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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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四年九月二十七,乾元帝退位,禪位於太子瑋。

    但事情也沒這麽快就定論,按照規製太子要哭辭不受,皇帝再三堅持,如此三番之後,才會正式更名改元。

    當然新帝登基該準備的事大家已經開始準備了。

    作為擁立第一功臣的張純的家門水泄不通,家裏人來人往,門房裏應接不暇,上下仆從忙亂,大多數人都是遞了帖子送了禮物就告辭了,隻有個別的親朋好友才能被請進去喝碗茶。

    男客由張純的長子招待,女眷則有張純的夫人作陪。

    “江州先生呢?”

    難道是在忙新帝登基的事?

    “去書院了,幾篇書要講,還有文章要寫。”張純長子含笑說道。

    客人聽的愕然,這個時候還去什麽書院講什麽書啊!

    “生民已經立命,聖學卻還任重道遠,家父不敢懈怠。”張純長子整容答道。

    意思是朝事張純不會為重?他不會接替陳紹的宰相之位,而還是要做他的館閣校書?

    這是何必呢?

    不過眾人旋即又釋然,就算不為宰相,以張純對太後的救命之恩和新帝的擁立之功,將來他在朝中的地位也穩穩而重。

    廳堂裏變得更加熱鬧歡悅。

    內宅裏亦是笑語嫣嫣。

    “今日我們是要留下來吃飯才走的。”一個夫人笑道,“你家的廚娘難請,幹脆在你家裏來總可以嚐嚐手藝了吧?”

    這話讓屋子裏的其他夫人都笑著應和,還有人開始點要吃的菜。

    張夫人笑著搖頭。

    “真是不巧。”她說道,“就是來我家,廚娘也不好請。”

    屋中的人愕然。

    “廚娘今日不在家。”張夫人笑道,“有事出去了。”

    自己家的下人有事出去了?主母一句話難道叫不回來?下人能有什麽事?主家的事就是下人最大的事。

    這張家的廚娘還真是……不一般啊。

    “當然不一般了。”離開張家,一個夫人低聲說道,“你們忘了,張家的這位半芹廚娘原本是誰家的?”

    婦人們對視一眼,頓時恍然。

    太子妃!

    不,不止張家的這個廚娘,京城裏有好幾家的廚娘都是對外標榜自己是太子妃一手教導出來的。

    其他人家的也就罷了,都是自己家的下人送去學徒,而這張家的廚娘丫頭可是真正的程家的人,是太子妃在江州時贈與張家的。

    如今太子妃就要成為皇後了,身為舊仆的張家廚娘可不是不一般,張家怎麽能把她當一般的下人呼來喚去。

    “不過。”

    一個夫人忽地想到什麽,壓低聲音。

    “太子妃還能成為皇後嗎?”

    太子成為皇帝,夫妻一體,夫榮妻貴,別的時候自然太子妃理所應當的要被冊封為皇後,但這個時候的太子妃有些不同。

    “病的很厲害的,是昏迷不醒。”一個夫人低聲說道,“就跟太上皇那樣,已經快要兩個月了。”

    竟然如此!

    夫人們對視一眼。

    那就是惡疾了啊,就是在普通人家也是可以別院另養的,甚至七出的。

    “太上皇不是也醒了嘛。”有人說道。

    “可是太上皇那樣的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醒跟沒醒一樣嘛。”也有人搖頭說道,“難道要冊封一個那樣的皇後?”

    說到這裏,她停頓下。

    “追封倒是可以的,我聽說太後已經準備要給皇帝選妃了,而且秀王妃也帶著好幾個年輕女子進宮求見太後了,別的不敢說,至少在子嗣問題上,太後和秀王妃應該是一條心的。”

    …………………………………………………….

    午間正是太平居生意最好的時候,門前等位的人排了長隊,搭著草棚,擺著幾案,還有熱茶點心。

    “幹脆在外邊也擺了席好了。”有人說道,一麵端著茶碗喝茶,“夏日有涼豆腐不怕熱,冬日有樂得自在不怕冷。”

    另有一些人則站在門前看門匾上的字。

    “這就是程娘子的真跡。”

    “跟茂源山是不同的字體。”

    “怎麽還叫程娘子,那是太子妃,就要是皇後了。”

    “太子妃皇後萬萬千,程娘子可是隻有一個。”

    “太平,太平,有程娘子在果然是得太平。”

    門前說笑著,有人急急的走過來,擠開了眾人。

    “哎哎,排隊。”有人忙喊道。

    那人回頭看了眼。

    這是一個年輕女子,長得普通穿著打扮卻不普通。

    “半芹姑娘來了。”門前引客的夥計忙招呼道。

    原來不是吃飯的人,門前的客人便不再理會了,看那女子疾步蹬蹬上樓去了。

    “半芹姑娘。”

    一個夥計在一間屋門前敲了敲。

    “半芹姑娘來了。”

    一個半芹姑娘,說的卻是兩個意思。

    屋門拉開,丫頭急匆匆的進去,看到半芹站起來。

    “你怎麽來了?”半芹顫聲說道,看著丫頭,後退一步,似乎不想見到她。

    “半芹姐姐,你別怕。”丫頭說道,“娘子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半芹伸手掩著心口坐下來鬆口氣。

    “我做不到,所以不敢留在京城裏,我怕我忍不住跑去皇宮找娘子,躲在這裏至少還能好一些。”她說道,一麵抬手拭淚。

    “皇帝醒了,禪位給了太子,太子就要登基了。”丫頭說道。

    半芹抬起頭看著她。

    “那我們能見到娘子了嗎?”她急急問道,皇帝醒了還是死了,太子登基還是不登基,這些被滿京城人議論紛紛的事,對她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滿心隻有這一個問題。

    丫頭擠出一絲笑。

    “快了吧。”她說道。

    半芹聞言歡喜,轉身對著一旁擺著的菩薩跪下去虔誠的叩拜。

    看著她的樣子,丫頭麵上的笑容變得苦澀。

    …………………………………….

    神仙居,手握著算籌的素心聞言抬起頭。

    “老太爺說過這樣的話?”她問道。

    丫頭點點頭,麵上半點沒有適才在太平居露出的笑,取而代之的是悲痛。

    “是啊。”素心喃喃,看向窗外,“他們怎麽容得下這樣一個皇後,他們隻能容下一個被追封的皇後,既得了名,又得了利,還不耽擱再有新人。”

    “素心姐姐,我去求求老爺,我們別的不要,我們不要皇後,我們什麽不要,隻要把娘子還給我們,我們走得遠遠的。”丫頭哭道。

    “要,我們可以要追封的皇後,隻要他們手下留情,把這個被追封的皇後交給我們。”素心說道,一麵站起身來,“我也去,我也去求求老爺。”

    丫頭點點頭,忙跟著站起身。

    “家裏人多,老爺躲出去了,在書院。”她說道,“我們走。”

    二人坐著馬車疾馳來到書院,卻沒有見到張純。

    “求求你了,你就跟老爺說,是半芹,是半芹要見他。”丫頭含淚說道。

    那小童歎口氣。

    “半芹姐姐,我認得你的,不是我不和老爺說,而是老爺出門了。”他說道。

    竟然沒在書院?

    “那老爺去哪裏了?”素心急問道。

    小童搖搖頭。

    “老爺的習慣半芹姐姐也知道的。”他說道,看著兩個侍女。

    躲了,躲了。

    躲了家裏恭維的客人,也躲了她們吧。

    聰明透徹如張江州,怎麽會想不到這個。

    素心慢慢的閉上眼,眼淚留下來。

    “娘子以前從來不求人。”她喃喃說道,“不管遇到多大的事。”

    她說著話麵前似乎又浮現程嬌娘的形容。

    “不用,我還沒到,無路可走的時候。”

    女子神情木然淡淡。

    “我隻是不喜歡,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而已。”

    那麽現在呢?昏迷不能自理的她是不是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她的希望在哪裏?

    ……………………………………………………….

    香火旺盛的普修寺此時山門緊閉,院中一片空寂,來往的僧人神情肅穆。

    鍾聲忽地在寺內響起,綿長柔和。

    一個小內侍上前伸手,方伯琮微微搭了一下他的胳膊,從跪墊上站起身來。

    “願父皇聖體恭安。”他說道。

    “佛知殿下誠心。”張純說道。

    二人都沒有穿禮服,方伯琮一間青衣素袍,張純則是一件半舊的儒衫。

    方伯琮邁出佛殿,停下腳看了一眼,才再次抬腳邁步,張純落後幾步跟上,前後左右的內侍散開。

    “朝裏如今忙亂不堪,孤是來躲躲清淨。”方伯琮笑道。

    天子登基的儀式不容疏忽,如今朝中日夜忙亂都是為了這件事。

    “前幾日遞來名冊,說大駕用一萬一千三百人。”他接著說道,“是不是太多了?”

    張純點點頭。

    “這是用的貞和初的舊例。”他說道,“不過建興時,曾減為六千八百人。”

    “孤想要再減。”方伯琮說道,“陛下尚在病重,宣文太子也才下葬,不宜過盛,孤想減為三千三百人足矣。”

    張純點頭。

    跟在身後的景公公微微皺眉。

    這突然的來到普修寺,又悄悄的找來了張純,難道就是來說冊封大殿的儀仗了?

    這用多少人,車駕如何,六引朱雀隊太常鼓吹幾道幾行幾人等等之類的瑣碎事,用不著這一個天子一個重臣來絮絮叨叨吧?

    到底要說什麽?

    “……皇太後皇後鹵薄皆如禮令….”

    前邊張純說道,當這句話傳入耳內,景公公心中一跳,恍然大悟。

    原來,是要說這個啊。

    他不由緊走兩步,垂頭豎耳聽。

    “詔皇後受冊當排黃麾杖及重翟車,在紫宸殿臣僚稱賀上禮。”張純接著說道。

    方伯琮忽地停下腳。

    “江州先生今日私下求見孤,是為了什麽?”他說道,打斷了張純的話。

    “臣不敢,是殿下召臣來的。”張純含笑說道。

    “孤說想要為陛下祈福,江州先生可是指明要來普修寺的。”方伯琮說道,轉頭看他一眼,“先生一向不喜歡說話,但但凡說話就絕不是廢話。”

    張純笑了施禮。

    方伯琮轉過頭繼續邁步。

    “程娘子曾經救過你的父親?”他忽地又說道。

    “萍水相逢一飯之恩。”張純說道。

    “一飯之恩必償,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先生大德啊。”方伯琮說道,“先生的恩報福澤的不僅僅是她,還有很多人,茂源山兄弟,還有孤。”

    他說著話看向張純。

    “她要做什麽,就助她做什麽,這才是所謂的報恩吧。”

    張純忙笑著施禮。

    “殿下說笑了。”他說道,“臣不敢當,臣並沒有做什麽,隻不過依照本心而行罷了。”

    方伯琮笑了笑沒說話,站住腳抬頭看麵前。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觀音殿後石塔前。

    風吹過,塔上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們都有本心,孤也有啊。”方伯琮說道,笑了,“隻是你們都不信。”

    不待張純說話,方伯琮抬手指著石塔。

    “這塔初造時向西北而斜。”他說道。

    張純愣了下,抬頭看去。

    普修寺的石塔來曆傳說他自然是知道的,又不是初次來京的外鄉人。

    “……當時有人質問,大工說百年之後便自當正。”他遲疑一下,還是接過話頭說道。

    方伯琮忽地哈哈笑了,轉頭看他。

    “…明年便足夠一百年,你看此時就已經差不多正了。”他拔高聲音眼睛亮亮說道。

    張純點點頭。

    “隻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到。”方伯琮說道,微微一笑,“就算是瞎子,也可以聽別人說道。”

    張純看著他,微微一笑低頭施禮。

    永和四年十月初十,乾元帝退位,禪位於太子瑋,改元天聖。

    十月十一,天聖帝登基。

    日光明亮,勤政殿裏方伯琮看著內侍捧來的金冊。

    “皇帝。”坐在一旁的太後開口說道,“你真要這麽做?”

    方伯琮看著金冊。

    “皇後也可以晚一點冊封的。”太後接著說道。

    話音才落,方伯琮就抬頭看向她。

    經過了登基大典,天子威儀漸生。

    太後微微避開他的視線。

    “老身沒有別的意思。”她說道,“隻是想她如今病著,走一遍這冊封大典不知道受得住否,也不一定是什麽好事,況且,要她怎受封?”

    方伯琮笑了。

    “朕,抬著她受封。”他說道,低下頭拿起玉璽重重的蓋上金冊。

    今授程氏昉金冊鳳印,皇後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與民更始,欽此。

    …………………………………………

    “報!”

    兩隊內侍麵色含笑,分別捧著聖旨,金冊,鳳印,禮服,鳳冠魚貫邁出宮門,在禦街上緩步而過昭告天下。

    神仙居二樓,素心伸手掩麵淚流。

    放心,放心。

    門被人推開了。

    “素心姑娘。”一個小黃門含笑而入,對她施禮,“請回東宮吧。”

    素心轉頭就向外跑,淚水模糊了雙眼,看不清路,撞到了小黃門,也撞到了趕過來的吳掌櫃,李大勺等人,在一片小心聲中跌跌撞撞的下樓。

    娘子,娘子。

    …………………………

    “報。”

    東宮大門大開,兩邊內侍侍女齊齊施禮,看著傳詔的內侍們魚貫而入。

    太子寢殿內,門被拉開,內室的珠簾掀起。

    屋中的侍女們跪地,伸手接過金冊鳳印禮服鳳冠,叩謝聖恩之後起身緩步邁入內室。

    臥榻前的簾帳被緩緩的拉開,其上錦被下的女子妝容明亮,發鬢整齊安然而臥。

    “恭賀娘娘。”

    侍女們捧著金冊鳳印禮服鳳冠跪下齊聲施禮。

    三叩拜之後起身上前,將金冊鳳印擺放在程嬌娘身邊,禮服鳳冠則懸掛在一旁的衣架上,待明日皇後大典穿戴。

    做完這一切侍女們便施禮退出去,隻留下兩個貼身伺候的侍女。

    “今日還出去散步嗎?”一個說道,看了看外邊的天色。

    “去吧,陛下吩咐過,娘娘的日常作息不準亂。”另一個說道。

    “今日不是大喜嘛。”先一個笑道。

    “大喜什麽,聽說當初陛下和娘娘大婚第二日,娘娘還按照日常時辰起來去練箭了。”那一個笑道。

    二人便都笑起來。

    “去吧,傳轎子。”一個說道,一麵走向臥榻,準備扶起程嬌娘。

    那一個便向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的內裏尖叫一聲,同時噗通一聲響,她忙回頭看去,見內室裏那侍女跌坐在地上,手撐著地向後挪動,口中猶自發出啊啊的叫聲。

    “怎麽了?”她忙衝進來,剛看向臥榻,人也噗通跌倒在地上,發出更尖利的叫聲。

    “來人,來人啊。”

    院子裏的內侍宮女還未散去,陡然聽到室內的叫聲,都頓時色變。

    不會吧?

    太子妃的事他們都知道,已經這麽久了,是不是終於不行了。

    偏偏在冊封為皇後的這時候,這是不是說明了就是無福消受啊。

    看來這皇後還得另選她人做。

    眾人忙向室內湧進來,但看向室內,也都呆住了。

    臥榻上的女子正慢慢的側起身來。

    她的動作僵硬,一寸一寸的撐起身子,麵色蒼白如玉,原本閉著的眼慢慢的睜開看向眾人,其內白仁布滿,黑瞳點點。

    屋子裏的人頓時發出更大的尖叫聲。

    更有人跌跌撞撞的衝了出去,餘下的或者相擁,或者跪地。

    嘈雜幾乎掀翻了屋子。

    伴著這混亂,臥榻上的女子眼珠轉動,白仁褪去,黑瞳漸漸凝聚,隻是整張麵容如同身子一般呆滯。

    “我…是誰啊?”她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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