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章 墳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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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李之方的歌聲越來越高亢慷慨,更多的士兵加入到歌唱的行列。縱然去歲除夕夜見識過一次士兵們的豪情,楚朝暉這一次依然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慕容蕙與湯伽兒兩人飲了幾杯果子酒,瞧著邊城大漠蒼蒼,心間豪氣頓湧。

    慕容蕙回大帳抱出慕容薇所贈的焦尾琴,不顧天寒風冷,將手從袖籠裏拿出,指尖輕輕一挑,便合上了李之方的節奏。

    她邊奏邊唱,聲音婉轉悠揚,將最後那句“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彈奏了無數次。初時是湯伽兒與她相合,漸漸地辛太妃、明珠、羅綺,乃至楚朝暉都加入了歌唱的行列之中。

    宋濰源與一眾工部官員為這豪情所感,一個一個都起身引吭高歌。

    歌聲激越,經久不息,邊城的篝火燃了足足一夜。

    一山兩水相隔的靖唐關中,一派肅穆氣息。營地上也有士兵們吆五喝六,抱著酒壇分食拿到手上的月餅,卻都暗地裏抱怨今年的中秋夜宴忒小氣,渾不見往年的肉糜。

    士兵們宛然以為靖唐關依然是天塹龍池,守在這裏固步自封,不識愁為何物。

    帥帳之中團團圍坐的幾個人,麵前擺著桌簡陋的酒席,也有一盤應景的月餅,卻無人有心下咽,個個臉上寫滿了凝重的表情。

    蘇光複雖然籌夠了銀兩,童大海兩赴高麗卻無功無返,對高麗國此次強硬的拒絕滿心惱怒。往年八月底便會籌齊了過冬的物資,如今已然到了中秋,卻連一粒糧食也沒拿到手中。

    蘇光複滿心指望拿顧正諾的銀子渡過難關,千算萬算未算到高麗毀約,放著到手的銀錢不賺。幾日之間,他本來半白的頭發幾乎全被霜雪染滿,空蕩蕩的袖管搭在膝上,整個人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他陰鬱地望著童大海道:“莫不是你言語不慎,惹惱了高麗新王?還是說底下人頤氣指使,想要分一杯羹湯?你明日再跑一趟,多拿一成銀兩打點上下的官員,務必要在八月底前籌齊米糧。”

    童大海沮喪地回道:“不中用,教主這個法子我原也想過,並不過銀點打點不到。往年打交道的戶部官員說了,這次新王嚴令,不許與靖唐關扯上半分關係。”

    蘇光複恨恨地將一杯熱燒酒仰頭飲盡,將酒杯重重一摔:“這個高麗新王究竟什麽來頭,如何做事這般狠絕,莫非他曉得了咱們的來曆,不願與西霞為敵?”

    蘇暮寒一直未動筷子,瞧著桌上幾碟豆幹筍絲委實無從下咽,此刻夾了塊豆腐緩緩放入口中咀嚼。任憑這些人焦頭爛額,他一襲青衫白袍依舊幽寧沉鬱,到恢複了好些往日的清淡舒朗。

    瞧著他這幅事不關己的樣子,蘇暮然便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拿胳膊肘碰碰他的身子,蘇暮然低低說道:“你可有什麽好主意?”

    蘇暮寒無所謂地一搖頭,淡淡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生都解決不了的難題,我自然束手無策。”

    他優雅地立起身來,向桌上眾人團團一拱手:“各位慢用,今日偶感不適,我先回房去了。”

    一桌人哪個有心飲酒?待蘇暮寒離開,每人胡亂吃了兩口月餅,便各自散去。蘇暮然送了蘇光複回房,低低歎道:“暮寒這些日子十分不對,我生怕他想不開。”

    蘇光複瘦削的身子包裹在黑色大氅中,越發顯得整個人如風中的枯葉,又似是海上無蹤的扁舟,他輕拍著蘇暮然的手以示安慰:“你放心,他心中尚有牽掛之事,不會舍得撒手人寰。”

    蘇暮然無奈地點頭,目送蘇光複回房,自己也悄然轉身離去。

    蘇光複並未休息,而是獨自踱到了蘇暮寒的窗下。透過上頭稀疏的青布簾子,能瞧見裏麵透著隱約的燭光。燈下的蘇暮寒神情專注,正拿小刀削著竹片,案幾上散亂地擱著些畫好的絹紗,還有竹片綁製的風箏骨節。

    似乎是從烏金騎著墨離逃逸的那天起,蘇暮寒便瘋狂地迷上了紮製風箏,時常徹夜不眠。蘇光複望著他牆上掛滿的藍蝶、紅蜻蜓、綬帶、魚鷹等物,透著深深的思索,猜不透這寡言的年輕人究竟想做些什麽。

    蘇光複可以篤定,蘇暮寒並不想死。這一路走來,他從高高在上的安國王爺淪落成謀逆叛亂的賊子,那種高高在上的習慣依然未曾改變。倘若他存了與靖唐關共存亡的死誌,絕不會允許烏金帶著墨離離去。

    唯一的解釋,便是蘇暮寒依舊在尋找著法子,想與烏金與墨離會合。

    蘇光複陰沉的眼神望著依舊全神貫注削製竹節的蘇暮寒,想要扣動門扉的手終於沒有舉起,而是頹然落了下去。

    瓊華如霜,蘇光複在窗下的身影拉得纖長,蘇暮寒眼角的餘光瞥過,按下心間那抹複雜的感情,依然專注地製做著手中魚鷹的翅膀。

    沁涼的月色漸漸被烏雲遮掩,蘇光複抹得臉上一片冰冷。他抬頭望去,竟有碎屑般的雪花自空中零落飄下。遠望皚皚雪山,山頂那一髻白花紛外蒼蒼,倒似是高高聳立的墳塚,上頭被人簪了滿地白花。

    慕容薇的嫁妝終於預備齊整,在璨薇宮內林林總總堆了滿地。

    尚宮局趕製的吉衣一字排開,整齊地搭在熏籠上,鮮紅羅衣燦燦如朝霞綺豔,似是承露嬌蕊盛綻。

    欽天監擇了八月十八的吉日,如今便是慕容薇留在璨薇宮中的最後一天。

    慕容薇無限留戀地撫過昔年崇明帝為她命人打製的玉製荷花,聽得那上頭流水依然潺潺,從花芯落在盆中,再周而複始。

    多少個不眠的夜晚,都是這潺潺的流水伴她到了天明。她將離去,而這流水空明依然會在原地駐足,盼著她的回眸。

    顧晨簫輕挽著慕容薇的手,能讀懂她心間的留戀,隻有倍加的珍惜與嗬護。他仔細瞅著那些幾隻大大的荷葉狀青釉瓷盆,將它們的樣子默記在心,想要送給慕容薇另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