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 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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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句話盤旋在蘇暮寒口邊,他想要狠狠地譏笑蘇光複幾句,瞧著蘇光複花白的頭發與那已經斷去半臂的胳膊,這些個譏諷終於沒有說出。

    瞅著地上還有淡淡的血漬,蘇暮寒忽然興趣缺缺,他淡然說道:“錢家的財物沒拿到便沒拿到吧,千禧教失手又不是頭一回。先生如今有傷在身,更兼一路勞累,莫為旁的事憂心,都早些休息吧。”

    話說得容易,依然如那深宅大院裏寶馬輕裘、不知人間冷暖的富公子,蘇光複嘴唇一張一翕,有些話終於無法開口。

    兩人之間罅隙日深,麵對千禧教一次一次的失利,他又如何能在此時告訴蘇暮寒,高麗送來的糧食隻可以維係到秋天?

    蘇光複仰天長歎,若到了夏秋之交依然湊不足冬日買糧的銀錢,隻怕眾人賴以避難的靖唐關便無法維係。

    眼看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到不算迫在眉睫,蘇光複便先保持了緘默。他想等著自己緩過一口氣,再慢慢想辦法籌錢。

    蘇光複將秘密深鎖在心底,連一個人都不說。建安與康南接著會挑起內亂的好消息衝淡了那幾個下屬殞命的血腥,靖唐關內依然是一片安寧。

    童大海與黃捷帶著那三萬人馬整日操練,如今也有小成。聽著士兵們整齊劃一的呼和聲,蘇光複在自己的房間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初夏已至,夜來隆隆雷雨聲響徹關內,蘇暮寒素衣素服為錢瑰上了柱香,再將抄好的經文送進火盆裏。他喃喃低語道:“錢姑娘,暮寒如今到敬重你的為人。替你抄一卷《地藏經》,願你早早往生。下輩子投胎,咱們一定要擦亮眼睛。”

    嘴唇似是方才被自己咬破,蘇暮寒口中有苦澀的腥鹹。

    是憎惡自己的身世,亦或憎惡自己那顆已然蒙塵的心,到有幾分說不出。

    蘇暮寒倚窗聽雨,瞧著烏金進進出出收拾那些香燭火盆之物,竟回憶起了滄浪軒的夏天,還有璨薇宮內每到夏日那些青花瓷缸裏無窮碧波翻滾的層層蓮葉。

    夜雨呼嘯,來得極為驚人。烏金進來替他關窗,蘇暮寒卻將手伸出窗外,掬滿滿一把雨水擦著自己的臉,輕輕問道:“咱們離京日久,不曉得滄浪軒裏那些蘭草還是不是活著?紅棉樹可還挺拔?”

    瞧著蘇暮寒顴骨高高,已然大失往日風采,烏金心下難過,依舊笑著說道:“咱們縱然不在府裏,難道府裏的下人們便不曉得自己的本份?滄浪軒是主子的舊居,自然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會了,姑蘇皇城再回不去,安國王府裏又怎會再有我這個主子。滄浪軒是個傷心地,隻怕早被封存。那些個花草樹木無人照料,大約已經枯萎了。”

    真正傷感的不是那些枯萎的花草,而是傷感他與慕容薇回不去的從前。

    那幾棵紅棉樹,那些個幽蘭芬芳,甚至於那一條穿梭在後宅與前院的泥金涉足和,全都留著他關於她的記憶。

    她曾千方百計阻攔,自己卻一意孤行,做著重振大周的舊夢。當日割袍斷義斷去的,不僅僅是與軍中親朋故舊的情意,還有自己曾對姑蘇皇城深深的眷戀。瞧著那破碎的衣衫飛舞,蘇暮寒的思緒其實又回到了那個臘八節的早晨。

    那一日梅林飄香,他與她青梅竹馬。她櫻桃紅的鬥逢羅衣生暖,他青綠色的大氅秀美如風。

    如今卻是千金買不來後悔,瞧著烏金替自己掩上門,蘇暮寒將自己埋在厚厚的枕頭間,無聲地哭泣了一回。

    五月末,江南煙柳如織,姑蘇皇城已是姹紫嫣紅、花香旖旎。

    夏鈺之與雲揚一行如離京時一般,又悄然回到了姑蘇皇城。夏鈺之將高麗王李承浩親筆寫下的國書奉到崇明帝手上,揚起一張璀璨明朗的笑臉:“臣不辱使命,帶回了高麗王的國書,允許咱們大兵過境。”

    有了雲揚的幫忙,這趟高麗之行無比順暢。大兵過境那樣嚴肅的話題,本是牽涉到兩國間的政治邦交,卻延伸為家宴上的閑話家常。

    因夏鈺之是以特使的身分悄悄蒞臨,兩人抵達高麗國都城時,李承浩與雲持都換了便裝,雙雙在城外迎候,並沒有驚動朝中諸位大臣。

    當夜李承浩在雲持的棲霞殿設家宴替二人接風,對外也隻說是姑蘇雲家不放心王後娘娘,特意遣了雲揚再次探望。

    清酒佳肴,晚月瓊輝。李承浩親自把盞,替夏鈺之與雲揚滿了一杯,又命人給雲持上了一盞核桃露,四人團團圍坐。

    雲持讀罷夏蘭馨的書信,再瞧著雲揚帶來的點心,看著那上頭熟悉的阮記印信,再嚐一口鐫刻在記憶深處的玫瑰餡月餅,便有些淚眼婆娑。

    她烏亮如緞的長發結成發辮,亦在頭頂繞了兩圈,以青金嵌金的發佃裝飾,垂落細細的流蘇,配著身上大紅雲錦滾亮藍綺羅緞的宮衣,顯得極為華貴。唯有神情中添了幾分落籍,再加上幾滴清淚潸然欲滴,瞧著我見尤憐。

    曾幾何時,阮記的後院幽竹葟葟,是她們這幾個人談天說地的好去處。如今物是人非,隻給彼此留下深深的念想。再聽著雲揚轉述夏蘭馨等她回去的那幾句話,雲持終於按捺不住,將頭輕輕一偏,悄然拭了拭眼角。

    縱然與李承浩傾心相戀,雲持出嫁卻是去國懷鄉。她拋開了所有的親朋故舊與從前的積習,諸事並不習慣。

    瞅著她一幅傷感的模樣,李承浩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認真說道:“舅兄到訪是件喜事,快別如此。我早便答應過你,一定會與你同去姑蘇皇城走走。既是再瞧一眼你長大的地方,也想見一見你那幾位情同金蘭的好姐妹。你放心,我絕不食言,更不會拿身份拘束於你。”

    緋衣玉帶的李承浩劍眉飛揚,身格峻挺,他腰間懸垂著一枚碧瑩瑩的玉佩,氣度與風姿湛然若神。抬手為雲持拭淚的瞬間,更是滿臉不加掩飾的溫柔與疼惜,動作那樣自然而又妥帖,仿佛深深融進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