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最熟悉的陌生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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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到大姑姑時,姚今驚奇地發現,除了衣飾服製略有變化,似乎這個人的容貌神態並沒有什麽改變,或者說,比之李南的明顯老去的模樣,她卻一如當年,就連額上那幾條皺紋,似乎也沒有加深的跡象。麵對如今身份貴重的長公主姚今,她那一副冷冰冰的神態並沒有一絲變化,恪守禮儀的眼神中仍舊有著明顯的鄙夷之色,見姚今坐在正中的座椅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身為當朝長公主,卻是連頭發也沒有梳成高髻、隻用發帶隨意束了一道,身上也未著宮裝,隻穿著一件煙青色家常衣衫,大姑姑的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垂下眼眸迅速地行了禮,道:“長公主殿下,太後請您過去一趟。”
    “太後?有什麽事?”
    “回稟長公主,今日郡主進宮來給太後請安,聽聞長公主殿下也在宮中,郡主想見您一麵,所以央了太後,請您過去一見,敘敘家常。”
    “我並不認識什麽郡主,也沒有什麽家常可敘。回了你們太後的話吧,我就不去了。”
    見姚今拒絕得幹脆利落,大姑姑隨即道:“長公主殿下,郡主早知您貴人難請,所以特意讓郡馬與老奴一同前來相邀。因郡馬是男子不便直接入內,此刻他在承歡小築門外候旨,長公主殿下若是不去,還請自個兒當麵回了郡馬大人才是。”
    姚今有些惱,脫口道:“郡馬?什麽郡馬?哪個郡馬?什麽時候本國主見不見誰,還輪得到一個什麽破郡馬來過問了!”
    大姑姑的臉色沒有因為姚今的生氣有絲毫的變化,她仍舊不緊不慢地回道:“回稟長公主,所謂郡馬,自然就是郡主的夫婿。如今咱們這李朝天下隻得一位郡主,乃是中書令姚大人的嫡女,蒙先帝冊封為從二品芸珠郡主,賜婚於工部侍郎衛大人家的公子,也就是如今的禦史中丞衛燕大人——自然,他就是郡馬。如今郡馬在外恭候長公主殿下,殿下若是不去,命人將郡馬叫進來說清楚了,老奴也好回去交差。”
    姚今的身子本是穩穩坐著的,然而聽到這句話卻不知為何晃了一晃,不由自主地又問了一遍:“誰?郡馬……是誰?”
    “衛燕,衛大人。長公主殿下,您從前與衛大人,不是識得嗎?”
    “我不想見。”聽到衛燕的名字,姚今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慌亂,她突然站了起來,快速地說:“我誰都不想見。你退下吧,隨便你和郡馬怎麽回太後,本公主誰都不見!”
    說罷,她一刻沒再停留,人便拂袖而去。而大姑姑冷冷低哼了一聲,心中道了一句“野丫頭就是野丫頭”,人也就自顧自走了。而本已經快要走回寢殿的姚今,卻在半道上突然停下了步子,她立在走廊上,看著不遠處水榭上的涼亭,此刻正是午後,盛夏白光照得人有些頭暈目眩,視線中那涼亭似乎也變得有些模糊起來。姚今記得,她曾在那亭中賞月,她曾在那石桌石凳上與林月白談天說笑,她也曾慌亂之中從那裏跳下去——在那裏,還有衛燕,他曾救下了酒醉之後差一點又要跳湖的自己。
    姚今的眼眶紅了,她突然好自責,在這個時候、這樣的節骨眼上,她怎麽還可以思念衛燕呢?明明林月白和小南國猶如兩座大山已經壓得她日夜煎熬喘不過氣,還有那麽多人的性命都懸在她的一念之間——可是聽到衛燕名字的時候,當知道他就站在離自己幾道門的地方的時候,姚今的腦子裏便一下子全是衛燕了。仿佛有個聲音在心中不住呐喊:去見他,一定要見他!無論是為了什麽原因,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何種緣由下,哪怕他身邊站著他的妻,哪怕他已經不願意跟她多說一句話,哪怕他們之間隻剩無言——見他,一定要見!
    想要確認他現在的模樣,想要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她想要親眼看到那個人,想要看一看那個人看到自己的眼神,還有沒有半分當年的影子……可是當姚今衝到承歡小築大門口的時候,大姑姑早已離開,門外是冷清清空蕩蕩的一片,姚今睜大雙眼在道路兩側反複搜尋,然而哪裏還有衛燕的影子呢?他又怎麽會還在這裏等自己呢?
    姚今慢慢地垂下眼眸,難過地閉上雙眼,這片空氣裏剛剛還有那個人的氣息,剛剛那個人站在這裏的時候,或許他也有過一絲期待,期待見到她……然而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這一切,原本都隻是我的妄想而已。姚今睜開眼,睫毛上有還沒來得及掉落的淚珠,晶瑩而沉重地朦朧了姚今的眼簾,她的目光緩緩移向宮門兩側,一眼看不到頭的佩劍侍衛們,排成整齊的兩列戍守在承歡小築的宮牆下,姚今看著他們,他們的臉似乎都長得一模一樣,像是一個個石頭做的雕像,和這座冰冷無情的宮城十分匹配的冰冷雕像。她突然明白了,從自己踏入這座承歡小築的那一刻起,這些人便已經受命看守這座宮苑,宮人們在他們麵前來來去去,很快整座皇宮都知道了:在這座看似華麗的宮苑裏的,有著李皇陛下唯一的妹妹、李朝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同時,她更是一個,喪失自由的人。
    在姚今一生漫長的記憶裏,這段被軟禁在承歡小築的日子一直有些模糊,但又似乎是極為平靜的,這種平靜像是冰山漸漸融化殆盡,最後一片冰即將融化前的那一瞬間,可怕,絕望,又令人心碎。足不出戶的姚今從不說話,也從來沒有人敢跟她說話,宮人們進進出出,看到她的時候卻始終隻是躲閃著低下頭,而姚今根本不在意有什麽人來過又去了,她隻是一遍又一遍回憶著從前和林月白在一起的每一件細碎的小事,回憶著幾年來小南國的點點滴滴,像瘋子一樣在承歡小築的水榭上整夜整夜地坐著,整夜睜大雙眼,看著那輪蒼白無言的月亮。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姚今的回憶就像是贖罪,贖她自己心頭那被淩遲的痛楚,一刀刀,一片片,她以為自己總能慢慢接受這現實,慢慢適應這無聲撕裂的痛,可痛苦從來咩有打算放過她,心頭滴著血,那沉重的罪惡感卻越贖越痛。
    李南沒有再來,大姑姑也沒出現過,然而姚今的預感卻還是出奇地準,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在她終於從枕頭下取出那個一直沒有被打開的檀木盒子,雙手打開那卷羊皮紙的時候,那個曾經來傳話說大姑姑到了的小宮女,又一次來到了她的寢殿門口。
    “長公主殿下,外麵有位大人來了。”
    “大人……”姚今有些茫然地將羊皮紙放回檀木盒子,轉頭道:“什麽大人。”
    “回稟長公主殿下,這位大人未著官服,也不是侍衛的打扮,奴婢實在不認識。”小宮女搖搖頭,又道:“但他有陛下的禦令,所以奴婢才敢前來通傳。”
    禦令……姚今喃喃著,當年她在紫宸殿做女官的時候也曾有過那東西,那是皇帝給身邊親近之人才有的,這個人不是太監不是侍衛,又不是朝堂中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