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噴神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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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仲永轉過臉來,對上那個比他年紀稍長一點,唇邊微微有幾圈若隱若現的胡須,卻兀自一臉老氣橫秋的柴姨家娃兒,故作迷茫道:“你是說我麽?”

    那娃兒哼了一聲,繼續寫著他手頭的那道解經題,渾不在意,卻又哼了一聲。

    接著,又哼哼哼了幾聲。

    “呃——”方仲永放下筆,走到那娃兒旁邊,恭恭敬敬雙手合十,一揖,大聲道:“牛兄——你好——”

    整個書齋裏熱鬧的氣氛,被方仲永這聲,氣沉丹田的打招呼,整的安靜下來,大家紛紛向那娃兒和方仲永二人,行注目禮。

    饒是方仲永沒臉沒皮的,可那娃兒卻是個麵皮嫩的,禁不住眾人這麽一個勁兒的看,麵上青筋突突直跳,壓了聲音責問道:“方仲永,你為何叫我張季隱做——做——牛兄?”

    方仲永仍是一臉淡然的,搞事搞事姿態道:“您總用鼻子哼哼說話,可不是牛兄麽?”

    整個家塾裏一片哄笑倒彩,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群眾果斷圍觀而來。

    張季隱再次憋紅了臉,良久,方道:“方仲永,你本有兼濟天下之才,書齋之中,堪為翹楚,可你卻不務正業,終日與柴麟狼狽為奸,你可知讀聖人之書者,應當肩負的社會使命和道德為何物?”

    我勒個去,方仲永聽他如此上綱上線,以至於胡說八道的一番,著實有種想給他一記老拳的衝動。但轉念之間,忽然再次被前世的曆史知識驚醒,關鍵時候,開啟暫時離線的,驟然發呆模式一分鍾。

    張季隱,金溪人,如若沒記錯,此人應是一個渺茫悲催的人物,與王安石同科進士,卻名次不高,險些落入賜同進士出身的被歧視行列。

    好容易混一個京官,卻又偏偏跟了噴神石介,成為石介手下禦史台官員,並因著後來跟隨石介彈劾夏竦,卻被夏竦改了石介給富弼的一封私信上一個字,導致徹底被貶斥為民,終生不得續用。

    如今看著張季隱的架勢,方仲永就頗為體會到了史書中描寫的,噴神石介之風采。

    石介不止是噴神,還有另一更著名的身份——大學問家,即大學者。

    和王安石一樣,石介家中也是三代為官。在宋朝,官員的薪俸堪稱極高,換算到今天,由幾十萬到幾百萬年薪不等——無貪汙的情況下——如若你無良如同夏竦,那就更是輕而易舉貪成大老虎。

    三代為官的家庭,哪怕正直清廉,哪怕不過是縣鄉小官,一樣妥妥的富足無憂。

    於是,富足無憂,又飽讀詩書的君子,就此一茬茬的誕生。石介算的上是佼佼者,學問好。

    ——注意,何為學問好呢?吟詩作對,名揚四海,那並不算學問好,把經史子集研究考證的如若自家人一樣,並得到一大堆老學者的認可,才算得上學問好。

    簡單來說,北宋第一大文豪蘇東坡,隻能屬於知名通俗作家一類,而石介,則屬於所謂登大雅之台,學問好的知名學者一類。

    石介學問好到什麽程度呢?他在孔子家鄉開了一所馳名天下的書院,後來又兼任國子監直講,這個在今天就相當於,清北校長兼中科院院士,你說這是啥學問好的程度。

    學問好的同時,石介也難免有學者的通病——好當公知。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紙上談兵,無比利害。

    範仲淹新政,原本是不敢用石介的,為什麽呢?因為他實在是太能噴,太合適就職禦史台了。他的第一次就職,就妥妥的創造了最短就職記錄

    ——因為剛剛就職詔書發下,石介同誌就噴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諫書,將兩府宰執及每位帝師,都噴了一遍,深度剖析了每個人的施政利害,生平事跡,行文規範深刻,引經據典,帶著一股虎虎生風的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架勢啊。

    然後,就尚未上任,光榮下野了。

    再然後,喜好和範仲淹各執己見的韓琦同誌,發揮了自己年輕氣盛,固執擰巴,一往無前的個性,一入兩府,就毫不猶豫的提拔了同樣一往無前的石介大學者,任職禦史台主簿——一個掌管噴子的大噴崗位。

    於是,石介在任期上,毫不猶豫的彈劾了夏竦——這位曾經為仁宗趙禎授課過,深為仁宗信任和包庇回護的大奸臣——其極品的個人生活,其懦弱失職的軍事指揮,其不配為官的種種罪證。

    而作為奸臣和小人的夏竦,發揮了自己睚眥必報的個性,直接將石介給富弼的一封信中的“周公”改為了“霍公”,而後點炮給仁宗,您看,新政權臣要逆天啊。

    周公旦變成了霍光,這是搞事情絕不嫌事大往死裏搞的節奏啊,雖然都是輔佐幼主的權臣,可周公旦沒有廢幼主,而霍光可是費了君王另立的逆臣啊親,這一字之差,信的內容成了大逆不止,連鎖反應更如若驚雷震天,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的新政權臣統統都必須成了避嫌對象。

    這一字,這一搞,不僅報銷了石介,而且順帶將範仲淹,歐陽修,一幹新政君子統統影射為權臣“霍光”,逼得君子們一個個辭職以自清,最後徹底把新政拉下馬來。

    新政君子們一定會深深感歎,不怕神一樣的敵人,隻怕豬一樣的隊友啊。石介同誌那封信,那樣的漏洞,妥妥的對於官場人士而言,已經是一字不改就有嫌疑的出言不慎了。

    石介彈劾夏竦,這點,他做錯了麽?並沒有。可是,他給富弼的私信,又為何落到夏竦手中呢?

    因為盲目自負,因為聲明太大,因為自命清高。

    你可以是人人眼中的精英,但如若你自己把自己太當做精英了,那你注定是不討多數人喜歡的。不討多數人喜歡的人有沒有未來呢?有,但是概率不高。

    奈何石介噴神不知道這個利害。

    奈何眼前這位一臉精英氣咄咄逼人的張小弟,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

    想到這裏,方仲永看向張季隱的神色,添了一絲憐憫。

    這絲憐憫,反而弄得剛才還在慷慨陳詞,怒斥方仲永的張季隱,渾身不自在。

    方仲永沒再理會張季隱,他大咧咧坐下來,翻開了自己當日的課業。

    明年的鄉試,方仲永是要考的,以如今的資本積累速度,想來銀錢是不愁的。而念書這件事上,也要抓上去才是。方仲永對著經書,心中早已盤算好了自己取仕的文抄公目標。

    程朱理學,曾為宋代理學大成,代表了宋代官方學術最高成就,然而,它最終被另一種同為孔子門生的學問代替。

    直接套用現代理念去考科舉,那是保證你妥妥的送臉下鄉,仆街仆的褲子都找不到的。

    然而,用同樣稱霸過一個時代,並且碾壓了此時學術最高成就“程朱理學”的“陽明心學”去考科舉,妥妥的,是保得齊的。

    方仲永嘴角微微上翹,飽蘸墨汁,鎮石壓平了紙麵,在其上走筆龍蛇的寫下四個大字:

    良知之學

    筆力健朗疏闊。

    隨著他的字跡一行行寫下去,旁邊的張季隱越看越驚,漸漸的,臉色越來越白,又越來越紅。心中慚愧之感層層升騰而起。

    張季隱的心中,此時由衷升起一絲敬佩,更確切的說,是敬畏之情——為人不知方仲永,縱稱英雄也枉然啊。

    ……

    天氣漸漸亮了,過了年後,最熱鬧的上元節燈會就要來臨。

    上元燈會不僅是每個東京百姓的珍貴記憶和熱鬧盛會,上行下效,也是全國各地的熱鬧歡會。

    江南西道為了準備上元燈會,可以說,也是各家商鋪精銳盡出了。

    但要說這上元燈會來臨時,最高興的人,那可是非柴麟莫屬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