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一十四章 何以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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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
僅隻是看了開篇這一段,孔穎達與馬嘉運便一臉震撼之色!
何者為師?
文章寥寥幾句,便已道盡。
縱然房俊素有長安第一才子之名,又有諸多詩詞佳作傳唱天下,但是這等深度之文章,卻依舊讓孔穎達與馬嘉運覺得不可思議。
其文字之精煉,其道理之正確、解析之深邃,這是一個年輕官員作出來的?
即便是當世之鴻儒,亦不過如此!
馬嘉運彎著腰,背著手,仔仔細細逐字逐行的慢慢品讀,一雙本是渾濁的老眼,卻漸漸綻放出一絲光彩,猶如種地的老農發現五穗的嘉禾、油膩的商賈發現稀世之珍寶,目光順著文字的筆畫脈絡遊走,心神卻早已被帶入到文章所締結的境界之中。
看完一遍,再看一遍!
每看一遍,似乎都能有新的感悟湧上心頭……
孔穎達搖頭晃腦,看得如癡如醉!
一群大儒訓斥喝罵半天,眼瞅著人家房俊身影都消失在山腳下,頓覺無趣,紛紛閉嘴,然後便見到孔穎達與馬嘉運站在那篇文章之前,彎著腰,一言不發,難免覺得奇怪。
“哼,那小兒囂張狂妄,不知修身養性,能有幾分學識?”
“此言正是,詩詞小道,靠的是天賦異稟、佳句天成,可是論起文章經義,若非幾十年之浸淫沉澱,焉能有所增益?”
“無知小兒亂寫一氣,不看也罷!”
……
孔穎達被這一陣吵嚷驚得回過神,頓覺老腰欲折,趕緊直起腰,手扶著腰間,見到幾個國子監學子都聚精會神的觀看品讀這篇文章,便大是欣慰,溫言道:“這篇文章,爾等當好生品讀,時時背誦,謹記其中之教誨,則終生受用無盡矣!”
幾個學子連忙拱手施禮:“學生自當謹記!”
國子監的學子雖然皆乃貴族之子,但亦是貴族之中的精英,詩詞文章自然深有造詣,隻是粗略的誦讀一番這篇文章,便能夠品評其優劣之處,毫無意外,幾人盡皆被這篇文章那滿溢的才華所折服!
幾個大儒有些好奇,卻又拉不下臉過來觀看房俊的文章,便站在遠處問道:“乳臭未幹之小兒,又能做出怎樣的文章?怕是要貽笑大方矣!”
孔穎達嗬嗬一笑,道:“貽笑大方未必,傳揚天下卻是必然!諸位也過來品讀一番吧,此乃千古雄文矣!”
一群大儒盡皆愣住。
千古雄文?!
什麽樣的文章,能夠當得起孔穎達這等學富五車之大儒如此推崇?
大家夥相互看了一眼,難免心癢難撓。
文人相輕是自然,但文人若是遇到優秀的文章,若是不能一讀,那更是受不了。
“咳咳……那小兒固然狂妄,但才華還是有一些的,其所著之詩詞,倒也頗有可取之處,待老夫看看,此子能夠作出何等文章,讓仲遠吾兄這般推崇……”
一個老者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快步走了過來。
細細品讀,頓時便沉浸其中。
這一下,大儒們更是抓心撓肺,想過去,可是剛剛那般貶低人家,這會兒實在是放不下顏麵……
孔穎達觀之,不禁幽幽歎了口氣,道:“諸位,何必自矜至此?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焉!如今,隋唐以來第一文章便在眼前,若是不能一觀,從中體悟一番,豈非要抱憾終生?”
隋唐以來,第一文章?
大儒們忍不住了,心想倒也不是吾等非要前去觀看,但是被孔穎達吹捧成這個樣子,實在是過分,吾等自然要觀摩一番,從中尋找其錯漏之處,以證明孔穎達之言不盡不實!
嗯,就是如此!
於是,一大群老儒紛紛走過來,彎腰觀摩品讀……
最後,隻剩下齊威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遠處,被兩個學生一左一右的攙扶著,隻是那兩個學生雖然礙於照顧老師不得離開,卻依舊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向著這邊張望。
齊威惱火的哼了一聲,嚇得兩個學生趕緊收回目光,低眉順眼。
齊威罵道:“沒出息的東西!為師固然看不慣那個行事跋扈的紈絝子弟,可孔穎達是什麽人?他說那文章乃是千古雄文、隋唐以來第一文章,那必然便是!這等文章放於眼前,若是不能一觀,老夫即便是死了也不能閉眼!你兩個混賬難不成以為為師剛剛罵了那房俊,便見不得其寫出好文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不快快扶我過去!”
“啊……是是是,是學生的錯……”
兩個學生趕緊扶著齊威,顫巍巍的走到近前。
幾個大儒給齊威讓開一點位置,令其近前,細細觀看。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頓時明白以孔穎達之見識學識,為何會給這篇文章冠以“千古雄文”、“隋唐以來第一文章”之稱呼……
實在是精彩絕倫!
讀到“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這些大儒一個兩個盡皆老臉漲紅,羞慚無地。
巫醫樂師和各種工匠這些賤籍之人,尚且不以互相學習為恥,而他們那些自稱士大夫者,稱“老師”稱“弟子”的,卻成群聚在一起譏笑別人,嘲諷別人年幼而未曾進學,卻是將先師孔子的“三人行,必有吾師焉”放在何處,將先師之教誨置於何地?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齊威捋著胡須,讚歎道:“好一個‘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今日拜讀此文,謹受教矣!”
眾人見到那句“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不僅各自臉紅,羞惱之餘,亦不禁暗自忖度:自己這些年經受著世人吹捧、門下學子阿諛,是否已然忘卻了當初的治學之心、求學初衷?
難免汗顏不已。
魏晉以來的門閥製度沿襲,貴族子弟都入弘文館、崇文館和國子學。
這些人無論學業如何,都可以為官。因此,在時下士大夫階層中,普遍存在著尊“家法”而鄙師的心理,這些大儒,哪一個不是出身世家門閥?深知其中之利弊,而這篇文章,正是針對這種時弊,暢所欲言,為師道正名!
六朝以來,駢文盛行,寫文章不重視思想內容,講求對偶聲韻和詞句華麗,盡管也產生了一些藝術成就很高的作品,卻導致了文學創作中浮靡之風的泛濫。
這篇文章,卻以樸素之詞匯,盡訴深刻之哲理,令人觀之酣暢淋漓,發人深省,與時下之文風大有不同。
諸人一邊看,一邊心裏糾結。
文章寫的是真好,但是這根本就是打他們這些人的臉!
剛剛還嘲諷房俊年幼無知呢,人家這就交給大家夥如何做一個老師,如何活到老學到老的道理了……
齊威一邊看,一邊捋著胡須,不停頷首。
隻是看到最後,卻是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最狠的,乃是最後一句。
“時唯冬日,群賢畢至,有老朽抱殘守缺,不知為師之道、不懂進學之階,餘不忍其行差踏錯、誤入歧途,作《師說》以貽之……”
齊威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誰是老朽?
當然是他!
剛剛自己那般教訓人家,結果人家的文章之中便將自己給罵了,“不知為師之道、不懂進學之階”,這等指控,對於一個一生治學、教諭學子的大儒來說,不啻於殺人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