等反應……
    眾人簇擁著王福郊出了官廨,浩浩蕩蕩的前去迎接新任“榷鹽使”。
    ……
    雪粉從天而降落入鹽池之中,轉瞬融化,水氣在鹽池上方形成一層淡薄的霧氣,將一方一方鹽池籠罩其中,池水澄澈,有如仙境。
    房俊策騎緩行在鹽池之間的土埂上,聽著身邊早已自華亭鎮鹽場抽調而來的名叫王方的技術員講解……  “帝國境內有鹽池十八……蒲州安邑、解縣有池五,總曰‘兩池’,事實上分為大鹽池、女鹽池和六小池,總稱河東鹽池。大鹽池即安邑池,女鹽池即硝池,在
    大鹽池西,廣袤三十裏……眼前即大鹽池。”
    “六小池在女鹽池西北三裏的地方,六小池者,一曰永小一曰金井一曰賈瓦一曰夾凹一曰蘇老一曰熨鬥地屬解縣所治……其形最大者水麵不過畝餘。”
    “自古以來采取‘集工撈采’之法,以日曬、風吹之自然優勢蒸發鹵水、產出食鹽……”
    “蓋因鹽池所在之處乃整個河東最為炎熱之所,溫度極高,蒸發快速……卻遠遠不及咱們華亭鎮鹽場的產量。”
    房俊一邊策騎緩行,一邊聽著王方的介紹,目光穿透落雪巡視著無邊無際的鹽田,緩緩頷首。
    也就是說,鹽池的生產方式極為簡單,將鹵水放入一塊塊鹽田之內,依靠風吹日曬蒸發,將結晶的食鹽撈出……  而華亭鎮鹽場的海鹽生產用的是“五步產鹽法”,集鹵蒸發、過籮調配、儲鹵、結晶、鏟鹽,尤其是鹵水之中適量加入淡水的方法,使得結晶的速度加快、食
    鹽的產量提升。
    與之相比,河東鹽池的生產方式極為落後……
    遠處,一大群官員頂著雪花踩著土埂快步而來。
    房俊叮囑“有關於華亭鎮鹽場的一些生產方式都要守口如瓶,這些時日你隻管在各處巡視,總結一套適用於河東鹽池的生產方式,待到以後施行。”
    “喏。”
    “走吧,迎一迎這些依附於鹽池敲骨吸髓的世家子弟。”
    在他身後,鄭玄果腮幫子上的肉抽搐一下,看著房俊策馬而行的背影,心中憂慮更甚。
    改變河東鹽池的生產方式,那就意味著即將在河東鹽池施行一場巨大的變革,變革的肯定不僅僅是生產方式,而是整個鹽池由上至下的生產機構。
    果然,這個棒槌根本就沒想著從河東鹽池撬開一道縫隙增加朝廷的收入,而是想要從根本上帶來改變……
    這場即將施行的變革之中,滎陽鄭氏要站在哪一方?
    ……  “某雖然奉陛下之命前來河東整頓鹽務,但今日不過是先行一步對河東鹽池做一個了解,王監正這般前來相見,實在是受寵若驚啊。臨行之際,家父還叮囑我
    有閑定要去文中子墓地拜祭一番,告慰故友在天之靈。”
    見到王福郊帶著一眾官員前來,房俊沒有擺官架子,而是翻身下馬大步迎上前去,握著王福郊的手極為熱情。
    王福郊心說受寵若驚的是我啊,你這麽客氣,讓我不好意思將你架空……
    “家父在世之時與房相交好,素來欽佩房相的學識,若在天之靈得知舊友之子前來祭拜,定然心中快慰!”  其父王通,乃是隋朝大儒,幼年之時家道中落,舉家搬遷至絳州龍門,一舉造就了顯耀河東的“龍門王氏”。其人家學淵源深厚,一生致力於教育,其好友房
    玄齡、魏征、王珪、杜如晦、李靖、陳叔達等皆乃一時俊傑,門下弟子更是多達千餘人,皆自稱“河汾門下”,名噪一時。
    王福郊本人並未有出色之履曆,隻能仰仗父輩蔭萌,故而此刻房俊一見麵便提及對其父之敬重,令其笑逐顏開、心中歡悅。
    隻覺得外界對於房俊之評價未免有失公允,這哪裏是什麽翻臉如翻書的“棒槌”?  分明是和煦溫厚、溫文儒雅的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