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三九章 國之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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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房府,房俊先去了前院書房,見一見父親。
    旬日未見,房玄齡以往清臒的麵容多了幾分憔悴,眼神卻湛然光亮,見到兒子,趕緊讓其入座,迫不及待將自己“閉關”多時領悟出來的心得體會一股腦道出,希望與兒子來一場觸及國家整體的交流……
    “為父以為,縱使有朝一日民智開啟,亦不能人人皆可言政,所謂‘術業有專攻’,一個田間地頭的農夫,亦或錙銖必較的商賈,如何懂得頒布何等樣的政策去治理國家呢?最好也最穩定的方式,便是各司其職。”
    對此,房俊表示讚同,甚至更為激進:“豈止是民夫、商賈不能治理好國家?官員也未必可以!自古以來,多有重內官而輕外任之情況,後果便是內官不知州縣詳情形勢,中樞決策脫離實際,導致地方治理水平底下,並不是所有官員都有治理國家的能力。”
    房玄齡想了想,頷首予以認可,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如何來避免此等情況,更不知該如何製定一個選取官員之規則去杜絕此類情況,確保宰相能夠擁有治理國家的能力,便問道:“二郎對此可有良策?”
    房俊笑道:“其實不難,‘不曆州縣、不擬台省’!”
    “不曆州縣、不擬台省?”
    “正是如此,擁有治理州縣履曆之官員,才有資格成為三省長官,進而成為宰相。這樣的官員見識過最底層的官僚機構是什麽樣的,也體會過百姓的生活艱辛,知道什麽樣的政策是利於百姓、利於國家。與此同時,一名官員由縣令、刺史、府尹一路升遷上來,必然是出類拔萃的人中俊傑,唯有此等人物,才能帶領帝國走向不斷發展的道路,不犯錯誤、或者少犯錯誤。”
    房玄齡擊節讚歎:“如此良策,可謂金科玉律矣!譬如那劉思道,不過一腐儒、官蠹而已,既無驚世之文采、亦無定國之武功,如今竊據宰相之位,又能有何建樹?”
    他本是溫潤如玉的性格,從不在背後論人是非,但這回卻沒忍住。
    一則是與自己兒子在書房之中閑談,不必謹小慎微,再則,他是真的瞧不起劉洎……
    他也好,杜如晦也罷,雖然皆是世家子弟,但卻是從隋末戰亂之中走過來,算得上自草莽之中崛起,追隨李二陛下建功立業、履立功勳,將國家從一片廢墟之中逐步崛起,傲立於世。
    甚至於蕭瑀、高士廉之輩,亦是命運多舛、曆經艱辛,有著對於戰亂之感悟。
    而劉洎之輩呢?
    出身世家、錦衣玉食,入仕之後更是跟隨李二陛下身邊參謀文字、代寫文書,既不識人間疾苦、更不懂文韜武略,這樣的人坐在宰相的位置手執中樞、總攝百揆,製定的國策必然是錯誤多、正確少。
    甚至忘了自己苦思多日對“國家資本主義”的感悟,房玄齡起身踱步,片刻之後,轉過身來:“二郎且給為父研墨,為父要寫一道奏疏,呈遞於陛下!”
    房俊欣然從命。
    曆史上,這道政策是張九齡所提出,然其後遭遇安史之亂,全部廢黜。
    直至宋朝之時,方才成為國策。
    所以兩宋以來,帝國之宰輔有忠臣、有奸賊,卻甚少出現庸碌之輩……
    房玄齡才思敏捷,洋洋灑灑一篇奏疏片刻寫好,吹了吹墨漬,仔細查看一遍有無疏漏、錯誤,越看越是覺得滿意,放下奏疏,拍了拍兒子健碩的肩膀,欣慰道:“當年太宗皇帝對你之評語,為父曾一度甚為尷尬,以為讚譽過度、有所偏愛,如今才知太宗皇帝識人之術,遠勝於為父多矣!”
    所謂之評語,自然便是那句“此子有宰輔之才”……
    時人皆以為太宗皇帝或是因房玄齡之顏麵,或是因對房俊寵愛,這才不顧帝王威儀言過其實,然而此後,房俊之種種表現卻使得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太宗皇帝識人之明天下無雙。
    而今日這“不曆州縣、不擬台省”之策,卻使得房玄齡愈發感受到這個兒子的驚豔之處。
    這何止是“宰輔之才”?
    簡直就是“名臣之資”!
    橫壓一代、粲然當世,彪炳青史、千古流芳的名臣!
    房俊做乖巧狀,誠惶誠恐:“太宗皇帝謬讚,孩兒愧不敢當!隻知忠心報國、造福萬民,如此而已。”
    房玄齡頷首:“吾輩大丈夫,胸有錦繡、誌存高遠,正當如此!此份奏疏,為父自不會貪你之功。”
    此等國策一掃以往選拔宰輔之弊端,幾近於完美無缺,想來不僅陛下會采用,百年之後依舊會成為最重要的政策之一,而提出此等國策之人,必將載入史冊。
    房俊便笑著給房玄齡沏了一杯茶,微笑道:“你我父子,何須此等虛名裝點門麵?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百姓在我心中,如此足矣。即便當下儒家對我所製定之海外政策貶斥謾罵、恣意詆毀,那又能如何呢?就算是罪大惡極,那也是‘罪在當代、功在千秋’,百年、千年之後,子孫後世因我今日之所為而受益無窮,便得一時之罵名,何足道哉!”
    沒有什麽能長盛不衰,無論今日之大唐如何強大,終有一日會走向衰敗,甚至覆滅。
    但今時今日之大唐打下來的這偌大江山,卻將會成為無比輝煌的遺產。
    “窮則擱置爭議,富則自古以來”,這是亙古不變的規則。
    即便今日之疆土在未來灰飛煙滅,可等到華夏在某一個周期再度崛起、複興,便可師出有名。
    “名正而言順”這樣一句話,確實比再多的財富都管用……
    房玄齡盯著兒子看了好一會兒,讚許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此君子之所為也。二郎權柄赫赫、功勳卓著,卻並未隻顧自身之享受,而是心念社稷、胸懷蒼生,此等境界,便是為父也自歎弗如。”
    傳統儒家文化,講究的是“嚴父慈母”,父親在兒子麵前要時刻嚴肅、教誨,以此保持威嚴,所以即便兒子做得很好,卻也要多多勉勵、勸解,輕易不能予以誇讚,以免因寵生驕。
    房玄齡是最傳統的君子,對於儒家文化恪守不悖,但這一刻實在沒忍住。
    ……
    房俊走後許久,房玄齡仍舊一個人坐在書房裏,一邊喝茶,一邊翻開自己剛剛寫好的奏疏。
    越看越是驚豔。
    如此簡單的道理,那些明君、賢臣們不可能想不到,但曆史以來每一項政策之製定、實施,都要與當時的政治環境相妥協,並非真正利國利民的好政策便能得以施行。
    秦漢以來,門閥政治統治帝國,連皇帝亦要退避三舍,所有強盛的世家、門閥,都將族內最為出類拔萃的子弟送往皇帝身邊,以此達到平步青雲、宰執天下之目的。
    誰願意將族中子弟送去州縣,按部就班浪費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光,去鋪墊一條宰輔之路?
    縱然曾經有人提出“不曆州縣、不擬台省”這句話,也會湮滅在世家門閥的功利之下。
    而現在,卻正當其時。
    門口有腳步聲響起,房玄齡抬頭,便見到妻子盧氏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到了近前,將托盤放在桌案上,拿出幾樣精致的糕點一一擺好。
    又斟滿茶杯放在房玄齡手邊,微嗔道:“一把年紀了,無論遇到何事都應豁達一些,怎地如同著了魔一般?連飯都忘記吃!”
    房玄齡笑嗬嗬不予反駁,拈起一塊糕點放在口中咀嚼幾下,喝了口茶水,笑道:“忙碌操勞半生,陡然閑下來有些不習慣,自己給自己找點事做,日子過得充實,挺好。”
    盧氏白了他一眼,略作此事,坐在他身邊,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房玄齡無語:“是否需要為夫問一句:賢妻可是有何指教?”
    盧氏哼了一聲,也不抻著了,蹙眉道:“雖然二郎很是優秀,未來之成就甚至可能勝過郎君,但郎君現在對他是否過於溺愛?二郎這些年沉穩許多,可他當初畢竟驕縱囂張,郎君莫讓他重回舊路才是。”
    “嚴父”之意義,其中一項便是在孩子麵前有威嚴,關鍵時刻能夠鎮得住孩子,使其心有敬畏,才不至於恣意妄為。
    可在盧氏看來,如今的房玄齡早已忘了這一點,這幾年但凡二郎所言之事,房玄齡無有不準,顯然過於溺愛。
    房玄齡愣忡片刻,放下茶杯,歎了口氣:“我知娘子之意,也認為你說得對,但我卻不能照做。”
    盧氏奇道:“既然郎君也認為當對二郎嚴厲一些,卻為何不能做?”
    房玄齡道:“因為你雖然知道二郎很是優秀,卻並不知他究竟優秀到何等地步。”
    麵對妻子疑惑,他將桌案上的奏疏遞給她。
    盧氏伸手接過,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範陽盧氏的嫡女,自是飽讀詩書、見多識廣,略略一讀,便領會了奏疏當中那句“不曆州縣、不擬台省”之深意……
    雙眼閃爍著崇拜的光芒,仿佛一瞬間回到當年新婚燕爾之時,對房玄齡的智慧充滿愛慕。
    “郎君之智慧冠絕當世,此份奏疏呈遞上去,大唐第一宰相之名當之無愧。”
    “哈哈!”
    房玄齡輕笑一聲,手指著奏疏:“‘不曆州縣、不擬台省’,這句話是二郎說的。”
    盧氏驚喜:“此言當真?哎呀,不愧是我的兒子!”
    房玄齡:“……”
    愛慕的神情呢?
    崇拜的目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