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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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郎君看向半芹。

    “半芹,你在這裏不自在,不如跟我走吧。”他忽的說道。

    半芹低頭施禮。

    “謝郎君,奴婢,不想走。”她說道。

    一個婢女去留本由不得她做主,這種話秦郎君不該問她,而她也不該作答。

    秦郎君笑了笑,周六郎哼了聲。

    “下去吧。”他說道。

    半芹施禮,帶著幾分惶惶退了出去。

    夜色籠罩周家宅院,正月裏到處都是燈火,照的喜慶鮮亮。

    半芹一如既往的站在程嬌娘院子外的一棵大樹後,看著尚未閉門落鎖的院子。

    她的手摳著樹皮,怔怔的看著院內。

    廊下走出一個女子,明暗交匯裏勾勒出嬌俏身形。

    這就是那個……半芹吧。

    半芹繃緊了身子,透過門看著那婢女說什麽,有兩個仆婦忙恭敬的點頭應是,急忙忙的向門外走來。

    半芹忙縮回樹後。

    “半芹姑娘這麽晚要這些做什麽?”

    “你管做什麽,人家要,快快去送來便是。”

    兩個仆婦說笑著從路上快步過去了,那邊院門便關上了,隔絕了半芹的視線。

    她又愣愣一刻,才轉身邁步,腳下一個踉蹌,卻原來站的腳都凍麻了,彎身用力的搓了好久,才緩和幾分,抱著肩頭瑟瑟的向自己的住處跑去。

    路上遇到巡夜的仆婦,少不得一番審視,等回到住處屋門也被插上了。

    她不敢大聲喊,隻小心的敲著門,好一會兒在幾聲咒罵裏才打開了。

    屋子裏早已經黑了燈,走進去不知道撞到什麽,又引得一片罵聲一刻,之後一切陷入沉靜。

    日晴天好,大街上一輛馬車要拐彎時又停了下來。

    “大郎君,三郎君。”婢女掀起車簾喊道,一麵跳下車,施禮。

    範江林和徐茂修並排過來。

    “妹妹來家了?”他們問道,一麵看馬車。

    馬車裏並沒有女子再露麵。

    “沒有,娘子讓我送些吃食過來。”婢女笑道。

    範江林和徐茂修含笑點頭。

    “你回去告訴妹妹,那件事談的差不多了,就看,什麽時候能訂約。”徐茂修含蓄說道。

    也就是說,什麽時候能有錢。

    婢女點點頭,施禮辭別。

    人車各自而行。

    街道上韓元朝停下腳步。

    “元朝?怎麽了?”同伴回頭喚道。

    “我剛才看到,看到那個丫頭了。”韓元朝說道,目光看向身後,

    那輛馬車拐進一條窄巷子不見了。

    “哪個丫頭?”同伴問道。

    韓元朝笑了笑,反而先行。

    “哪個也不是。”他笑道。

    同伴笑著搖頭跟上,街道上卻是一陣騷亂。

    “讓開,讓開。”

    伴著呼喝聲,不知那家的侍衛舉著棒子亂打開路。

    街上行人紛紛躲避,被打到的也隻能自認倒黴,能動用侍衛開路的身份自然不低,告不到擾民之罪。

    “那是誰啊?”韓元朝和同伴也被擠在一旁,忍不住問道。

    “外地人吧?”旁邊有人說道,打量二人一眼,“還是個秀才,這來京城了,有些人家的徽記也要背下來嘛。”

    韓元朝和同伴對視一眼都被逗笑了。

    “敢問老丈,這是哪家的貴人?”他們問道。

    老丈帶著幾分見多識廣的自豪。

    “好告訴你們,這是童內翰家的馬車。”他說道,一麵想到什麽又壓低聲笑,“這個童內翰該不會又吃多了鍾乳發了瘋了吧?”

    內翰,便是內製翰林學士,天子近臣,起草詔書。

    韓元朝自然知道,這鍾乳,他也知道,因為家中長輩也有服用。

    不過這也不是誰都能吃得起的。

    金石丹藥,自來都是富貴人享用的。

    “鍾乳三千兩啊。”老丈搖頭晃腦的走開了。(注1)

    這在京城也不算什麽稀罕事。

    韓元朝和同伴對視一眼,也笑了笑,繼續前行而去。

    街道上恢複了人來人往。

    疾馳的馬車在一幢宅院前停下,門前早有四五個男人焦急等待,不待馬車停穩就衝過來。

    “李大人,李大人。”他們亂哄哄的喊道。

    車簾被掀開,先跳下來一個小童,然後才是李太醫顫巍巍的下車。

    “快些快些。”迎接的人催促著。

    “不急不急。”李太醫說道。

    人老動作慢,急的眾人恨不得架起他跑,但這老人是太醫局翰林醫官,還是太後賜了紫袍的醫官,等閑不敢慢待啊。

    院子裏哭聲震天。

    “哭什麽哭,沒得喪氣!”屋子裏有男人衝來喊道。

    院子裏的仆婦丫頭忙掩住嘴。

    李太醫邁進屋子裏,屋子裏的女人也顧不得回避了。

    “李大人,快看看老爺他怎麽了?”童內翰的夫人流淚說道,親自引著進內。

    李太醫邁進屋內,室內一個麵白體胖年近五十的男人仰麵躺在臥榻上,渾身顫抖,雙目緊閉,發出一聲一聲的沙啞的喊。

    李太醫沒近前,直接看四周,果然看到一旁矮幾上放著一個錦盒,裏麵一個瓷瓶倒著。

    “又服用鍾乳了?”他說道。

    “是啊,南邊新進的。”童夫人說道,一麵拭淚,“是上好的,吃了剛好了沒幾天,就突然這樣了。”

    李太醫哼了聲。

    “我不是說過,這東西童大人最好別吃了嗎?”他說道。

    “大人,老爺的腿疾,吃了這個才管用的,要是不吃的話,就沒法走了。”童夫人含淚說道。

    李太醫搖頭,看著床上還在一聲高過一聲嘶啞怪叫的童內翰。

    小童打開藥箱遞過來,李太醫從中撿起一根金針,跪坐在臥榻前,一手按住童內翰的頭,一手落針,刺入發中。

    屋內嘶吼聲頓消。

    所有人都鬆口氣。

    “神醫,神醫。”外邊低低的讚歎聲。

    “我這算什麽神醫。”李太醫嘀咕說道,站起身來,看著臥榻上渾身顫抖的童內翰。

    “大人謙虛,大人謙虛。”童夫人忙拭淚說道。

    一旁的兒子們也忙施禮道謝。

    “別謝了,準備後事吧。”李太醫說道。

    一句話讓屋子裏的人倒吸一口涼氣,神情驚駭。

    “大人!”

    屋子裏頓時亂起來。

    “我是沒辦法了,不過是用針讓他走的體麵些,要不然狂喊而死實在是……。”李太醫搖頭說道,對於這種麵對生死的反應他見得太多了,也沒什麽感覺了,一麵招呼小童,“要麽你們再去請別的大夫看看。”

    太醫局的大夫都說沒救了,還能哪裏請大夫去?

    童家眾人頓時麵如死灰。

    既然父親果然無救,喪儀重大,不能有差池,童家兒子們立刻忙請長輩,或給外地的兄弟發信,悲傷氣氛倒被忙碌衝淡了幾分。

    外邊的婦人們聽得消息,頓時再次大哭起來。

    “天啊姐姐,咱們可怎麽辦啊?”幾個二十多歲的美妾相擁亂顫。

    童內翰在,這些美人衣食無憂,如果童內翰不在了,她們在家裏可什麽都不是了。

    童夫人必然要把她們或者發賣,或者贈人的。

    贈人還好,但其中幾個生養了孩兒的卻舍不得分離。

    頓時都哭的不能自製。

    老爺要死了,老爺要死了,治不了了……

    忽的一個美妾猛地抬起頭。

    “你們,你們聽說了沒?”她顫聲說道。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著什麽閑言碎語啊?”一個侍婢哭道,“先別管別人了,咱們自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不是,不是,有個人,有個人說非必死之人不治的!”美妾說道,“那,老爺現在是必死之人了,那就能治了。”

    大家都在哭,她們在後邊嘀嘀咕咕說話,很快視線都看過來。

    “說什麽呢?什麽必死之人不治?”

    美妾看向屋中,咬住下唇。

    “夫人,夫人。”她起身喊道,哭著撲進去,“再請個人來給老爺看看吧。”

    屋中正商議喪事的嫡親長們嚇了一跳,看是一個侍妾更是惱火。

    “夫人,夫人,那個遇仙的程娘子。”美妾搶在自己被拖出去之前忙忙的說道,“治好了陳相公家老太爺的程娘子,江州來的,李道祖李神仙真人的徒弟,她能治的,她說了隻治必死之人的!”

    這些傳言童家的人也稍微所聞,但並沒有當回事。

    “添什麽亂啊。”童夫人哭道,跪坐在臥榻前,扶著出氣多呼氣少的丈夫嚎啕大哭。

    “夫人,夫人,真的是啊,外邊都傳遍了,夫人,去試試吧。”妾侍也大哭道,在地上砰砰叩頭,“夫人,給老爺再試試吧,您也不想老爺就這樣死的啊,有人能治,為什麽不去試試啊!”

    反正老爺死了,她也沒個好下場,就算這話惹怒了夫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如果老爺真的被治好了,不僅富貴保住,且自己也算是有了大功了。

    這話果然讓童夫人大怒,幾個兒子更是沉麵。

    “賤婢。”他們喝道,“來人,打出去。”

    “夫人,夫人,真的是遇仙的程娘子啊,別的人都不治的,她說了隻有快要死的人才治呢,求求夫人,給老爺看看去吧,給老爺看看去吧,也算是盡心了。”美妾喊道,撲上前死死抱住童夫人的腿,“老爺要是不在了,我們都沒好日子過啊,三郎,四郎,可都沒蔭補呢…”

    這話讓屋中幾個男子都麵色幾分沉沉。

    童內翰的身份自然夠讓子孫蔭補,但卻隻能蔭補長子,其他的兒子或者靠讀書科舉或者就等著父親再得功勞。

    科舉讀書到底是辛苦,童內翰雖然說是天子近臣,但畢竟不是那種能隨意得到功勞的職位,所以唯一的路就是熬資曆了,這樣接下來的兒子們如果科舉無功,就可以熬來蔭補。

    要是就這樣死了,子孫們的前程自然比不得父親在世要好。

    “那個程娘子,果然能治?”一個兒子開口問道。

    美妾大喜,咚咚的叩頭。

    “請公子一試。”她哭道。

    那兒子看其他人。

    “那就去請。”年長的做了決定說道。

    “慢著。”童夫人喊道。

    大家忙看過去,美妾頓時又哭,兒子們也遲疑要勸。

    “那娘子,看病有規矩的,人家不上門問診。”童夫人哭道,伸手拍著臥榻,“快抬你父親去!”

    注1:白居易詩詞“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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